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Reader / 浮點紀實 / ER03 未語庭言 / Story
太久沒有外力攪動過這潭死水。
一直以來，只有斷線的回憶被陸陸續續地扔進來，再沒有任何一個途徑將其串聯。
如同被塵封在海底的珍珠，在錯誤的巧合之下，它們的所有者終於有機會短暫地將它們撿起。
來，大家聽口令，再跟一遍。預備，跟上音樂——
諾雅，這裡要繃直！不對，還是軟的，用力。
詹妮，你也不對。好，先停下來。
邦比娜塔，你站過來給大家示範一遍。
好的，老師。
……
大家都看好了，邦比娜塔是動作最標準的人，特別注意手腕部分的細節！
爛熟於意識海的音樂重新響起，邦比娜塔合上眼，身體隨著契合著音樂優雅地起伏。
即使這支「舞」只是將十二個基本動作串聯起來，但邦比娜塔仍然將它呈現地像是經過了細緻編排一般。
一曲畢，邦比娜塔的身姿隨著最後一個音符緩緩歸位。少女睜開雙眼，如同一隻精緻的人偶被再次賦予了生命。
好極了，邦比娜塔。回去吧。
老師溫柔地拍拍邦比娜塔的後背，眼睛裡寫滿了認可和寵愛。
這是她執教生涯以來教過的第一個構造體學生。
雖然在邦比娜塔真正來到舞室之前，那位名叫佩特拉的女士已經特意交代過這個孩子的特殊性。
但不得不承認，就算是作為老師的自己，對邦比娜塔的看法從奇異變為認可再到真正發現她在芭蕾上面的「靈性」，也花費了不少時間。
更別說其他孩子對邦比娜塔的好奇心和私下討論，有的時候甚至需要在舞蹈之外耗費更多心思去引導孩子們的想法。
老師在第一堂課就說過，大家看到的優秀芭蕾舞演員除了基本功過硬之外，身上的氛圍和氣質也很重要。
這是這一學期的最後一堂課了，老師想提醒大家，除了能循規蹈矩練習的東西之外，多熟悉音樂，一些細節的地方自己怎麼做得更優美也是需要大家持續花時間去琢磨的。
那麼最後跟一遍就下課吧，集中注意，預備——
練習結束之後，老師在每個人離開之前都叮囑了需要再加強練習的地方。孩子們一個個離開教室，最後該輪到凡妮莎和邦比娜塔。
凡妮莎，你每堂課的進步都非常大，老師真的很為你驕傲。
你是班裡基本功數一數二紮實的，不過老師建議不跳舞的時候，也可以多聽聽音樂，不是為了記住旋律，而是單純感受音樂，找到你想要通過舞蹈表現的感覺。
還有邦比娜塔，雖然老師知道你有一些……身體優勢，但是我依然認為除此之外你也很適合跳芭蕾舞，有條件的話，一定要堅持下去呀。
好了，你們也換了衣服就回家吧。記得把練習室的門關上哦。
老師揮揮手，拿著資料走出教室。
……
凡妮莎姐姐，今天還是多練兩個小時再走嗎？
練完了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得到了老師的認可，但凡妮莎知道，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鬆懈下來。
「要成為最有價值的那一個」——就現狀而論，不管自己到底進步了多少，在老師心中都無法超越邦比娜塔。
嘆了口氣，凡妮莎握上把杆，從第一個動作開始練習。
邦比娜塔如同往日一樣，將凡妮莎的每一次抬手和壓腿都看在眼裡。
喂……我問你。
嗯？
……你、你是不是有什麼秘訣？
……秘訣？
邦比娜塔露出了有點困惑的表情，思忖片刻後隨即搖了搖頭。
那，總有什麼跳得更好的方法之類的吧？
唔……邦比娜塔沒有想過。
邦比娜塔！你是不是故意隱瞞不告訴我？！
是我已經淪落到來問你的樣子很好笑、是吧！明明一開始還需要我給你示範，現在倒反過來了！
不是的！無論是什麼，邦比娜塔都會全部告訴凡妮莎姐姐。但是，進步的方向……沒有人讓邦比娜塔想過這個……
有、有可能因為邦比娜塔是構造體？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要比你多花時間練基本功。但是剛剛老師說了，除了你的身體以外，你本來也「適合」跳芭蕾……
那你在跳舞的時候，就比如剛剛老師讓你示範的那一陣，你腦子裡在想什麼？音樂的節奏嗎？
嗯……什麼也沒想。
沒有去刻意思考技巧，只是隨著音樂的沉浮，追逐一個沐浴於光之中的身影。
蛤？
你不會按順序去回憶動作嗎？
不會……
——憑什麼這樣的你可以做得比我好，真是讓人火大。
等……你該不會，你難道是喜歡跳芭蕾舞，我說的對吧？
還沒等邦比娜塔反應，凡妮莎彷彿是必須讓這個答案正確一樣，替邦比娜塔定下了結論。
肯定是了，不然完全解釋不清楚你為什麼能比我優秀。
原來你喜歡芭蕾，怪不得比我這個不喜歡的人跳得好那麼一點點……哼。
凡妮莎說完便不再言語，又重新投入進了練習之中。
是嗎？原來邦比娜塔……是喜歡芭蕾嗎？
但……什麼行為才是喜歡？又是誰讓邦比娜塔喜歡上芭蕾？
不是陌生的詞彙，但卻從未使用過。
邦比娜塔在意識海存有的記憶數據中搜尋著有關於「喜歡」的內容，但這種抽離的觀摩並不足以讓她充分了解這個詞彙的含義。
並且由於記憶中沒有得到過喜歡上某個東西的命令，因而也對這個未曾預見的結果感到一絲恐慌。
不知所措。
邦比娜塔望向鏡子裡的凡妮莎，在她身後，佇立著一動不動的<//自己>。
第一次，邦比娜塔開始端詳起鏡子之中的身體。
喜歡，是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似乎看起來和平時並未有什麼兩樣。
是沒有命令也能夠去做的事情嗎？
不知道。
喜歡上了芭蕾舞，就能夠填滿願景中那個空白的人了嗎？
邦比娜塔無法回答。
三天後。
在這種業餘的興趣課程都拿不到第一名，你說，你以後要拿什麼去和更厲害的人競爭？
我以後又不想當芭蕾舞演員。
現在的環境，哪裡由得了你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
送你去學芭蕾是為了讓你能在接觸別人的時候多一門長處和談資，但凡是空中花園裡有頭有臉的人，他們的孩子手裡都捏著大大小小的籌碼。
我和你爸為了你的未來費盡心思和時間，就是想讓你手裡握著更大的價值。凡妮莎，你不小了，什麼時候才能懂事？
……
當時讓邦比娜塔跟你一起去，只是為了給你做個伴，結果老師反而說邦比娜塔是班裡最有天賦的。
佩特拉說到這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邦比娜塔在一旁像做錯了事情一樣，低下頭不敢看任何人。
真不知道投入這麼多精力的意義在哪裡。
上節課老師明明也說我進步很大了，她沒有跟你提嗎？
進步大有什麼用，這些都是給差生的心理安慰。
優秀的人在最後應該是拿出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結果。只是得到一句安慰的話，說明你拿出來的東西不夠出類拔萃。
明明老師都認可我了，你也說了這只是興趣……
你還是沒明白，凡妮莎。可能是你的生活太幸福了。
你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嗎？運氣好的被改造成機器上戰場，運氣不好的都不知道還能活多少秒鐘。
你能在空中花園長大，全靠我們家的價值擺在這裡。同樣的，你以後的人生要相對安全，你也要展示出值得被優待的資格。
跟你爸和我之前一樣，走科研這條路是最穩妥的。不用去一線面對危險，研究成果也能讓你名利雙收。
在社交場合盡力去接觸到更高位的人，有需要的時候再把他們能帶來的優勢轉移到你自己身上。
總之，記住一條，好的結果才讓過程有意義，不然就是白白浪費機會成本。
凡妮莎找不到更加有力的理由來反駁母親口中的嚴峻事實，只能把想說的話咽回肚子裡。
開門聲打破房間中的沉默，最近忙於研究許久沒有回家的萊蒙德終於有了一天假期。
我回來了——嗯？
佩特拉跟萊蒙德簡單講述了凡妮莎和邦比娜塔芭蕾舞的評測結果。
小莎——
爸，上次不是說好以後不要叫小名了嗎，老感覺還把我當小孩子。
凡妮莎成長的日子裡，萊蒙德因為醉心工作而缺席了許多瞬間。或許他自己也很難理解為什麼女兒忽然之間就不願意再被稱呼小名，不過對於一名更願意解答科研領域謎題的博士來說，這樣的問題並不在他的必研範疇之內。
更多的時候，他都會將來源於家庭的問題交給主要負責這部分分工的成員——佩特拉。
喔，爸爸忘了。事情的緣由我都清楚了。
凡妮莎，之前你說爸爸媽媽不聽從你的意願，那這次既然你說以後不想跳芭蕾，那乾脆就不用去了。
那不是浪費了一個學期？
實驗方向不對，不也得及時調整嗎？除了芭蕾也還有別的東西可以作為興趣。
……那邦比娜塔呢？
邦比娜塔？你們倆當然還是去同樣的興趣課。
可是老師明明說她有天賦了！她拿了第一，你們不應該為她高興嗎？
凡妮莎躊躇了兩秒，想起邦比娜塔在舞蹈室的樣子，她小聲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而且……邦比娜塔也喜歡跳芭蕾舞。
像邦比娜塔這麼聽話的孩子，肯定是聽從父母的建議。
佩特拉的話完全是陳述句，但她仍然看向了邦比娜塔，等待著服從者表達出順從的決心。
邦比娜塔很明白自己的去處應當由家中的主宰決定，但凡妮莎姐姐的期望卻與這份「應當」相悖。
邦比娜塔遲疑了片刻，給出了她認為正確的選擇。
……是的，媽媽。
那就這麼決定了。孩子們都去休息吧。佩特拉，來，幫我看個實驗模型。
父親和母親一邊討論著孩子們無法理解的內容，一邊向實驗房走去。但客廳的陰霾並沒有因為大人的離去而立刻消散。
剛剛為什麼不說你喜歡跳芭蕾？
邦比娜塔不能確定……
即使做好了激怒凡妮莎的準備，邦比娜塔還是因為這句話而想要顫抖。
……我現在還是很煩你這一點。
是哪裡做錯了……
錯就錯在——你哪裡都沒做錯。
……？
邦比娜塔竭盡所能地理解著凡妮莎的話，但是除了「做正確的事」以外，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現在好了，你沒辦法繼續跳舞了。要是你剛剛說你喜歡，說不定爸媽就會讓你繼續學下去。
畢竟老師都說了你很有天分。
那凡妮莎姐姐呢？
我？……我沒有，所以我要換一個方向。總之下一次，我一定可以成為最厲害的。
那邦比娜塔接下來也……
又來了，究竟是你想跟我待在一起，還是因為聽爸媽的才被迫需要和我待在一起？
……這兩種相同的結果之間有區別嗎？
但是看見凡妮莎快要生氣的樣子，邦比娜塔連忙用點頭回應。
嗯，邦比娜塔想待在姐姐的身邊。
……真是搞不懂你，就因為這個犧牲掉你喜歡的事？
唉。不過下一次我不會輸給你！記住了嗎？
指揮官，還是喝點其他的吧。
感受到籠罩在凡妮莎周圍的壓力逐漸消失，不自覺地，邦比娜塔也露出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