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來見我。
……嗯?
他突然有一瞬恍神。
咳咳……
寒風冷峻,他彎下腰咳嗽一聲,剛才在野外被襲擊導致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先前又失去意識了嗎……
……上來見我。
通訊系統中傳來的聲音似乎已經不太耐煩。
……好的,維羅妮卡。
……
對面沒有再發出新的指令。
一步一步,長靴踏出沙沙的踩雪聲,他像一個朝聖者一樣登上層層台階。
這裡是一處高樓樓頂,向下俯瞰,白皚的城景盡收眼底。
風呼呼而過,他在離房簷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定。
……
你知道應該匯報什麼。
聲音的主人沒有轉身,風雪在二人中間刮成一堵牆。
……咳,人類仍在斷斷續續地製造混亂,一如往常。
他的語氣裡有種難以察覺的複雜,幾乎與入城時判若兩人。
我可沒聽說一如往常的混亂需要你親自出城。
站在樓頂的女性轉過身,冷肅的表情一如嚴寒的空氣。
你受傷了。是那些人類?
阿列克謝轉頭看去,自己的機械臂上多出了幾個清晰的彈孔和劃痕;他下意識攥緊了手心裡的機械體記憶單元,那是他竭力保護的東西。
小傷罷了,只是義肢部分受損。
無端晃蕩進那片交火地帶,你是想要自殺嗎?
我只是想去回收那附近之前受損停機的機械體,你知道,我是城裡最好的機械師了……
但為了保護你,又犧牲了一批我的同胞。
抱歉,我沒有預料到那批叛軍會出現,我已經將它們的記憶單元保存下來了,只要連接上……
這就是你回答我「一如往常」的理由?
維羅妮卡……
他輕輕嘆了口氣。
告訴我,實話。
……在我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身處城外了。最近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了,或許是和機械部分的排異反應……
你早該提高警惕,你這樣的狀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抱歉,下次我會……
他話音未落,維羅妮卡已經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
不會有下次了,維羅妮卡。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和那個九龍人在城裡了。現在局勢本就緊張,我不應該……
等等。
維羅妮卡示意阿列克謝暫時噤聲,她側耳聆聽,再度露出冷肅的表情。
……又開始了。
輕微的炮火聲淹沒在風雪的呼嘯中。
你回政務廳等我。
她轉身就要朝炮火聲響起的地方走去。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維羅妮卡。
人類和機械體,都已經在輪迴的紛爭中受難太久了。近期的摩擦頻繁爆發,也就說明了……
——轟!!!
炮火聲幾乎已經近在咫尺。
看到了嗎,阿列克謝。
這就是你袒護的同胞,人類。
街道上爆發出一陣騷亂,原本秩序井然的機械體紛紛亮起警戒燈,電流亂竄,有人類帶著拼裝簡陋的槍炮從牆角衝出來。
……
回政務廳,處理傷口,我會先去解決這裡的事情。
你說的那個九龍人,不必在意,我自會處理。
女性機械體轉身從房簷一躍而下。
與阿列克謝分別後,含英獨自行走在飄雪的街道上。
這個城市內的大多數機械體,似乎都只是在遵循既定的程式。又或者說,是在聽從誰的命令行事。
但剛剛碰到的那個航天機械體,似乎有些奇怪。明明沒有充電站,卻獨自停了下來,還向那處「刑場「躬身致意。
這種行為很像覺醒機械體……如果能和它對話,或許可以獲知更多關於航天城的資訊。
她迫切地需要了解這座城市,找到那把先哲留下的「鑰匙」。
將目光重新移向原先航天機械體所站的位置,現在那裡已經空無一人。
離開了?但是……
斑駁的足跡如同墨滴,在雪染的大地上點出一連串省略號。
順著雪印向前走,她接連繞過幾個小巷。樓宇的陰影逐漸矮下去,足跡在坑窪崎嶇的路面裡東逃西竄,消失在一處丘陵的盡頭。
空氣中傳來一股生涼的鐵鏽味,她忽然意識到,路面的崎嶇並不是因為地處山丘,而是因為……
這裡是一座墳場,機械體的墳場。
鏽蝕的鋼筋交錯堆積,在大雪掩蔽下喬裝成普通的丘陵。殘肢不甘地探出雪地,遊蕩的機械體們在此尋找著適合自己的零件,撿起,安裝,丟棄……又不斷重複著這個輪迴。
只能透過這種方式……修補自己嗎?
還會……再見嗎?
她順著聲音向看過去,那裡的機械體沒有把殘骸用於修補自己,而是在廢墟上拼湊出另一個機械體的形狀。
約定……好的……
然而,無論如何組裝,沒有核心的外殼終究是動不了的。
機械體們似乎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固執地將零件裝入其中。就像無聲的希望一般,它們的信號燈反覆亮起,又反覆熄滅。
已經……得不到回應了吧。
約定……好的……
還會……再見嗎?
小機械體勞碌地重複著「工作」。
她忽然被巨大的哀傷裹入其中。
如同自己成為了那具空殼,只能目睹著同胞們一遍又一遍地組裝,一次又一次地盼望自己歸來……
持續的等待,一定很痛苦吧……
女性機械體的眼角流出名為眼淚的人造液體,她安然端坐進風雪中,緩緩豎起懷中的樂器。
希望這首樂曲,能稍微予以你們慰藉。
她撥起琴弦,樂聲潺潺飄遠。機械體們的注意力被琴聲吸引,逐漸圍繞在她身邊,如同聆聽睡前故事的孩子。
大雪紛飛,為機械體們覆上一層白霜。穿過朦朦雪幕,她看到它們的信號燈不再無助閃滅。
遊蕩在墳場的,四面八方的小機械體不知什麼時候聚集了過來。
感覺好些了嗎?
她下意識地撫摸機械體的頭頂。對方似乎無法理解這些複雜的語句,只是衝著她眨巴著眼睛。
謝謝。
你是。人類。
請,跟,我,來。
機械體向先前曾組裝同伴的地方移動,它不時駐步轉身,確認含英是否好好跟上來。
你是。好心的。人類。
但是。這裡。人類。不安全。
請,跟,我,來。
她隱約感受到眼前的機械體似乎要帶她前往某處,於是也跟上前去。
這是……
行進的路面漸趨平緩,雪地間再次出現斑駁足印。
機械體敏銳的視覺模組讓她迅速分辨出,地面重新出現的足跡,正是剛才基座廣場那名機械體留下的痕跡。
你剛剛去哪了?
我去了基座廣場。
……又快到那一天了嗎……總是要麻煩你代勞,辛苦了。
她側眼看了一下自己的輪椅,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
不必客氣,尤拉小姐,我也要去祭奠我的同胞。
遠處傳來炮火的轟鳴,尤利婭的笑意凝重了起來。
人類和機械體們的交火越來越頻繁了,最近城區很不太平。
女孩沒有立即接腔,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德米特里的肩膀聳拉下來,小小的身影摻進了些許無奈。
這段時間,我會盡量減少外出的。
嗯,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
得到承諾的少女鬆了口氣,語氣也更加柔和了一些。
你沒有戰鬥能力,在衝突之中很危險。而且……
她看向廠房的角落,淡粉色的身影正在吵嚷的人群中忙碌著。
這個據點,也許沒辦法容納更多客人了。
又是失溫症狀,還好來的時候多帶了些便攜熱源……
卡蒂娜女士,您的傷口還在不斷惡化,接下來的處理可能會稍有點疼……
……多謝了,沒想到你的醫術這麼優秀……
咳,能不能幫忙看看這個孩子?他一直在哭,不知道是不是不舒服……
沒問題……他好像也在發熱,還有多餘的禦寒衣物嗎……
隨著麗芙的安撫,孩童停止了哭泣,被安置在角落的另一張小床上。
但是,這兩名流民正在幫助我們,尤拉小姐。
這兩名……並不是流民,迪瑪。那個白色頭髮的女性,是一名構造體。
儘管這兩人做過一些偽裝,但她仍舊辨認出了那名女性頭上,被偽裝成發卡的,應當是被稱作「逆元裝置」的東西。
這還是……你教給我的東西。
作為航天城目前為數不多的覺醒機械之一,在維羅妮卡掌管航天城之後,德米特里毫無意外地獲得了一些小小的權利。
藉由這些小小權利,德米特里得以接觸到更多的,來自外界的資訊,教授給當時尚且年幼的尤利婭。
現在城外也流落著很多構造體,而且,這名小姐正在幫助我們。
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但她和她的同行者確有能為我們帶來威脅的力量。
學會自私一點,迪瑪,你不能每次都期待外來者的善意。
我知曉如何甄別可疑的人,尤拉小姐。
今天,阿列克謝城主帶了一名奇怪的來客,在城主離開之後,她想跟我搭話,但我已經在墓地甩掉她了。
尤利婭輕輕點了頭,餘光裡的那名構造體已經回到了同行者的身邊。
一切都安置好了,指揮官。
沒想到,航天城的局勢竟然是這個樣子……
原本以為,所謂「被機械體占領的城市」會是和康斯塔雷耶一樣的狀態,罕無人煙卻井然有序。
但被帶進德米特里的庇護所之後,才驚愕於這邊人類的生存狀態。
缺醫少藥,流離失所,據這裡的人類講述,只有一部分被機械體認可「無罪」的人類,才能在城內找到一份能吃飽肚子的工作。
軍方給的最新指令是繼續探查,畢竟不涉及和空中花園的直接衝突,所以大概短時間內不會派人直接進城。
探查航天城內只是任務之一,回憶起出發前阿西莫夫發給自己的通訊……
齊奧爾科夫斯基航天城……你應該知道這個位置。
承載過曙光-III號飛船的發射任務,和伊甸I型的研發以及技術驗證……這座城市有很重要的戰略價值。
盡量摸清楚裡面的情況,如果資料沒有出問題,航天城最後在建造的,應該是那座……代號「天堂橋」的建築。
盡可能給我它的詳細資訊……多謝。
啪嗒,啪嗒……
室外,奇怪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明白。
室內雖然嘈雜,但通向廠房的空曠廊道還是把腳步聲強調得很響亮。
是誰?
迪瑪,你先藏好。
尤利婭急切地拉著德米特里的手臂。
這個地方知道的人並不多……我留下來確認對方是敵是友,你先躲起來!
不,尤拉小姐,你先走,還有——
他最大化聲音輸出的功率,朝著人群大喊。
有未知訊號源接近,請大家注意躲避。
人群迅速騷亂了起來,推攘著向應急通道擠去。
快啊,迪瑪!你也快離開這裡!
尤利婭的聲線罕見地混入一抹焦急,她一邊催促身邊的機械體,一邊拔出了輪椅一側的配槍。
廢舊的鐵門發出嘶啞的尖嘯,眾人的神經隨之緊繃起來;先前嘈雜的人群此刻宛如被凍結一般,生怕發出任何聲響。
一個矮小的機械體從牆角探出頭來。
妮亞,怎麼是你……
眾人對這個小機械體似乎習以為常,正要恢復哄亂的時候,鐵門又向外打開了一個弧度。
抱歉,打擾了……
一位九龍裝束的女子出現在眾人面前。
幾分鐘前……
小機械體的行進路線與足跡奇妙的一致。隨它一路向前走,含英進入了一處廢工廠內。
隱約傳來喧囂的人聲,但離她還有一段距離。
是……人類?
生命訊號不會作假,在這處廢舊的工廠中,藏著數十名人類。
啪嗒、啪嗒,小機械體行走的聲音在空曠的工廠內迴盪著。她突然發現四周靜得出奇,原本喧囂的人聲消失了,就像在屏息等待她的到來。
是被識別為入侵者了嗎……
儘管是那名小機械體帶領她走過來,但這裡的主人態度並不明朗,還是應當小心一些……
她慢慢地推開了紅鏽的鐵門,門後,複數把遠程武器將闖入者牢牢鎖定。
她環顧四周,視線最後落到那個身著簡單作戰服的人類身上。
灰鴉的指揮官,是你……
陌生的女子帶來一種奇妙的熟悉感。然而,記憶中的自己卻從未與她謀面。
指揮官……我是含英。我們在九龍曾匆匆見過一面,在那之後我更換了機體,所以可能讓你有些陌生……
即使並沒有見過這副機體,但有些熟悉的面容還是告訴了自己對方的身份。
還記得我啊,太好了。
彼時混亂的場景又浮現眼前。
名為舒爾茨的機械體唐突出現,襲擊了本該是他「同伴」的含英。
循環液濺射而出的那一刻,才意識到那名女子並非人類。
雖然只見過一面,但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卻莫名的親切和溫柔。
或許這種熟悉感還存在另一部分緣由……但自己似乎沒有清晰的記憶了。
含英小姐?
……你們過去認識?
不請自來,確實有些唐突……抱歉了。
我來這裡尋找一位……失散很久的朋友。方才在那個廣場,看到一名覺醒機械同胞,就跟隨過來,想要詢問有沒有對方的消息……
這不可能,我的足跡應該在填埋場就消失了。
察覺到當前的機械體同胞似乎沒有惡意,輪椅後的機械體探出頭來,向含英望去。
我確實在填埋場迷失了方向,但那時有另一位同胞……
感謝,是,這樣,嗎?
一個矮小的機械體也從含英的腳邊探出腦袋,磕磕巴巴地說道。
原來是你帶她來的嗎,看來……尤拉小姐,這位名叫含英的同胞似乎並沒有敵意,妮亞已經告訴了我一切經過。
尤利婭放下了獵槍,但仍警惕地望向含英。
人類之間很少以同胞相稱,正是因為這個詞承載不了人心的複雜性。
這處居所向來隱蔽,我想不想歡迎你已經不重要了,畢竟你已經來到這裡了。
她閉上眼睛,疲憊地將輪椅側過半圈,默許了含英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