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Reader / 浮點紀實 / ER08 暮往長離 / Story
繫著羽毛的捕夢網在萬事床頭掛了許多年。
也許捕夢網真的有用，替萬事擋下了許多噩夢。當初從生命之星病床上醒來時，他腦中那一團像極了混沌的記憶也已被深埋。
他在培育中心一夜安眠，再次醒來，就到了確認未來職業方向的時刻了。
你們的考試結果出來了嗎？過了嗎？
教室中，娜塔莉戳了戳弗蘭克的後背。
啊……我過了工程維護方向的，佩洛挺險，之前每次都差一點，最後這次總算過了……雖然聽說是低空飄過。
那也足夠了，接下來他只要經過格式塔和專員確認，就能去醫學院進修，沒問題。
萬事呢？
弗蘭克臉色微變，壓低了聲音。
萬事過了醫學院的測試，但他提交了去地面的志願申請。
就在上個月，基礎教育中心本年度的最後一次教育分流考試結束，學生們向格式塔提交了最終確認的職業志願方向——很快大家就要散去不同的地方了。
通過不同職業測試的學生得以繼續在教育中心進行職業學習，沒通過的也可以繼續學習通用知識，等待下一次統一測試的到來。
瘋了吧？他要去保育區工作還是要接受構造體改造？
一般情況下，只有始終沒能通過考試、也找不到合適出路的學生，才會考慮在地面保育區參與工作，甚至是申請成為構造體。
他完全沒到必須離開教育中心的地步，我上午也和他說過了，但他好像挺認真的。
培育中心的負責人和老師們肯定不會同意的——
喂，你們兩個提交「心願單」了嗎？
佩洛從兩人身後出現，敲了敲娜塔莉的桌子。
哇！什、什什麼心願單？
剛才負責人說的話你兩個都沒聽？社會愛心人士給我們組織了最後一次募捐活動，準備我們的「成年」贈禮。
你們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我統計一下提交上去。
佩洛成為了「住宿生」中的領導者，每次有相關的活動，大家都默認由他來負責。雖然在許多教師和培育中心志願者眼中，他是個刺頭。
我還沒想好……
嘶……你怎麼什麼事都要猶豫一下？抓緊想，今天晚餐前就告訴我啊。
還有你，娜塔莉，你要什麼？
盯著佩洛的娜塔莉像猛然驚醒一樣坐直了身子。
我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髮卡吧？貼很多花的那種，你覺得怎麼樣？
……我沒想法，你喜歡我就給你報上去試試。
佩洛別開眼，去記錄其他人七嘴八舌說的對禮物的期待。
曾聚在一起聽萬事講述「真實地面」的孩童們都長成了少年少女，而當初被他們圍在中央的萬事——正趴在後面的座位上昏睡。
他的身體同樣開始抽條，稚嫩的面龐也慢慢有了性別區分。
喂喂喂——！起來！
佩洛用力拍著萬事的桌子，桌上的物品全都震動起來。
呼哈……
萬事慢慢支起頭，眼也不睜開。
……什麼事……？
有沒有想要的「成年」禮物？愛心人士贈送。
沒有。
咚。
萬事又睡了回去。
今天是和專員確認最終分流結果的時刻。他們沒有監護人陪同，由愛心人士組成的志願者團隊會來幫忙。
進門之後記得與裡面的專員確認自己的分流考試成績和共聚物測試報告，千萬千萬不要搞錯了……
上個月，除了教育分流考試，所有即將「畢業」的學生還被安排進行了鉭-193共聚物適應性測試，這也是格式塔提供職業推薦所需要的。
絕大部分人都相性良好——他們之中很多人的父母都是踏上戰場的構造體，出現這種不符合社會平均水平的測試結果也正常。
萬事報告中的各項數據也顯示他「適應性良好」。
一扇扇白色的門前排起了隊伍，萬事站在末尾，拿著梅爾薇給他準備的舊私人終端，輸入幾行字又刪除，如此反覆。
他在思考該如何編輯一封信件：
【梅爾薇：你好。】
不，有點過於僵硬了，刪除。
【親愛的梅爾薇阿姨：】
不，他從未與梅爾薇這樣親近，如果這樣發出去，恐怕梅爾薇會擔心他遇到了什麼危險。
他在課堂上學過許多次書信表達，但還是刪刪改改，耗費了許多時間。
梅爾薇阿姨：您好。
不知道您是否在工作？希望這條訊息不會打擾到您。
今天我會與職業規劃專員確認未來的職業方向，我已經申請去地面了。
我知道您一直希望我留在空中花園，但我還是想去地面看一看，因為---------------
請不要擔心我，我也想為地面作戰出一份力。
您是否願意在我出發那天，作為我的家屬，去軍備區送我入港？
如果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前往，我會非常開心---------------我會非常高興---------------
最後，感謝多年來您對我的照顧，希望未來有一天我能回報這份恩情。
都兩三年沒正式見過面了，會不會過於正式……再改改吧。
萬事的手掌誤觸到終端的某個位置，這封正式、謹慎到有些誇張的訊息，就這樣發了出去。
萬事的心臟砰砰跳動起來，他在猜測梅爾薇看到這樣的請求，會給出什麼樣的答覆。
下一秒，終端再次響起，新的通訊傳了過來。
我是梅爾薇，下面是自動回覆內容：訊息已收到，但我暫時沒時間看，抱歉。
等我結束手頭的工作就立刻回覆，如果很緊急，請到生命之星兒科分診台……
萬事掐斷了自動回覆影像的播放。
……哈。
如果分流結果和你們的志願不一樣，一定要與專員溝通……
萬事收起終端，在大人們的叮囑聲中再次抬頭，前面的隊伍變短了一些。與他一同長大的人們走進那扇門，很快就帶著各異的表情走出來。
他將身子探出隊伍，在白門開關的空隙往裡望，能看見桌子後方的志願專員。
最後一個，萬事？
在。
你還是要……唉，去吧，認真考慮。
志願者將萬事推進白門。
萬事再次打量起這個狹小的空間，一張桌子，兩張椅子……不，三張。
在門外看不到的角落，還坐著一個穿白袍的男人，從生命之星走出來的萬事很熟悉這種外套。
醫生的名牌就掛在男人胸前，寫著「喀戎」。
我見過你。
你好，我是構造體維護科的主任。
萬事略為疑惑地看向這個曾在急救中心見過的醫生，而喀戎示意萬事先坐下。
你需要確認一下……噢，這位是生命之星的醫生，你可能要配合他做個測試。不過現在還是要先確認你的個人資訊和職業方向志願。
專員展開防窺螢幕。
我看看，嗯……具有對鉭-193共聚物的適應性……在空中花園的第一條活動紀錄居然是在生命之星？你小時候身體不好嗎？
先天不足，一直在兒科。
萬事已經能很熟練地說出梅爾薇教給他的話。
誰照顧你？
梅爾薇醫生，她現在還在兒科工作。
好，下面確認你的職業方向志願——你想成為一名構造體戰士？
「成為構造體，為你的家人，為你的朋友而戰。」
專員笑了。
這是宣傳裡的話，你也是這麼想的？家人和朋友……？
我只是想去地面，讓我作為人類參軍也可以，具體可以看我的第二志願……或者我繼續在基礎教育中心讀下去，到了不得不畢業的時候，再分配我去保育區工作？都行。
嗯，嗯，這樣啊。
專員回應著，手指則在防窺螢幕上一行行劃過，像是要捋平什麼東西。
一段平平無奇的簡短人生，有什麼好捋平的？
為什麼不繼承你父親的遺志呢？
……誰？
專員唸出了一個萬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紀」……萬紀……九龍出來的人都有很有趣的名字啊。
你的父親是一名優秀的醫生，以前在九龍救過很多人，也獲得了來空中花園的資格。
帕彌什爆發後，他選擇為了保護病人而犧牲……他是個偉大的人，人類不會忘記他做出的貢獻。你作為這樣的「英雄之子」，有沒有想過成為一名和他一樣的醫生呢？
你每一科成績都很優異，醫學院的專業測試也通過了，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志願，但你現在的樣子……
專員琢磨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
對，「庸碌」，你現在過於庸碌了，你父母一定不希望你成為這樣的人。
萬事沒有回話，他還沉浸在專員對父親的描述之中。
你是第一次知道這些資訊嗎？別放在心上，這種情況也很常見，還有……
專員向下滑動螢幕，看到另一份資料，忽然止住了話題。
沒什麼需要確認的了，那麼，關於你的志願，你要不要再回去考慮一下？
……什麼？你沒說完，剛才那是不是我母親的資料？她的資料有什麼問題？
專員迅速關掉了面前全部資料，離開座位，示意一旁聽了許久的喀戎坐到桌前。
萬事也從椅子上站起來。
為什麼說到她，你們都是這副表情？
「你們」？
梅爾薇也是，知道我檔案的負責人也是，你也是……她還在地面對嗎？為什麼這麼多年她都沒來找過我一次？
先坐下吧，還有一份測試題需要你認真作答。
喀戎將一份醫學院的專業測試推到萬事面前。
格式塔會綜合每個學生的家庭情況、身體情況、平時成績、專業測試和個人志願等要素進行推算，得出適合每個人的職業推薦，再由我們志願專員做最後的的溝通判斷，為的就是盡可能給予你們公平選擇的機會。
個人志願是全部流程中的決定因素，難免有人會衝動做選擇，所以我們才設置了監護人申請通道，提供重新考慮的機會。
萬事，你們這樣的孩子沒有監護人，但中心代為提交的申請我們都會認真考慮，今天給你的機會也是這麼來的。
你還小，大家都覺得你的選擇太可惜，不想讓你因為一時賭氣留下一生的遺憾。
萬事瞥了一眼，又將題目推回去。
許多年前，母親只是講了一個「伊甸」的故事，問他願不願意去伊甸「旅行」。
所以他在空中花園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中游——雖然梅爾薇反覆告訴他，空中花園才是真實，與母親有關的記憶才是臆想。
直到今天，他想撞開籠子了。
不，我沒有留在空中花園的打算。
你為什麼這麼想去地面？
萬事警惕地看著喀戎，難免想起幼時梅爾薇與某位醫生的一次劍拔弩張的會面。
你是在試探我？我身上有母親留下的東西嗎？
我完全不記得母親，也不記得什麼特別的場景，你再怎麼試探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
還有這個爭取來的機會，一定是梅爾薇拜託培育中心和醫學院做的，對嗎？
……你很謹慎，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聽說你和梅爾薇沒有經常聯繫了？
萬事想起當年梅爾薇堅決要把他送走時說的話。
我們託付在你身上的東西太多了，對你沒有好處，你離我們越遠越好。
我很久沒見過梅爾薇了，當然我的事情也不需要她干涉。
我堅持原本的志願。
……
沒問題，這是你的選擇，我們只能建議，無權干涉。
萬事，你成績那麼好，非去地面不可嗎？
志願專員和……一個奇怪的人也想讓我留在空中花園，我拒絕了。
給你機會你為什麼要拒絕？如果你是想去地面看那些「漂亮」的東西，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沒見過帕彌什和……
唔，會變好的吧。
你們呢？娜塔莉確定和佩洛一起去醫學院了？
……誰都勸不動你，算了。
我通過了醫學院考試，專員和格式塔也都支持我去這個方向，已經沒問題了。等我再在醫學院努力幾年，就能去相關機構實習了，當然，我的終極目標還是生命之星……
你的終極目標不是生命之星，是佩洛。
啊啊啊聽不見聽不見！要你多嘴！！
娜塔莉單方面與弗蘭克撕扯起來，萬事明白自己成功地轉移了話題，繼續扒了兩口飯。
我……你別打了……我剛確認了工程維護方向的志願，具體能分到哪個院還不清楚，不過今天就出結果了。
那我們幾個都算如願了……不過我聽說啊，咱們這裡有幾個專業考試掛在及格線上的，都被駁回志願，讓他們去地面了。難怪我看到有人從裡面出來就開始哭。
……頭一次聽說這種事。
對啊，一開始我也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他們是成績不達標還硬要報——但哪怕他們是低分飄過，也是達標了呀，還有什麼理由駁回？
通勤生那邊也出現了這種情況？還是說只有我們的志願出了問題？
只有我們。
已經有人開始猜測是因為其他因素駁回的了，說什麼父母職業參考……真可笑，怎麼可能，像我和萬事，連父母職業是什麼都不知道。
……
……佩洛去哪了？
哎？沒看見他來吃飯。
聽到娜塔莉這句話，萬事端起餐盤，匆匆離開了。
萬事在宿舍裡找到了佩洛。
佩洛。
佩洛坐在桌前，在萬事拉開門進來的瞬間關閉了面前的螢幕。
你和專員確認過志願了嗎？
確認了。
格式塔駁回了我去醫學院的申請，接下來我就要去地面了。就這麼簡單。
……你可以再等下一次考試，哪部分題目你不明白，我可以教你。
沒有下一次考試的機會了，你知道的，我年齡比你大，這就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我看我也不用去什麼保育區當工作人員了，乾脆直接去改造好了，沒準用構造體傳輸還能學得還快點。
但你的成績不是已經超過醫學院的分數線了嗎？為什麼會被駁回？我沒聽說過——
——我怎麼知道？
佩洛的聲音拔高了些。
那傢伙從我一進門就開始說我父母怎樣……還說什麼「你遺傳了他們的身體素質應該很適合改造」……
佩洛，你先冷靜下來。
我冷靜不下來——事沒出在你身上，我也和你不一樣。
我沒那個腦子，所以我拚命學、拚命考，好不容易抓住最後一次考試機會才過了醫學院的及格線，那個你看都不看一眼的醫學院……結果還被駁回了。
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結果已經這樣了。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花大力氣想擺脫和父母相同的命運，而其他人早就認定我就該和父母一樣去為人類事業付出一切。
你是不是已經忘了以前在展覽館突然給我們講大道理的那個志願者了？她說那些拋下我們離開的家人都是「英雄」，都是為了「人類大義」去死的，還打算繼續把我們往那種路上引導……
佩洛……她是個例，梅卡老師也已經處理過了。
不是少數……我的結局就是最好的證明。
今天有人告訴我了，連格式塔都是這麼「想」的，是數據和算法決定的。
其實我們這些孤兒，從小到大，只能讀著一個個社會大眾喜聞樂見的通俗故事，再成為下一個通俗故事的主角。
他們外面的人……他們那麼愛報道主動申請改造的孩子，沒問題，可能不能報道全啊？
比如來拍一下我啊，讓大家知道我怨恨被家人拋下，也害怕走上他們的老路……
……憑什麼我們就要接受這樣的算法？
佩洛慢慢哽咽起來。
我不想去地面，我不想見到構造體……反正大家對構造體態度都差不多……培育中心掛出去那麼多委託任務，一年到頭有幾個構造體來執行？
那些志願者，還有老師，很多人都對構造體冷眼或者恐懼，你見的少嗎？
就連我爸媽都是受害者……構造體的結局都一樣，都會淪落到待在構造體維護科裡休眠的地步……我不想再看見了……
萬事有些詫異地看著哽咽的佩洛。
直到這時，萬事才終於意識到，和他仍然相信母親存在於地球一角一樣，佩洛也相信著母親只是在休眠。
他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了。
宿舍門又被別人拉開。
萬、萬事！你、你——
萬事整整衣領，等狂奔而來的弗蘭克緩過氣來。
你的志願是不是也出錯了？剛才我和娜塔莉看到你最終確認的結果是去醫學院……
什麼？
……這下好了，你要去地面的願望也沒辦法實現了……
佩洛的苦笑慢慢從臉上消失，他像是下定了決心，看向萬事。
既然你和我一樣了，要不要試試一起改變這個結果？
你也有共聚物適應性，可以接受構造體改造。
如果能調換一下去向，我們兩個的命運就都能走上正軌了……是吧？
……什麼意思？
我有辦法，或者說……有人願意幫我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