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應是平平無奇的一天。
少年遲遲聽不到蕾切爾或她隊員發出的「歸隊暗號」,在書庫中獨自留到了深夜。
當終端上顯示的時間越過了淩晨四點,少年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順著通風管道,躡手躡腳地返回了他和母親的居所。
推開一條門縫,她的辦公隔間還亮著燈。
向來穩重的蕾切爾渾身是傷,緊緊擰著眉頭,正坐在母親的桌前。
運輸部隊丟貨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這次不是我做的。
以前是?
……怎麼可能?
以前有幾個不要命的想對貨下手,但都被我抓住了,你應該知道那些人都是誰。
我知道,但這次,他們說是你拿走了那些貨。
你相信我嗎?
…………
不相信我也正常……如果不是因為我,你現在也該過著更幸福的日子。
……?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少年想開口詢問,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後悔嗎?
不後悔,那場暴動是必須的。
…………
但是……我對不起你。
他不是你殺的,兇手只是利用了那場暴動。
她停頓了片刻,又補了一句。
……我們都被歐石蘭利用了。
…………
利用,哈……
我也在利用他和那些廢物皇族。
她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
只是現在,我還沒有準備好和歐石蘭「翻臉」,還有很多事……只能通過他來完成。
…………
但你放心,我絕不會成為貴族的走狗……!
…………
母親和蕾切爾說的話,少年也不能完全理解。
他只知道,她們似乎一直在和自己討厭的人合作,運輸隊也總是藏著讓貨物悄然消失的小偷。
這樣充滿火藥味的對話不是第一次發生,每當他想詢問這些對話的含義,就會遭到模版一般的搪塞。
即便母親不久前才說過「你已經是11歲的大人了。」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也依然能把那句「你還小,不需要擔心這個。」說出口。
阿薩怎麼樣了?
她不再討論剛剛那個話題,轉為問起蕾切爾的朋友。
少年記得這個名字,阿薩。他和蕾切爾關係很好,無論是工作還是喝酒,他們都在一起。
看到兩人親密的身影,下層車廂的工人中經常發出調侃。
你們倆什麼時候生一個啊?
聽到這樣的話,阿薩也會第一時間大笑著反駁。
算了吧,我還是喜歡溫柔點兒的姑娘。
他也受了傷,已經去休息了。
兩人在列車行駛的晃動聲中沉默了半晌。
今天……謝謝你。
以後,我會再多注意點。
嗯。
蕾切爾站起身,拉開隔間的簾子,才發現躲在後面的少年。
【——】?
……晚上好。
…………
【——】,剛才我們說的話你別說出去。
嗯。
…………
我不說出去。
…………
朱莉,你也別說他。
……回來吧,【——】,該睡了。
…………
媽……
蕾切爾阿姨之前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剛才聽到的話。
她說的那場暴動……是不是爸爸死的時候……?
你還小,不需要……
我不小了!
他壓著聲音發出了抗議。
我已經可以一個人在檢修部隊工作了!
即便那是一個謊言,迫切知道真相的少年也魯莽地將它當做了自己的籌碼,只是母親早已看穿了一切。
工作?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到底去了哪?
只是蕾切爾說9歲就去運輸隊太危險,書本對自學也很有幫助。並且……在那裡可以避免你和守衛接觸,我才默許了她的建議。
…………
睡吧。
可是……
睡吧。
…………
長年瑣碎的壓抑,終於在這一句看似安撫的命令中轟然坍塌。
媽。
什麼?
我聽別人說,如果爸爸還活著,一定不會讓我們留在這種地方。
也不會讓你被別人說是巫婆,說你是……
你聽到過這些話嗎?
聽到了又能如何,我很忙,沒有興趣理會那些謠言。
但那些話……你聽到了……就不難過嗎?
難過有什麼用?難過就能改變現狀?
沒有用,不代表沒有吧?
…………
有又能怎麼樣……帶著這些情緒只會讓我們活不下去。
你父親已經死了……我無法再為他做些什麼,甚至連難過的權利也沒有。
看著少年堅定的表情,母親第一次耐下心來解釋現狀。
奧賽蘭姆號一直都處於在混亂之中,為了在地獄中生存下去,我們每個人都用盡了自己能用的方法。
有的人在用暴力,有的人在用計謀,有的人……只能依附他人。
無論他們選擇了哪條路,都有崩塌的可能,都要承受崩塌後的代價。
母親摩挲著面具邊緣,指尖有些顫抖。
蕾切爾想打破這種局面,而那時,你父親身為上層車廂的貴族,正是腐爛的根源之一。
我也曾勸他做出改變,但他卻在計畫剛開始沒多久就死了,殺了他的人不是蕾切爾,兇手只是借了她製造的混亂。
…………
像你父親那樣,或者比他更甚的人,在上層車廂還有很多。
他沒能證明自己的改變就死去了,我就算難過,下層車廂裡也沒有人會縱容我的情緒。
我能理解他們對我的態度,因為在大家看來,我是個貴族的「幫兇」。
……媽。
你恨我嗎?【——】。
如果你出生在其他家庭,就算還在下層車廂,感受到的惡意也一定會比現在少很多。
…………
我們不能離開這裡嗎?
外面只有更加殘酷的世界,帕彌什病毒剝奪了人類生存的土地,只有過濾塔附近是安全的。
因為我在這裡還有工作,所以你可以留在這裡,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又沒本事養活自己,就只能離開,變成無家可歸的拾荒者。
到了那天……你不僅找不到食物,沒有住處,還隨時都有可能被感染。每當你想休息,四處遊蕩的感染體,劫匪也會找上你。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相信蕾切爾吧,她正在籌劃著打破上層貴族的壓迫。
她想成為大家的領袖?就像書裡的英雄一樣?
……是啊……
母親的歎息中隱藏著許多未言之語。
媽媽也在幫她?
嗯,我在幫她……雖然我不贊成她的手段,卻也沒什麼質疑她的資格。
光是收買人心這一件事,我就做不到。
她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面具,確認它還穩穩地貼在臉上。
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是成為商人,為別人帶去他們缺少的東西。
只是……到了最後……
……我發現我能賣給別人的……只剩下自己的未來。
未來……?
母親點了點頭,將那些歲月沉澱下來的故事埋在這張面具之下,不肯透露出任何具體的情節。
為什麼要賣出自己的未來?
為了買下我不該擁有的東西。
作為束手無策的普通人,想要成為英雄,往往會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甚至連累周圍的人。
這句話如同一把銳利的刀刃刺入了他的心。
……媽……
【——】,這些天我也想通了,你不是什麼天才,讓你自學一項技術還是太難了,你需要一位老師。
等你13歲生日過完之後,蕾切爾就會帶你去她的運輸隊。
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該學著活下去了,現在不早了,睡吧。
……不要,你剛才到底在說什麼?賣出了未來是什麼意思??你要去哪嗎??
睡吧。
她不再回答,只是拉過地鋪上破舊的毯子蓋在少年身上。
不行,你還沒告訴我……!
睡吧。
她壓低了聲音,語氣已充滿了警告式的嚴厲。
……你呢?今天要留在這?
母親透過那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面具,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後又咳嗽了起來。
你感冒了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只是那樣躺在少年身邊,輕輕抬起了手,一邊撫摸著身旁的孩子,一邊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唱起了一首溫柔的搖籃曲。
[~怕黑的孩子快一些安睡~]
[~有螢火蟲閃爍著微光相隨~]
[~月光被遮掩地面仍有繁星正相陪~]
[~祈盼你的夢如夏夜安詳~]
[~祈盼希望能永遠伴你身旁~]
[~看螢火蟲是那飛舞在大地的流光~]
[~點綴著念想~]
[~孤獨的孩子~別擔憂~]
[~因為它們將陪你度過長夜~]
[~直到天亮再和你說聲早安~]
[~然後再同你說一聲再見~]
…………
從漫長的回憶中甦醒,青年發現昨夜的構造體小隊和指揮官都已經離開了。
不遠的構造體少女正在自己的歌聲中修理著手中零件組裝出來的玩具。
啊,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嗎?
呃,我拿著筆睡著了?
嗯,已經早上了。
其他人呢?
他們都出去執行任務了。
對了,我叫莉蓮,我聽他們說你失憶了,一會要跟我一起去09號醫療區。
09號醫療區?昨天是有人建議我去更好的地方做進一步檢查和治療,但是沒有說是09號醫療區。
附近更好的地方就只有那裡了,等運輸車過來了我們就走。
你現在能想起什麼嗎?比如說自己的名字之類的?
其實已經能想起很多事了,但只有名字……
看來你在失憶前就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啊。
為什麼這麼說?
我們的教官說,原本就很想逃避的記憶資料很容易在受傷時沉入深層。
說不定你也可能是這樣?
…………
如果真的和她說的一樣,為什麼最不願想起來的是自己的名字?
……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沒什麼,只是有點沒頭緒。
但你說你已經能想起很多事了。
嗯,不過都是12歲以前的事,關於家人和前輩,還有……
——看過的繪本和漫畫書。
(為什麼把書的內容通通都想起來了……)
還有什麼?
一些不值一提的瑣事。
有關於你是個壞蛋的部分嗎?
……很遺憾,也沒有。
沒辦法改變處境,堅持不下去的愛好,偶爾過來幫忙的阿姨,和基本上什麼都不肯說的媽媽。
真普通啊,放在遊戲裡一定是沒有角色形象的路人甲吧。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那你覺得,平凡的人也會成為反派嗎?
…………
就是因為平平無奇,沒有任何過人之處……才更容易被無力感推著走向歧途吧。
作為束手無策的普通人,想要成為英雄,往往會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甚至連累周圍的人。
他再一次想起了母親的話。
——在殘存的記憶中他經歷過死亡,現在卻以陌生的軀體完好地站在這裡,這份奇跡的代價,究竟是什麼呢?
…………
運輸車好像來了,你的武器他們留在了這裡,拿上它,我們走吧。
莉蓮握住修了一半的玩具從桌前站起身來。
直到此時,青年才察覺到那是一隻用零件拼起來的螢火蟲。
等等,你手裡那個……是從哪來的?
這隻螢火蟲玩具?
過來時撿到的,就掉在外面。
可以給我看看嗎?我覺得它好像……很眼熟……
莉蓮一臉擔憂地看著青年,把手中損壞的螢火蟲放在他手中。
…………
這個玩具是由齒輪和廢舊燈泡組成,只要扭一扭頭部,螢火蟲的翅膀就會搧動起來。
但現在,連接翅膀的身體卻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般,彎折出不自然的弧度。
這個痕跡……
傷痕也是記憶的一部分。
?!
胸口劇烈的痛楚伴隨著某種無法言語的惡意在這一瞬間蔓延開來。
就像他剛甦醒時曾強烈感知到的那樣。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被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