Story Reader / 浮點紀實 / ER08 暮往長離 / Story
時間回到很多年前。
身處被帕彌什肆虐的土地上，繁華的九龍也無法倖免。此時，一位母親正絕望地注視著面前倒塌的建築。
烈火燃燒，發著猩紅光芒的感染體一擁而上。
……孩子……還有……
快跑吧！醫院都燒乾淨了！感染體都衝過來了！
還有那麼多人在裡面……
萬緒抱著懷裡的小小包袱，最後看了一眼烈火中的九龍人民醫院，然後被組織撤離的士兵拉走。
其實她不怎麼會照顧孩子，此時包袱展開，裡面的嬰兒已經因大面積的傷口與高燒而奄奄一息。
給他消毒……救救他……
你是萬緒，對嗎？！
士兵在戰火中高聲確認她的姓名。
……我是！我和萬事都有上運輸機的資格！
跟我來！隊長！我找到人了！！
士兵朝通訊另一邊的隊長匯報搜尋情況，一邊將撲過來的感染體擊退。
一會找到運輸機之後，會有人確保你們的安全……
啊！
一隻感染體咬住了人類士兵的大腿。
走吧！運輸機就在前面！
轟鳴聲響起，熱浪撲來，她抱緊懷中的萬事，趴倒在地。
……
056在研究所宿舍中睜開了眼，她扶著頭，忍下其中的鈍痛。
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056看了一眼時間，披上外套走了出去，藉著研究所走廊牆壁上反射的慘白燈光和影子，整理了一下衣領，又檢查了今天需要的物品。
一個筆記本，一支筆，一塊舊式手錶。
手錶的指針轉到一個整點，056踏入透明的實驗場。
今天也踩點？
沒有影響到各位的實驗進度吧？
在設備前忙碌的其他研究人員也抬起頭，看向這邊。
……沒有影響，做好你該做的就行，今天你的任務是——
「檢查實驗體的情況，處理實驗垃圾。」
沒問題就抓緊去做。
有問題。
上個月我還可以直接處理連結實驗的數據，自皮克曼醫生來之後，你們就把我調出項目，給了這些邊緣工作，我想知道為什麼。
普通的工作調動而已，現在你的工作就是把小白鼠養好。
……他們不是小白鼠。
這就是你需要被調走的原因。
056沉默地看向那些忙碌的「前同事」們，其中有人帶著無能為力的苦笑向056搖搖頭，有人則毫不掩飾地展露厭惡。
056沒有在實驗間內多停留，抬腳離開了這裡。
升降梯帶著056來到了負一層，飼養小白鼠的「培育區」。幾個實驗體在走廊上玩耍。
056來了！
艾維婭娜，西奧多，到我身後來。
這些實驗體都是年齡不到十歲的幼年人類，其中最大的就是這位伊蒙。
——除了艾維婭娜和西奧多，其他孩子都已經被改造成構造體了。
他們的意識海有著種種不同的「病症」——幾乎每個孩子身上都承載著一個小組的研究，被美名曰「專項研究」。
都出來，我清點一下數量。
其他實驗體也從培育區跑出來，有幾個躲在伊蒙身後，伊蒙自己也在往後退。
喬舒亞呢？
今天的隊伍中少了一個男孩。
喬舒亞清早就被別的大人帶走了。
……被帶走了？
昨天他「上課」又沒達標……所以他已經拿了三個「叉」了，不合格，被那些大人帶去垃圾場了。
伊蒙平靜地說出了今早發生在喬舒亞身上的事。
……
056看向掛在培育區走廊牆上的記錄表，上面的「√」、「×」分外明顯，不達標次數太多的，都被草草一筆劃過，代表這個實驗體被送進了「垃圾場」。
而056今天正好有這項工作——「處理實驗垃圾」。
喬舒亞他們還會回來嗎？
……還會回來的。來，艾維婭娜，西奧多，把手臂伸出來。
嘖！他兩個怎麼又要扎針！
構造體伊蒙咬牙別過臉，拒絕觀看，西奧多和艾維婭娜則乖乖擼起拘束服的袖子，露出細瘦的手臂，每一條血管都顏色烏紫，微弱地跳動著。
細長的針扎進手臂，西奧多一聲不吭，艾維婭娜的大眼睛裡盈滿了眼淚。
056……疼。
這是必須的環節，抱歉。
伊蒙說了，如果今天還要用藥，那就說明過幾天我們也要被改造了。
別說了。
伊蒙想制止同伴討論這件事，但056還是都聽到了。
056盯著針管裡降下去的藥品，想起被邊緣化前聽到的最後一個安排——把艾維婭娜和西奧多改造為構造體後，他們打算在這兩個孩子身上盡可能多地嘗試新東西。
這兩個孩子不是因為狀態差才遲遲不被改造的，正相反，聽起來那些研究員對兩人未來的改造情況很感興趣，甚至像是在拿前面所有的實驗體給兩人的實驗積累經驗。
如果這兩個孩子也失敗，就意味著這一批實驗體全部損耗完畢，需要再從外面的光明孤兒院「採購」一批新的素材。
聽說光明孤兒院已經沒了，不過從別的孤兒院也行，「聖母教堂」孤兒院？「愛心之家」孤兒院？隨便哪個。
反正這個世界上不缺孤兒。
年紀尚小，思想稚嫩，人際關係極其簡單。此時的人們自顧不暇，不會去關注世界的死角。
注射完畢。
好了，都回去吧。盡量聽話，別惹他們生氣。
伊蒙，聽到了嗎？不要再被關禁閉了。
被特別點名的伊蒙有些不服氣，不過還是推著其他孩子離開了。
接下來的工作是處理實驗垃圾。
056穿過培育區，推開培育區後方的另一扇門，隨後穿過了一條新的甬道。
道路盡頭，056啟動了垃圾場的大門。大門向兩側緩緩拉開，罕見的陽光投在056臉上。
陽光也平等地照亮了垃圾場裡的所有，包括那座「山」，那些汙水，以及剛被堆放在垃圾場門口的、新鮮的實驗垃圾。
喬舒亞的殘骸就這樣被隨意地丟棄在056面前，仿生皮膚微微反光，上面還印著編號「S0145」。
他在今早的實驗中，因為那些明明可以預見到的實驗問題，成為了廢棄構造體。
也許剛才，也是056最後一次能點到艾維婭娜和西奧多的名字了。
056拿起巨型垃圾袋，俯身抱起一個小小構造體的身子，裝了進去。
裝滿袋子後，056奮力爬上那座垃圾山，把袋子們放在山頂，去接受垃圾場頂的空洞照射下來的陽光。
056自己也仰著頭，注視太陽，任憑不能承受的光芒讓眼前的景象都變成一團虛影。
為了……萬事……？
為了萬事……繼續下去嗎？
距離離開空中花園、來到這處保密嚴密的地面研究所，已過去了不少時間。
當初做出決定時，056不清楚這個研究所具體的模樣，但也能隱約猜到一些。
那時她剛離開科學理事會不久，被人拋出了「橄欖枝」。
怎麼樣，萬緒，想好了嗎？
他們對我們的研究方向很感興趣，也提供了充足的資源支持，接下來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他們都會支持的。
每個邀請你去工作的人都會這麼說。而且，說到充足的資源，你指的是那些「優秀的實驗體素材」？
你應該知道那都是什麼。
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說出來吧？
我更想知道組裡的資料是誰洩露出去的。
你找出人來又能怎樣？有心人迫不及待想要做出點成果，也有人想拿手頭的東西交換利益，他們什麼都不惜利用的。
哪怕你阻止了一個、兩個，後面也還會有人想著拿出去交換，甚至外面也會有人專門來搜尋，別天真了。
……
你那麼執著於實驗，現在又不在科學理事會了，沒有別的出路……我還以為你會是最好勸動的。
給我一段時間考慮。
盡快吧。對了，還有那個叫梅爾薇的，你也幫我問問——
不，她不合適。
澤列諾格勒研究室的大火之後，梅爾薇對他們傳回的實驗數據展現出濃厚的厭惡與愧疚。
而在在科學理事會的調查令正式下達之前的那個夜晚，萬緒坐在萬事的病房中，抓緊時間看完了這些沾著血的數據。
她放下這些同樣取自孩童的結果，看向了被種種維生裝置環繞的萬事。
她得到了啟發。
起初，她借遠程連結艙嘗試將萬事的意識投入一片擬意識海，但簡陋破碎的擬意識海反而差點將萬事微弱的意識反應吞噬。
雙手不甘地捏在腦電監視設備上，病床中央的嬰兒脆弱到連一個擁抱都無法承受。
她又在兩人腦中分別植入了腦晶片——這次她一同「踏入」了那片人造的擬意識海，所見之處卻全是白茫茫一片。
伴隨著強烈的暈眩症狀，她在擬意識海崩潰前退了出來，趴在病床前，顫抖著檢查萬事的狀態。
怎麼會……
萬緒祈求地伸過去一根手指，長久昏睡的嬰兒卻沒有任何抓握的反應。
……抱歉，我又失敗了。
擬造意識海還是不夠穩定……遠遠不夠……
她再次想起了啟發她的那些數據。
如果是……真正的意識海呢？
就是為了萬事，全都是為了他……
萬緒捧起終端，給那名研究員發起了一場通訊。
……
隱瞞著去往地面的真實目的，萬緒叫來了梅爾薇。
她利用了梅爾薇的共情與信任，發自內心地懇求了一番，讓梅爾薇接納了病懨懨的萬事。
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就走，今晚我守在這裡，再多看看他。
那我就不打擾了，先走了。
梅爾薇。
良心的割捨讓她下意識叫住了梅爾薇。
……還有別的事嗎？
梅爾薇扶住病房的門，回頭看向萬緒。
我……
萬緒張了張嘴。
——什麼意識海研究，什麼意識回傳，什麼手術，什麼人道不人道……她通通都不想管了，她平靜地崩毀了內心，只想對梅爾薇說出所有打算。
你會譴責我嗎？
譴責什麼？譴責你給萬事做的手術？我能理解你，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裡去了。
不是這個……為了萬事，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萬緒也不清楚梅爾薇是不是聽懂了她話中的試探，一向脾氣不好的梅爾薇只投下悲憫的一眼。
那些不到十歲就被改造的孩子，原本和萬事也沒有區別——只要你還記得這點，就不會走到喪心病狂的地步。
……
她在自己孩子的病床邊坐了一晚，第二天，按約定的時間離開了空中花園，成為了056號研究員。
056並沒有因為曾經的項目經驗而得到優待，她做著所內極其普通的工作，收集分析從這些孩子身上獲得的實驗結果。
她沒親眼見證過孩子們從人類改造為構造體的過程，從她來這裡開始，就只剩西奧多和艾維婭娜沒有進行改造了。
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能透過孩子們提及改造手術時的驚恐表情，想像出那時大致的場景。
原本就有人對她對實驗體們的「惺惺作態」感到不滿，皮克曼醫生到來之後，萬緒更是直接被邊緣出去處理一些簡單的工作。
她需要繼續接觸中央實驗間那台能進行意識連結的設備，但現在的狀態與她的目標相去甚遠。
如果「端正」對實驗體的態度，就能重新獲得這裡的人的信任，那為了萬事，她可以再割捨一些良心。
繼續下去吧，還沒到成功的那一天。
056從「垃圾場」中走了出去，觸碰操作面板，讓垃圾場的大門緊緊閉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