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日
><i>「社會的統一需要一隻代罪羔羊。」</i>
<i>「無論毀滅與和解,人們總能從那理想中的世界中獲得自己想要的。」</i>
<i>「……時候到了,可代罪羔羊還沒跳出羊圈。」</i>
我在裡面「捏造出」了許多存在,拉海萊,依薩,拉斯蒂……還有你。
其他人都肯繼續陪我度過這個「美夢」……除了你。
……為什麼連這樣的一個美夢,都不能留給我緬懷?
人類好像是突然降臨在這裡的,對自己的來處一無所知,只能茫然地轉頭看向正說話的那個人。
依偎在身邊的紅白身影,模糊到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大概只低下頭,自言自語了一句。
我很……孤獨。
可你說這裡是錯誤的,還說這部分力量絕不能逸散出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的眼睫似乎開始白化,白色的睫毛輕輕扇動,在人類眼裡拼接成一道慘白的色塊。
我也做出了決定,請允許我率先道歉。
紅白的模糊色塊越來越靠近,一雙手按在了人類雙頰,微微用力,按向了她身前。
——抱歉,我不能認同你,灰鴉。
壓抑的聲音貼在額頭上,像是依依不捨——她俯身,在人類的頭頂留下了一道溫柔的吻。
如果還有機會……
請記住我,請愛我。
撫在臉頰邊的手突然用力,將人類向後推去。
直到墜落感攥緊心臟,人類才恍然看向身下的情況:
這是一座無限高的巨塔,身下是無限接近的大地。
在這段令人絕望的墜落過程中,模糊的世界終於趨向清晰,一塊塊混亂的色塊逐漸細化出了邊緣。
人類漸漸看清了高塔的磚瓦,看清了下方街道的人群,看清了一棵樹,和一隻歸巢的白鳥。
還有——
啪。
結束了。世界閉上了眼睛。
總算醒了!剛才怎麼都喊您都不起來,我差點要下馬叫人了。
馬車夫又打了個響指,收回剛剛伸到人類面前的手。
看您沒事就好,墓園已經到了——沒忘記自己的目的地吧?
人類撐著手杖,恍惚地走下馬車。
方才那個夢境太過真實,乍一踩在真實的大地上,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被墜落感影響到的心臟也隱隱作痛。
通往墓園的小路上已經聚集了一群身著黑衣的人,人們一齊抬著一個覆蓋紅布的棺槨,緩慢向前行進著——時間就要到了。
人類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證件,隨後快步跟上了這支氛圍低沉又秘密的隊伍,在隊末找到了那個今天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見到的身影。
你是?
被拍了拍肩膀的高大中年男子回過身,皺眉看向群體祈禱聲中這道「不和諧音」的來源。
噢,是你——小聲些,來這邊說。
修特羅爾擺擺手,示意人類跟著他去更適合說話的地方。
兩人的腳步停在了墓園一角的一棵大樹下。
不用再自我介紹第二遍了,我記得你,[player name],任誰連續給我發了半個月會面邀請和聯合調查申請都會印象深刻。
我看過你的資料,大概五年前,你被派來
……對,你是來自
得,好吧,既然你都主動提起了,那你肯定也明白我不得不晾著你的原因了吧?
——議會不該派你一個「異鄉人」來調查這件事,你會被認為「難免偏向那位刺客」。
回去吧。忒拜與科任托斯的戰爭一觸即發,我們這群「沒用的警察」用不著上前線,但也都在為教皇死後留下的那一攤子爛事焦頭爛額呢。
反正現在沒人顧得上你提交的調查申請。
他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手指微動,可能很想來一根菸。
沒想到我晾了你半個月,你居然就追到這裡來,還真是鍥而不捨。等會教皇的「厚葬」結束,我請你吃東西,怎麼樣?
——唉唉唉,忙死了。我知道你作為科任托斯人,最近的日子不好過,但我們也差不多。
修特羅爾不再接話,目光投向前方那場秘密的、小規模的葬禮。
葬禮已經開始了。
看看那位刺客做的好事。
倒不如說,看看那位生前輝光萬丈的教皇大人做的好事。
遠處的詠唱聲響起,人類也一同看去。
沒有焚香,沒有任何用於祝聖的奉獻,沒有麵包與酒。
只有一群與教皇生前毫無關聯的普通人,有的連信眾都算不上。就連神父也漠然念誦著。
我謹代表……我將替代樞機主教團,由衷感激各位的到來。
來了幾位,但都站在後方,更不可能上去發言。教皇死後被曝光出來汙糟事太多了,現在正值議論的風口浪尖,他們也得割席。
從我的角度來看?從警察的角度來看,我們通過檢察院提交的一切指控都是經過確鑿證據認證的。
我們發現的「醜聞」,包括但不限於貪汙受賄;勾結外部勢力,尤其是你們科任托斯的勢力——當然這個我們不會向媒體公開……
她還屢屢組織一些見不得光的集會;做出那些越軌行徑……
修特羅爾做了一個隱晦的不言自明的表情。
「一場避無可避的災難使我犯了罪,你聽到了我的過錯,看到了我的茫然,那一天,你寬容地赦免了我。」
很震驚對吧,那現在問題來了:普通人犯了錯,教皇可以赦免。可若是教皇犯了錯,誰來赦免?神明嗎?
目前看來神明沒有開口為她贖罪,還是普通人說了算——所以,在判決結果出來之前,這位飽受爭議的教皇暫時不能葬入神聖的大教堂,只能屈尊葬在郊區的這個墓園。
「你從上面走下來,靠近我,貼向我的額頭,邀請我去你的聖所居住,我承載你的福澤,去往你身邊。」
「我停留在聖所,走在美好的地面上,撫摸堅固的牆,享用麵包與美酒,我因這居所的神聖而感到無比幸福。」
哈哈……甚至還有人因此高呼那位來自你家鄉的刺客「殺得好」呢。
「生命是一場祈旅。當我們失去所愛之人時,便會明白,我們給予和接受的美好都絕非無意義,一切不會就此結束,人類的存在並非終於墳墓。」
幾位抬棺人搖搖晃晃將那座鉛製的棺槨抬起,不知是因為人手不足,還是有人刻意想給教皇的滑稽結局添磚加瓦……
總之,伴隨著人群的驚呼,那座承載尊貴之軀的鉛棺滾落到地上,「哐」的一聲,蓋板也被掀翻了。
場面亂作一團,但神父沒有停止念誦。
「她正睡在那裡……我懇求你,賜予她一場安穩的酣眠,讓溫柔的月光滌蕩她的罪,讓婆娑樹影安撫她的靈魂。」
有人緊緊盯著大開的棺槨,盯著那具屍骸手中的鑰杖,還有她頭頂的一串珠鏈。
他緊張地嚥下了口水,隨即猛地衝進了手忙腳亂的人群。
等等!你是來做什麼的?!
男子將手伸向絲毫沒有朽敗的遺體,一把扯下了她頭頂的飾品,又試圖奪走她懷中的鑰杖。
……「我接過了你手中的杖,接受你的牽引,走向漫漫無際的荒原。我不怕危險,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誰都別攔我!我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不也是衝著教皇的寶物來的嗎?!不都和我一樣嗎?!
男子指尖突然延伸出一道猩紅的絲線,如蝸牛觸角一般在空氣中探了探,然後「嗖」地一下被吸附進了教皇遺體的胸口。
人類對那束消失不見的「觸手」揉揉眼,但從其他人的反應看來,明顯都沒注意到這個小小的彩蛋。
就連失去「觸手」的男子也還在高喊。
她可是幾百年來唯一證明「神明」真實存在的教皇,你們肯定不會放過從她身上搜刮神恩的機會!
男子的話像是在一潭死水上濺出波浪——很快,下一個將手伸向棺槨的人也出現了。那是一個身著制服、臉色蒼白的女人,她順手摘走了教皇遺體上的一片羽翼。
似乎又有一抹紅光從女人指尖飛出,但這次速度快得令人沒能看清。
哈!你們看!都不裝了!
……「你的眼睛是日月,你的每一次眨眼,都安撫我,使我內心熨帖。」
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對「神恩」的渴望戰勝了秩序,越來越多的人都伸出手,去撕扯遺體頭上的冠頂,想要分得一份最後的神力。
警察!警察!
瞧,到警察出場的時候了,這就是今天我會守在這裡的理由。
都亂成一鍋粥了,誰看不到?別廢話,抓緊跟緊我!如果你一定想要調查教皇的事……多少也幫警察一點忙吧?
修特羅爾似乎又遞了一個眼神。
修特羅爾和人類一起向前走去,兩人大力撥開吵鬧的人群,來到了紛爭的最前方。
修特羅爾拽住人類向前走去,大力撥開吵鬧的人群,來到了紛爭的最前方。
人類敏捷地捉住一些趁火打劫的手,統統交給修特羅爾。
可正當警官修特羅爾將人們銬起來的時候,不知又從哪裡伸出一隻手——也許這隻手本就不存在——將人類狠狠推向鉛棺。
人類一把撐在棺槨邊,猛然與那了無生氣的面孔面對面,臉貼臉。
很……眼熟。
而絕望的小偷和劫匪還在自己身旁喊叫,掙扎著想要脫離警官的鉗制。
我、我只能這樣做了……!你們都說前教皇身上的東西有神力,哪怕得到一點,連最難治癒的疾病都能立即轉好……
我還年輕,我還不想就這樣病死,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啊!
喊聲不斷傳入人類耳中,那顆剛剛在夢境中飽受折磨的心臟也砰砰直跳——下一秒,又一陣突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催人咳嗽起來。
你怎麼也突然——喂,難不成你也得了什麼病?別告訴我你今天來這裡也是為了……
人類強忍著肋間的痛苦,但全部的思緒都被人群嘈雜的聲浪蓋了過去……
不對,等一下。
是有什麼存在屏蔽了全部的聲音。
人類抬起頭,瞪大雙眼,看著面前距離自己鼻尖只有三寸遠的面龐。
……
你好,好久不見。
她微笑。
別再擔心你自己的手指了,唯獨你不會長出「觸鬚」。
一開口就是反問……?我以為這個世界的你多少能展現一點脆弱或者怯懦,比如先尖叫,再後退檢舉我這具屍體……或者也趁亂從我身上剝奪一點「神力」。
前教皇「伊什梅爾」的嘴唇並未開合,但帶著笑意的聲音完全傳達到了腦海之中。
所以你還記得多少?關於你來到這裡的「使命」。
畢竟你是被強行拖進這個異常點的人,來處和歸宿都被暫時抹消了,渾身上下……只剩使命。
……看來你連使命都忘了,抱歉,當時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
來見我吧,現在的你正需要我。
這只是個虛影……還是說你更欣賞我躺在棺材裡的模樣?
很有趣的提議,但和我這具虛影一同被埋進土裡的話,就沒那麼有趣了。
去城市中心的那座高塔——那是我的居所,真正的我就在塔頂。
是的,那就是「教皇刺殺案」的案發現場。
她在人類身上掃視一會,露出瞭然的神色。
嗯……看來你遇上了一些小麻煩。「世界」已經發現你的存在了,所以你寸步難行。
下一秒,棺材中又響起一陣響指聲,身後大吼著維持秩序的修特羅爾似乎動作頓了一下。
好了。你再去和那位警官聊聊吧,勸服他,讓他帶你去——他大概是唯一一個有可能被你說服的人了。
她眨了眨眼睛,一個輕巧的約定。
我會等你。
教皇的「睜眼」似乎只是個轉瞬即逝的幻覺——四周的嘈雜聲重新湧入人類耳朵,同時,修特羅爾也一把將人拽了起來。
趴在棺材上面幹什麼?不嫌晦氣,起來!
「預料中的小暴動」已經被鎮壓了,抓緊讓他們把棺材板蓋回去。
遠處,幾位失了心智、瘋狂搶奪教皇遺物的人已經被押走了,剩下幾位抬棺人沉默地走上前,扛起了沉重又厚實的鉛板。
咚,蓋棺定論。
「荒唐的教皇」,「慈悲的伊什梅爾」,「神明的化身」……不管生前有過什麼誇張的頭銜,此時都一同沉入地下,再也不該復生。
而旁觀了教皇終點的監察人員卻開口,望向那位不太好說話的警官……還有他的手指。
也許是因為在某個瞬間窺破了什麼「天機」,一種詭異的認知迅速在腦海中生根發芽,再也無法忽視了——人類發現,修特羅爾指尖果然也閃爍著細微的紅光。
嗯?怎麼了?還是沒放棄,一定要去看看證據?
修特羅爾問著,從衣口袋抽出一支早已卷好的香菸,終於得到機會點燃了它——這讓人不得不收回擱置在他手指上的視線,回歸正事。
人類劇烈咳嗽了兩聲,又一次拿出了自己的證件。在名字的正下方,還寫著一行小小的「科任托斯」——那是祖國的名字。
別想這些幼稚又無用的事,戰爭早就無法撤回了,不是你想辦法就能解決的。
要我說,「來自科任托斯的傢伙刺殺了教皇」這件事就是一個導火索,而且是上頭那些決策戰爭的傢伙們朝思暮想的導火索,他們只需要這個。
唉……
修特羅爾又嘆氣了,他抖落了幾根菸絲,人類就知道他又要說什麼勸誡的話了。
這下好了,修特羅爾準備隨煙呼出的勸誡憋了回去,換成了一個詭異的質疑眼神。遠處的太陽似乎都被逗笑了,陽光稍微晃了晃。
你沒事吧,突然跟一個警察聊神學和哲學?我只是想去碼頭整點菸。
廣播裡說過一句「蝴蝶扇動翅膀可能會引發颶風」,人類此刻就是在拚命扇動翅膀,希望能影響到面前的警官。
……可算說點正常的話了。是,我知道你一直想……入伍?做一名指揮官,對吧?你中學時寫的「人生理想紙飛機」都是被記在檔案裡的。
人類又講起曾被自己認真對待的那些案子:無一例外都走向失敗甚至離奇的結局,使這個倒楣的忒拜人在接連不斷的碰壁之中漸漸變為「下水道清理工」,成為「疑難雜案」的專員。
但不知道是不是這些「陰差陽錯」觸動了什麼,面前的警官居然沉思了一會。
……你是否認為,是因為我看了你的檔案、同情你的遭遇,才成為警局裡唯一一個肯見你的人?
修特羅爾挑挑眉,但沒有介意。他已經習慣了一些程序化的互相調查,點頭示意人類繼續說下去。
修特羅爾抽完最後一口菸,重重呼出來,像是感慨檢察官「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扯遠一點吧——你知道我的專業學位是什麼嗎?
啊不不,我原本是奔著修習藝術學去的,但落榜了,被調劑去了一個綜合類院校,又正巧趕上《自治機關法》的改革,我被調劑到了偏警察性質的專業。
但在我出門上學之前,我有個系統中的遠房親戚因公去世,政策福利兜兜轉轉落到了我頭上,只要我想,我可以不讀大學,直接進入警察系統。
當然,我畢業後還是很堅持,放棄我的導師朋友的邀請,拒絕進入警察系統,選擇外出打工——當保鏢那樣的活我都不沾,每天寧肯窩在後廚洗盤子。
而我打工的飯店居然是警察為了臥底才包下來的,我陰差陽錯幫他們抓到了蹲守半個月都沒抓住的罪犯。案子結了,飯店沒了,盤子被砸了,他們希望我加入警察的大隊伍。
……從真當上警察開始,就有個聲音在我腦子裡面大喊:「我幹膩了警察的生計,找點別的事幹吧」,還有:「那個野蠻的女人也不該當指揮官,不然遲早要慘死在戰場上」。
修特羅爾嘗試過修習藝術學、修過文學、甚至教育學等等與現在的職業毫無關聯的學位……但無論如何,他都會成為警察。
就像人類無論如何抗拒,也會踏上從科任托斯來到忒拜的訪學之路;無論怎樣都不得不背井離鄉,成為歸屬忒拜的一位檢察官。
無論怎麼推脫,教皇案的處理也會落到自己頭上。
修特羅爾掐了煙。
修特羅爾皺眉思考了片刻,像是確認了什麼。隨即,他臉上終於能看出些許釋懷。
原本我不想太過在意自己所處的世界和生活,你是我見過最在乎這玩意的人,果然表現得像個偏執的瘋子。
我也不想當警察,但這個離奇的世界每時每刻都在告訴我「你就適合當個敏銳的老媽子」——我忽然想相信一下直覺,來見你,看看這個「同病相憐」的傢伙會不會有什麼高見。
……而剛剛我覺得,我今天來見你是對的。
好了,我補充一下吧。其實我今天的任務有兩個:維持葬禮秩序——最好能再順手解決一下總監察廳專員的困擾,因為有些流程還是必須要走的,再拖下去就要被投訴了。
他頓了頓。
以及,因為你「和我一樣」。
很幸運,人類努力「扇動翅膀」的行為,最起碼成功煽動了這位警官,調動起了他心裡埋藏的一點點疑惑和探尋。
修特羅爾最後仔細看了兩眼面前這位「同類」,暫時舒展了眉頭。
你給警方提交的調查申請會無限地陷在流程中,但我可以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不過前提是這些好奇心本就包含在正規的流程內。
你可以直接說了,你想了解什麼證據?
人類整整衣領,順從了剛才那陣「幻覺」的引導,說出全新的目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