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慢慢地熬著,又過了2年。
他13歲的時候,平民車廂裡的人已經多到難以覓見落腳之地的程度了。
工蜂部隊的成員膨脹到了一個可怕的數字,阿迪萊商業聯盟就算接下一切外包工作,依然只夠分配給其中一小部分人,競爭愈發激烈,他們能拿到的酬勞卻一降再降。
工作時出現死者已經不再是個新鮮的話題,人們開始變得麻木不仁,有的甚至還會嗤笑那些患上疾病無法堅持勞動的人,認為這是一種「矯情」。
尚且清醒的人為了從這種混亂的環境中逃離,各自想了很多辦法,有的通過考核加入了下層車廂的正規部隊,用自己的技術或武力謀生,有的私下賄賂貴族投其所好,成為了上層守衛的一員。
雖然這些行賄的人,能力並不被其他守衛看好,但也只要「那種」聯繫還在,就沒有人會真正傷害到他們。
除了這些找到歸屬的「倖存者」,還有很多人無法忍受擁擠,以各種方式離開了阿迪萊商業聯盟。
但更多的還是那些還是無處可去的人們,他們為了幸運盒子早已耗盡了為數不多的物資,此時更沒有其他選擇。
起來起來,馬上要到站了,別一會又讓那些「鱉臉」守衛過來催。
阿薩喜歡把上層守衛叫做「鱉臉」,他說他們的過濾面具看起來像是「鱉」尖細的頭部。
這次的任務還是賣幸運盒子,一批五千個,總共有十批,所以我們中途要轉十個地方,什麼時候賣完什麼時候回來。
什麼?五千個,十批?這也太多了吧,比上次多了快一倍!
上面給的任務,你別找我抱怨,沒用。
這次換什麼?
還是以藥品為主,喏,交換價目表我貼在集裝箱上面了。
饒了我們吧,現在誰身上有那麼多藥,有藥的人換什麼不好啊。
上次不也賣完了嗎?總有鬼迷心竅的人,自己沒藥可以找別人「要」啊,這你就別管那麼多了。
再吵下去,「鱉臉」過來了又要鬧事。
我*****,那幾個鬧事的「鱉臉」,原本就是買了幸運盒子混上來的「工蜂」,現在一朝得志了,恨不得把之前所有的不爽都十倍報復回來。
這哪能叫報復,不都是說在「監工」嗎?
哈哈哈。
新野乾笑著板起臉,拍了衛蘭一巴掌。
不好笑。
很久之前,那些被阿薩稱之為「鱉臉」的上層車廂守衛,就開始以督促「工作效率」的名義,經常在下層車廂巡邏,只是那時還沒有這麼嚴苛。
近些年,他們除了慣例檢查出售與回收的貨物,還會以暴力來壓制人群的不滿,人群時常因此發生流血衝突,但蕾切爾卻不怎麼出面阻止。
她總是說——
上面已經察覺到我們在準備什麼了,接下來必須隱蔽一點,現在和他們起衝突只會自找苦吃。
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啊,大家的拳頭都攥緊了,你瞧瞧那些人,每天過來耀武揚威,還把規定改得一團亂!
原來在工業車廂做事,還是按量結算,做多少就結算多少物資,後來說一天績效不達標,這一天就白幹,什麼都不給。
現在乾脆是一個人績效不達標,所有人都沒報酬……工作環境也比之前差了一百倍!
正如阿薩所說的那樣,每天早上,成群結隊的「鱉臉」都會帶著武器從下層車廂裡經過,選一批人去工業車廂做工。
雖然連續12小時的工作也只管兩頓飯,外加一張食物兌換券作為報酬,大家還是為這僅有的「安全工作」擠破了頭。
被選中的人要和其他五十來人一起在「鱉臉」的監視下,前往堆滿了原料與零件的工業車廂。
為了加快製作的時間,幾乎所有人的兩餐都只是一杯速食營養湯,便池與雨水過濾裝置就安裝在車廂的角落,只用走兩步就能找到。
便池毫無遮攔並持續散發著異味,雨水過濾裝置則經常出現故障,少年曾親眼目睹有人喝下帕彌什病毒含量過高的水而死。
即使如此,這裡的人依然要為了那一張食物兌換券在充滿汗臭與排泄物的車廂中連續工作12小時,哪怕這兌換券常常只能兌換到後勤部寫的欠條。
只要稍有懈怠,「鱉臉」們就會揮動他們手中那結實的棍子與衝鋒槍。
趕不上運輸隊出發,所有人都沒有報酬!
當一個人的疲乏會影響所有人的利益時,人群中的憎恨便會肆意生長。
過去讓老人和孩子參與制造是為了讓他們可以獲取物資,現在卻變成了一種挑起矛盾的方式,貴族們看准了這一點,直到現在也還在沿用這種方式。
這是為了照顧更多人,你們總要留給老弱病殘一些機會,不然他們怎麼獲取物資?
如果真的是為了照顧弱者,又何須那條「一人不足,全員無薪」的規則呢?
上層的規定是這樣,我也沒辦法,別恨我,我只是給他們賣命打工的,理解萬歲哈。
上層車廂現在還在招守衛,看不慣就加入然後去改變,如果沒有能力加入上層車廂,你就應該多努力,而不是憎恨比你優秀的人!
只要你足夠拼搏!就沒什麼是你改變不了的!相信自己!加油!
要為成功找方法,別為失敗找藉口!人生就是這樣,不可能一帆風順,有失就有得,痛苦可以做經驗,飯裡有蟑螂那更是一種豐收的饋贈!
對待不滿的人群,守衛的話術早已純熟。
當那些付出一切才得到上車機會的人看到這些無法應對的景象時,他們的憎恨就會轉移向那些曾經笑著宣傳「幸運盒子」的運輸隊員。
入住核審考不過?放手一搏就上車!阿迪萊商業聯盟誠招幸運合作夥伴!中一張車票總比自學考核容易啊!
當運輸隊員被奪走所剩無幾的生存空間時,他們又會憎恨自己。
我有什麼選擇?!他們叫我要嘛辦事要嘛滾,我能怎麼辦?!我弟弟還這麼小!!我能帶他去哪??
人群的怒火彙聚在一起卻無法釋放的時候,所有人都變成了危險的利刃。
他們有他們的苦衷,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能自由地控制情緒。
無論這恨意的落點在哪裡,擠在這裡的人們都受制於各種條件,很難改變現狀。
來去自由啊兄弟們,誰也沒有強迫你們非要在這裡工作。
無家可歸的人又能去哪呢?這混亂而荒蕪的世界早已飽和,很多生命都被迫踏上了流浪。
我真的恨!每次說完「嗯嗯好的,收到」之後,都氣得想一走了之!
一旦開始收拾行李,就發現身為運輸隊員,我除了打架站崗別的技術什麼也不會!那什麼共聚物適應性也沒有,不能變成構造體,根本不知道能去哪!
人群憤怒著,恐慌著,焦慮著,卻又不得不面對無法改變的生離死別。
他們想要知道可以做什麼來改變,可以拿起怎樣的武器——但最終,大大小小的抗爭都失敗了。
苟延殘喘的人們憎恨著上層,憎恨著他人,更加憎恨著自己的無力。
少年也曾經憎恨過,只是這恨紮根之前,蕾切爾就牢牢控制住了這種情緒。
【——】,不要恨他們,錯的是阿迪萊層層累積的階級和規則,摧毀文明的帕彌什病毒,而不是在夾縫中掙扎的人們。
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團結在一起,只要打破這些……
好了,都別垮著個臉了!
…………
再忍忍,蕾切爾就快準備好了。
現在先起來,收拾一下,把幸運盒子裝進箱子裡!
人群不再言語,從狹窄的「籠子」裡鑽出來,拿著潮臭的毛巾輪流擦洗著臉,俯身在四周尋找著隨意丟放的衣服。
【——】,你的衣服我幫你補好了。
謝謝希爾阿姨。
從老婦人那雙沒有中指與無名指的手中接過縫補好的衣物,他扶著希爾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上。
哪裡,是我要謝謝你,要不是你上次幫我多做那些個盒子,我就要連累大家了。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嘆了口氣,這是她從感染體手中逃回來時留下的傷痕,從那天之後,希爾就對鮮血和衝突有些敏感。
我也老了,不知道還能再撐幾天,你要是願意,我可以教你怎麼……
希爾正要繼續自己的囑託,車廂的廣播卻突然傳來了一陣歌聲。
***又來了,生怕我們不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有多好。
人群無力的抱怨被高昂的女聲壓過,她正在鋼琴的伴奏下吟唱著黃金時代填詞改編的經典名曲。
……還是歐石蘭嗎?
鬼知道!!上層那些貴族老爺都一個樣!!
…………
有時,下層車廂會像現在這樣從廣播中聽到歌聲。
阿薩說那是上層的貴族正在開宴會,他們聲稱「音樂能帶來希望和快樂」,所以也會把宴會的現場演出轉播到下層車廂。
少年很難想像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會以這樣的歌曲為樂,因為每次聽到歌聲,下層的人都極為憤怒。
就算奧賽蘭姆號的上下層車廂始終相連,此刻貴族與平民在聽著同一首歌,他們的處境也永遠不可能相同。
該死的,還是《送葬》,他們想幹什麼,嗄?嗄??
就當是上層有位貴族老爺死了吧。
他最好是。
你終於來了?
上去報告任務耽誤了點時間。
蕾切爾放下手中的貨物清單,轉身面向憤怒的人群。
來,我們也跟著這首歌,給所有上層車廂的貴族送一程!
她伴隨著廣播中的鋼琴與女聲吟唱,用毫無節奏與韻律可言的髒話高聲唱了起來。
車廂立即被她的歌聲點燃,充滿了歡樂的笑駡聲,大家一邊忙著手上的工作,一邊加入到這混亂的演唱之中。
[~他談那救贖~全是**的扯*~早晚連你**~都一起掀翻~]
[~***貴族~哪個不是寄生蟲~]
[~只要運輸隊罷工~你們全都完蛋~嗨呀嘿~全都~去他*的完蛋~嗨呀嘿~]
[~這才是屬於~我們的歌~屬於我們的憤怒~我們將活著~邁向明天的希望~我們會活著~活在有希望的明天中~!]
你們在幹什麼?!!!!!!
守衛突然出現在車廂前端,讓正巧站在門口的少年挨了結結實實一拳。
……好痛!
從回憶中甦醒,青年發現自己依然坐在醫療區的檢查臺上,剛才讓自己換藥的小男孩不知何時趴在他背上,拽下了青年一簇白色的頭髮。
哥哥,我媽媽說年輕人長的白頭髮必須拔下來,不然就會越來越多。
男孩真誠地把揪下來的七八根頭髮雙手遞了過來。
呃……謝謝……
那其他的白頭髮我也——
等等等等,其他的白頭髮雖然看起來是白色,但它們只是忘記了自己原來的顏色,不是長出來的白頭髮,請務必不要拔掉它。
……欸?
雖然這句話怎麼聽都是個玩笑,但搭配上青年認真的表情,男孩還是半信半疑地鬆開了手。
它們安靜地留在這裡就好了,不用拔掉它。
……好、好的。
看到他有些老實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青年才鬆了口氣,再次揉了揉自己還在痛的頭頂。
看你在檢查的時候,走神走得那麼嚴重,我才叫他過來幫忙把你叫醒……沒事吧?
技術人員笑著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手。
沒事。
他回頭看向剛才提起了「幸運盒子」的難民們。
那些人原本是阿迪萊商業聯盟的成員嗎?
是啊,前陣子奧賽蘭姆號參與了一場危險的救援,完全崩毀了。
車上的人也都四散在保育區和據點或者醫療區裡,走到哪裡都能看到。
…………
對了,剛剛的意識海檢查已經完成了嗎?
嗯,從結果來說,你的意識海好像被人為干擾過。
人為?
沒錯,之前有過一次嚴重的意識海偏離,存在人為干擾的痕跡,記憶資料沒有損傷真是個奇跡啊。
聽著技術人員的話,青年再一次想起了那個想不起面容的人。
——會是他嗎?
順手也做了一些簡單的治療,不算完善,但應該可以幫你更容易找回記憶。
謝謝你,我剛才已經能想起一些事了。
這麼立竿見影?看來你的意識海很穩定啊,要是能再治療一下就好了。
哎,說來也巧,今早上機器突然出現了故障,不然還能再多做一些努力。
…………
好了,你不是還要去找人嗎?
嗯,我出去看看他們。
……不要走……
不知名的少女正緊緊攥著他的披風一角,用她怯懦的雙眼哀求著。
彷彿他再向前一步,就要連同她的身體一起打翻在地上。
……請不要走……
哎?
請不要讓我一個人在這裡……
可是周圍有很多人啊。
青年有些無措地指著四周——無論哪裡都坐滿了人,這讓他有些無法理解面前的少女在想什麼。
……不行……會……會被他們……
她注視著青年的雙眼,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
……呃?
少女泣不成聲,緩緩鬆開了自己那雙滿是傷痕的手,把頭埋在自己的雙臂中,肩膀止不住的顫抖。
…………
青年因對方的眼淚而產生了些許動搖。
可她為什麼會這麼害怕其他人?
是因為過去經歷了什麼?還是剛剛失去了隊友,不想留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
(可是我也是陌生人啊。)
(但這一點對塔爾伯特來說也一樣,我追上去又能做什麼呢?)
他低聲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我會留在這裡。
……真的嗎……謝謝你……
你叫什麼名字?
惑砂,我叫惑砂……
這一次,她沒有再哽咽,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呢?
我不記得了。
……這樣啊……
她沒有多問,只是垂著雙眼,沉溺在自己的悲傷中,青年也在這份沉默中融入了人群。
09號醫療區始終保持著它特有的忙碌。
左邊的構造體在想辦法維護斷掉的腿,隔壁坐著的人類看著自己的終端一言不發。
休整艙裡躺著失去知覺的重傷患者,兩個構造體正坐在他旁邊打牌。
走廊外側的人群聚集在一起,談論著他們過去經歷的事。
……那邊的據點也沒了,構造體守了三天三夜,等到把所有醫療設備和人都轉移出去之後,實驗田和溫室還是沒保住。
大姐頭呢?
感染死了,她幫著構造體打異合生物,身上的防護服破了也沒替換的……
那個比她小兩歲的戀人……也堅持到所有人轉移之後,自殺了。
…………唉……為什麼想不開啊……一個人過也是過。
怎麼過?這種環境要怎麼過?去哪都是死,大姐頭也只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之前留的那個基地也是,我們跟過去想回收那裡的物資和蔬菜種子過來水培,轉運路上又讓兩個人死了,還有一個人斷了手。
以前看著通報說死了多少人,好像還沒什麼真實感,一旦在眼前……血和循環液的氣味都變得刺鼻起來了。
真不知道現在還能怎麼辦,原本說構造體好,有戰鬥力,但他們現在也沒辦法,那群怪物可是人海戰術,無窮無盡。
說不定真的要和他們平時討論的那樣,有個能控制這些怪物的人出現才能解決。
是啊,要不是沒有適應性,我變成構造體了,也想去搏一搏,總比留在這裡強。
修復一座座馬上又會被毀的建築,救下一個個馬上又要死的人,殺掉一隻隻不斷重現的怪物……究竟有什麼意義?
人心都不是石頭做的……只要活在這種處境下,又有誰能堅持不掉眼淚?
…………
前兩天我還看見有個站崗的構造體在後面樹林裡哭,過去問他怎麼了……他說他剛剛親手殺了自己的隊友。
怎麼回事?
叛逃,然後變成感染體回來了。
唉……
……面對這種環境,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
就是因為平平無奇,沒有任何過人之處……才更容易被無力感推著走向歧途吧。
…………
我看不行,還是不能求什麼升格者的力量。
把所有希望都賭在一個人身上本來就不靠譜,他要是死了,或者走了歪路,留下來的人要怎麼辦?
想想當年,運輸隊總隊長那個蕾切爾……誰家生病,缺吃少穿,都能找她幫一把,雖然後來人太多,她照顧不過來……但大家都相信她很快就會帶領我們發起革命。
結果……唉。
……蕾切爾……
…………
就算沒成功,也希望她活下來啊。
……她已經死了?
就是!哪怕失敗了戰死我都不會這麼難受!誰能想到,她居然被自己人殺了!
…………
那個小畜生,**,他爸是貴族那邊的畜生,他媽朱莉又改帳吞物資,蕾切爾不計前嫌收養了他,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
天知道這些年他都吞了多少東西,全跟他那個娘學的……!最後還想把罪名甩給蕾切爾!
我都不知道他叫什麼!
知道了有什麼用,反正已經被扔下列車摔死了。
我聽蕾切爾喊過他,好像是叫什麼……諾安。
……諾……安……?
不願拾起的片段被拉扯著浮上了水面,強行刺入了他曾拒絕被填補的記憶空洞。
諾安,我希望你能好好長大,成為一個末日中的「倖存者」……以你喜歡的樣子,活下去。
好了,諾安,別聲張。
諾安,別看他們,我們也快點做。
…………
剛才那槍聲是這小子?真能下得去手啊。
哼,和歐石蘭所說的一樣,為了活下去連自己的恩師都能殺。
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把他帶走。
諾安!!你都做了什麼??
他背叛了我們!!他才是那個該在軌道上被拖死的人!!!
眼前的景象在分崩離析。
看來你在失憶前就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啊。
四周的聲音逐漸變得紛亂不堪。
只有想忘記過去的人才會拋棄自己的名字,你也是這一類?
好像有誰在大聲呼喊著……
……意識海……嚴重……
……原來是這樣……我終於……明白了……
……他是……哪個小隊……怎麼突然……
我之所以會忘記這個名字……是因為……
……抱歉……我也……
我憎恨著……
……這樣下去……
……諾安……
請讓他……強制休眠……!
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