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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04-6 杯汝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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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爬升的電梯偶爾發出輕微的顫抖,而燈籠仍在嘲風手裡穩穩當當地提著,一切震顫都被那隻提了燈籠的手消去了。

就這樣,含英掉進了彷彿船艙深處黑暗一般的黏滯的沉默。

「時間對你來說還不夠刻骨銘心。」

在不出意外的情況下,機械體的「壽命」都遠比人類更長。機械體家僕送走幾代主人的故事,早在黃金時代都已經算是隨處可見。

再怎麼悉心保養的人也終究會年老色衰以至擁入死的懷抱,而機械的一切,都會定格在那個被初始化了的瞬間。

也許身為機械,只是延緩了名為「死」的結果。

「本機第00001次啟動成功,維里耶大人,請設定本機的代號或者名字。」

這是她時間開始的地方,也是一切未知,一切無法預料的方向的濫觴。

在那以後,時間唯一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就只有脖頸上的那道深色的枷痕。

枷迸發出的最大電流足夠殺死每一個想要摘下它的人,雖然只有一瞬間,極強的脈衝電流仍然會在瞬時造成無比的高熱和痛苦。

只不過對人而言,這樣的痛苦意味著永恆的解脫,意味著此後他們不必在未來的某一天回味那個瞬間。

她本能地朝著脖頸上摸去,但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道枷痕時,只是籠了籠手指,並沒有碰到它。

那的確是時間唯一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只不過在那道暗色之下,時間在她的記憶裡還留下了其他東西。

那是在只屬於她的時間開始流動之後的,悲傷與歡樂,苦澀與甜蜜,痛苦與幸福——

「那麼……你就活下去吧,我們一起活下去。」

活下去……嗎?

到了。

嘲風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索,電梯的柵欄門緩緩打開,迎接著她的,已是正午的太陽。

嘲風撥弄幾下燈籠,熄滅了裡面的光源,把燈籠掛電梯旁。

夜航船上的路,你應該都還記得吧,我就不為你帶路了。

記得,我自己就可以。

負屓已經把你的身份資料輸入到我們的資料庫裡,現在你在船上和九龍城裡四處行走不會有問題了。夜航船不會限制任何承認了的自由。

我想我們各自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我們就在這裡別過吧。

含英禮貌性地微微頷首,嘲風也隨之點了點頭以示告別。

在那之後,她便毫不猶豫地邁入陽光明媚的甲板上——

姐姐,這條街為什麼要叫穀倉街?我也沒看到這條街上有又高又大的穀倉呀。

因為這裡曾經是航船上開倉放糧的地方,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這裡有好多餐館和小吃呀……還有糖人!

想吃嗎?我這裡還有些青蚨……

你看那裡!含英姐姐!還有在台上練武的,他們是在表演嗎?

不是,他們……應該算是保鏢吧,有錢人雇他們保護自己和貨物之類的。

噫,這個程度就能去當保鏢賺錢了嗎,那悠悠應該也可以!

從志氣上來說,悠悠已經可以了。

欸!?

等演出結束之後也許就很晚了,要是還沒閉市的話,我們就再從這條街回來,買些小吃吧。

……

叫賣聲

糖墩兒誒,剛蘸得——

醬菜,新開缸的醬菜——

海上陽光正好,她的陰影在甲板上延展著。

昂首闊步,或是困頓彳亍,都彷彿在舞台上安靜地講述著一個故事——

蛤?那個小女孩?

你可得想好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零碎的材料和素體,還有改造手術的費用……

這些我都會準備好的,不必擔心錢的事。

哼,雖說你是頭牌,錢的事也別想含糊,你賺的那幾個錢要弄完構造體改造,可是泥牛入海。

我會想其他辦法的,只是……請您務必保密,可以嗎?

做生意的規矩而已,不用你教。

……

貴了點吧?這成色也就那麼回事,保不齊還有暗病。

您也是老主顧了,再給讓兩成,三千七,實在是不能更低了。

嘖……

三千五!您拿走吧。

買主搖了搖頭,可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提著一個仔細包裹好的紙包笑盈盈地離開了。

這位?您來點什麼?

有上個月出航回來的過濾芯,一等一的東西。

……

這還有首飾,這都是阿迪萊的貴族才用得上的東西,正配得上您這一身。

要不然您直說,想找點什麼?

請問老闆在嗎?

老闆?我就是呀,您有事?

我記得金滿堂的老闆不是那位金老闆嗎?

您說那位啊……您是他的朋友?

算是吧。

嗨,這……沒辦法說,真的,沒辦法說。

您也知道,這歲數大了就朝夕不測……

他已經去世了嗎?

是啊,兩年前走的,臨末了他老人家就把這鋪子交給我了不是。

你是……之前這裡的夥計嗎?

是,要不怎麼說您眼力好呢。

「金滿堂」招牌上燙金的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使得來往行人不必注意那塊木製的匾額其實早已陳舊不已。

那您要點什麼?

…………

小吃!

想吃什麼?

我想想……炸丸子!

嗯,這可不少哦?悠悠吃得完嗎?

當然!現在的我可是來者不拒!

慢著點吃,當心腸胃不舒服。

因為真的很累啊……

悠悠喜歡在舞台上的感覺嗎?

嗯!雖然只是幫忙搬搬東西什麼的,但也很快樂。

遲早有一天,我也要像含英姐姐一樣站到舞台上獨當一面!

…………

含英

~沾枕飄花~眠香倦夜~春流不住~

~葉鼓風聲~燈分瘦影~激切蟬歌雨~

彩!

含英

~翼飛遙向~秋雲萬里~

~誕傲孤矜自許~

這裡是……

含英

~待冬來~

~蒼山振雪~摶翮拍雲高舉~

彩!

夜航船的中央舞台就在甲板上這條大路的盡頭。

那是我(她)的舞台。

離開這裡,回到九龍城去吧。

你一定要找到你的父母——

含英姐姐!

對不起……悠悠。

我(她)騙了你。

不能回頭,悠悠,不能回頭。

這個舞姿的關鍵就是,不能回頭。

對不起……悠悠。

我(她)回來了。

~隨身用舍~行藏拚卻~別路猶追孫楚~

但你(我)卻回頭了。

沒錯。

為什麼?

我不知道。

~誤網樊籠~後生輕雋~空老文宣父~

那你(我)是為了什麼而跳舞(死)的?

我不知道。

拂雲萬丈~南冥高蹈~自在我心安處~

你(我)已經見過過去了。

是的。

那未來呢?

含英?

你一直在這裡啊。

含英

我嗎?已經很久很久了。

含英?

你已經不跳舞了嗎?

含英

嗯,已經很久很久了。

含英?

你應該知道,我早就不在這裡了。

含英

可在這個舞台上,你還是這樣駕輕就熟。

含英?

詞的最後一句是?

含英

你不知道嗎?這是過去九龍的一位詞人寫的。

含英?

不知道。舞台並不是為我準備的,因為觀者,舞台才有意義。

含英

就連唱詞,也不是為你準備的。

含英?

所以,詞的最後一句是?

海上陽光依舊。

含英

再來對塵海鯨膾……長歌薤露。

蕭索破敗的舞台邊,她的身影留下一聲輕嘆。

好像一切都變得很徹底,又好像一切都沒怎麼改變過。

夜航船還是載著各式新的和舊的事物,有些在她的記憶裡還是嶄新的東西,早已大多被時間消磨。

甚至連自己曾站上的舞台,也早已傾頹破敗。

就這樣信步走去,等到她從方才的恍惚之中回過神時,含英站定的面前,是那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家」。

就是在這裡,她和蒲牢共同度過了那段稱得上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那段時光。

這小屋也未能逃過時間的磨損,只是看得出,有人在刻意地維持著門面的整飭。

她只是握住有些掉漆的把手,沒有推開。

嘎嘎!

巨大的力士機械體有些笨拙地從小屋另一側跑了出來。

阿一!

嘎嘎——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阿一。

含英輕輕地撫摸著阿一機械外殼上斑駁的鏽跡,凝望著這位許久未見的老友。

嘎!嘎嘎……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一直守在這裡嗎?

…………

辛苦你了。

這不是你的錯,阿一,她沒有帶著你一起去,也是為了保護你。

……

而且,那時候的事,是我的責任,錯不在你,阿一。

是我沒能保護好悠悠……

嘎!

不行,你要留下,阿一。

阿一點點頭,將手裡有些褪色了的粉紅色的絲帶遞給含英,蹲坐在小屋門口。

這是……悠悠的絲帶嗎?

嘎……嘎。

戰鬥……是為了讓明天遠離痛苦。

這一次,我一定會帶著悠悠,安然無恙地回來的。

含英又將手上的絲帶繫在了阿一的機械臂上,一步一步退到巷子裡。

她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那扇門。

安頓好阿一之後,含英立刻離開了夜航船。

如果真的如同那個囚犯所說,悠悠現在應該就是在那個坐標的山區之中。

能讓悠悠也陷入困境……會是怎樣的狀況?

但現在也已經沒有時間考慮這麼多了——

你好啊,含英?我應該沒記錯吧?

安然坐在茶攤邊上的女性放下茶碗,輕輕地叫住努力地穿越夜航船下集市人流的含英。

儘管她的聲音並非聲若洪鐘,彷彿隨時都會被集市的喧囂掩埋,但那聲音似乎如同蒲葦一般柔韌異常,難以消磨。

您認識我?

我叫杜衡,我們之前應該沒見過。

沒錯,我們確實沒見過。

不過,你的名字,那可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記錄在夜航船歷史裡的名字啊——

有什麼事嗎?

含英少見地直接了當打斷了對方的話。她不願意再花更多的時間陳述那些過去的瑣事。

嘲風託我來這裡等你,再和你交代些事情,來,坐吧。

杜衡從茶桌底下拉出一條板凳,溫和地笑了笑,也給含英倒了一杯茶。

謝謝……不過,您有什麼事嗎?

相信我,只會占用你一小會,但你可能很感興趣。

我就開門見山了,一共兩件事。

第一,「搖籃」這個駭客組織仍然存在,而且就在那個老囚犯告訴你的山區之中。

第二,「搖籃」掌握了某種非常複雜的複合技術,使其能控制一些智慧程度較低的機械體——所幸只是比較低級的拼合技術。

顯然,蒲牢去到的那個地方應該就是「搖籃」的基地。不過根據情報,應該一時半會還不會對蒲牢她造成不利。

……船上的那個犯人沒有提到你說的這些。

他也在船上關了二十多年了,與世隔絕,我想,連他自己的組織也早已把他拋棄了吧。

自己的組織出現一些脫離自身預期的發展,這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你說他們能夠控制機械體……那之前在輔城遇到的那些機械應該就是「搖籃」在控制。

嗯,你說的沒錯,在你到達夜航船之後,那邊預先布下的探子也已經把情報遞到夜航船了。

但他們究竟要做什麼?維里耶已經死了,環城也早已廢墟一片。

還是說……還是為了單純的「復仇」嗎?

駭客嘛,要理解他們的想法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他們搞出些什麼亂子也都不奇怪。

說到這裡,她呷了一口釅茶。

您好像根本不在意時間是否緊迫。

我說過了,蒲牢一時半會還不會有危險,多喝幾盞茶的功夫也不會有。

如果說夜航船監牢裡的那個「搖籃」是堅冷的冰稜,如今含英面前的女人,卻是古井無波。

在夜航船上,含英已然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時她只需要和對方聊上幾句,便能知曉對方的心性,揣摩好該如何對答。

含英直視著她的眼睛,但無法從她的眼神裡讀出任何東西。

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應該相信你的妹妹,她不是那種輕易就會死的人。

杜衡口中「妹妹」這兩個字若有若無地著重了些,含英敏銳地覺察到了。

請您原諒我剛才的失禮,請您繼續。

杜衡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分毫未變。

剛才的,是情報,接下來,是嘲風的委託。

他想請求你去找回蒲牢,把她帶回來。

您應該清楚,就算嘲風不這樣委託,我也會這樣做。

那就好,不過我剛才傳達的委託,也只是「請求」而已,不是「命令」,你不要理解錯了。

是「請求」而非「命令」的意思是……

嘲風應該知道如今蒲牢對於九龍的重要性。

那是當然,他現在就像一個媳婦一樣……上要對九龍本身負責,下要對九龍百姓負責,兩頭都得照顧好。

但一碼歸一碼,抱薪救火這樣的事,他不會幹。我只能說他應該也很難做就是了。

杜衡似乎明白含英話裡透露的意思。

那麼,九龍會為我們做什麼呢?

我是空中花園的議員,只不過是個九龍人而已,也不是能說了算的九龍眾。我沒辦法給你保證什麼。

但九龍不會放棄每一個九龍子民,你也是。

杜衡又呷了一口釅茶,而含英也提起桌上的茶壺,再次斟滿了杜衡的茶碗。

你不喝嗎?雖然只是高碎,但這味道也只能在九龍才喝得到。

我已經喝過很多了。

那時候,這種茶還不值錢,是夜航船上最普通的茶葉。

是啊,現在這一壺已經能開到很高的價錢了。

但您也不像是在乎錢的人。

錢能買來很多東西,但「我們」的確都不是在乎這個的人。

杜衡把茶碗提到嘴邊,微笑著看著含英。

我……不是人類。這件事嘲風應該也和您說過了吧。

當然啦,他就是那種會事無大小地考慮安排的人。

不過我不在乎。機械、構造體或是人,我只相信行動……

告訴我,你相信神嗎?

杜衡突然話鋒一轉。

我知道很多九龍傳統神話故事,不知道您是說哪種?

任何一種。

我不能說相信,也不能說不相信。

我只能說,我讀到過許多關於那些神話故事的闡釋和評論。

也許……我還沒有做好相信它們的準備。

很好。

人們相信神是因為人類本身就是有缺陷的,而為了彌補這種缺陷,才產生了神。

而連神自己……或許都存在著缺陷。

你果然不是一般的機械……黛還真是技藝高超。

這和維里耶無關。

成就了我的,並非是維里耶。

那是當然,黛他才不會為其他人而死,也不會為了其他人而活。

只是比起那些九龍街上常見的機械而言,你還真是特別。

行了,閒話就說到這裡吧。

你的那位朋友,已經在集市外等了你很久了。

……謝謝您。

不必謝我,這只是我應該做的罷了,老闆,再來一壺高碎。

集市上依舊人潮往復,只是消閒的茶攤上,又只剩下一個瘦弱的身影。

杜衡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凝視著杯底的殘渣。在另一邊,她方才給含英倒滿的那杯茶,早已涼透。

如若不想渴死,便從一切杯子中痛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