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分隔兩人，在雨幕中駛向城鎮。
拉彌亞坐在前頭的車裡，神情還有些恍惚。
像是看穿了拉彌亞的情緒，女祭司坐到了拉彌亞身側，溫柔地開口。
拉彌亞，您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坐上這輛馬車，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嗎？
是……我還很小的時候……
沒錯，那時候，馬車上還不止您一個人。
街市熙攘，摩肩擦踵，人群擠在街道的兩側，圍觀代表神殿的列隊緩緩行過中央的走道。
馬車裡，女祭司坐在一群小女孩身前，表情嚴肅。
下一任儀祭的主持將從你們之中選出，我希望你們能認真對待這個事情。選拔不是過家家一樣的遊戲，而是一件非常重要，關乎整個城鎮安危的大事。
女孩們面面相覷，從彼此的眼眸中讀出了懵懂與不安，似是注意到了這個氛圍，女祭司話鋒一轉，語調變得和善而充滿鼓勵。
當然……我也並不是要求你們現在就緊繃起來，距離抵達神殿還有一段時間，你們不妨說說，如果當選儀祭的主持，你們都有什麼願望？什麼都可以。
我……我想要漂亮的衣服和裙子！
我可以像今天一樣被大家擠著圍觀嗎？！
我想要其他人都聽我的…………
女孩們七嘴八舌地說出了願望，馬車裡變得分外吵鬧，直到女祭司忽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略帶笑意地朝著最裡處的人說話。
你想說什麼？這位可愛的小朋友。在這裡發言可以不用舉手。
我……我……我如果當選上了，可以給我發吃的嗎？
……吃的？
對……對不起，這個要求是不是太貪心了，我……我可以只要很少一點。
不……不會，我的孩子，是你的要求太微不足道了。
吃的……如果當選，即使你想要世界上最美味的蛋糕，神殿也會日夜不斷地為你提供。
我……我不想要什麼蛋糕，我只想要可以吃的東西，什麼都行。海邊一直颳很嚇人的風和大雨，村子的收成很糟糕……大家都餓著肚子……
好多爺爺奶奶為了給其他人留下食物，都自己打開門，走出去了……我……我不想這樣。
……來我這裡……我的孩子。
女祭司摟住了拉彌亞，捋了捋她沾水的髮梢，神情憐惜。
多麼卑微的願望，為了村裡的人有口吃的，為了消弭風暴，您就這樣跑上了神殿的馬車，可您甚至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
拉彌亞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回憶中寫滿了憧憬和童真的聲音逐漸清晰。
那些聲音現在都怎麼樣了？是了，她們大都回到了原本的地方，偶爾聽見，也只剩怨憎與畏懼了吧。
真相就像夢境，它一直都在那裡，有意無意讓你忽略。但若是細細凝神，朦朧便會揭開面紗。
在這條路上掙扎，走到今天……辛苦了。
……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拉彌亞無意識地朝著女祭司的懷中縮去。
是的，很久很久了，您真的很在乎那座村子呢。
當然……這裡……是我的家……
紛雜的碎片再次出現，從漁村邊響起的第一聲海潮，到拉彌亞的睜眼。
她在這裡生活了許久，拉彌亞已經習慣這裡的身份。
拉彌亞會像漁民一樣出海，會載著魚獲前往集市售賣。
會因為晴日而開心，會因為風暴而憂慮。
她會像每個生活在海邊的人一樣，伴著潮起潮落入眠，再在海風與海鳥的歌聲中甦醒。
毫無疑問，拉彌亞的歸宿就在此處，她在乎這片土地與海洋。
所以，您要保護它啊……
如果不舉行儀祭，海神的怒火將伴隨洪水與驚駭之物席捲大地。到了那時……
女祭司按住拉彌亞的肩膀。
您的家就沒有了，那是您想看到的嗎？
不……我不想那樣……
女祭司低語的聲調輕緩柔婉。
沒有人願意那樣……而且，儀祭並不是屠場，那是凡人通向幸福的橋，是侍奉神明左右的門扉。
完成了這一切，便能獲得恆久的幸福。
是……這樣的……嗎……
拉彌亞睏了，明明一木之隔的車外就下著冷徹心扉的大雨，她卻像是觸到了陽光。
難得的慵懶與寧靜爬上眉梢，拉彌亞微微眯起眼睛。
比起深沉的夜，游魚更嚮往明媚的白晝。
點滴穿過枝葉的雨水淹沒了花草的香氣，舉行儀祭的水池在夜幕的裝襯下幽森嚇人。
二人隨著祭司與侍衛來到場間，遙相對望。
面前的人平靜地注視著拉彌亞，臉上不見一絲懼色。反觀拉彌亞的雙手則緊緊拿著短小的祭刀，腳步遲疑而不安。
拉彌亞的喘息更重了，握著祭刀的手在顫抖，不自覺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夠了，閉嘴！你的話太多了，快動手拉彌亞。
出乎預料的，階下囚一改面對拉彌亞的平和語氣，漠然地喝止了女祭司的催促。
拉彌亞陷入了彷徨，她不住地下咽口水，分不清此刻自己該怎麼選。沉默自對方出聲後一直瀰漫在儀祭場。
轟——！
一聲驚雷驀地炸響，強光一瞬間遮蔽了拉彌亞的視野，她彷彿在這一剎那看到了遠在天邊的村子。雨幕越來越大，像是要將那座村莊徹底吞沒。
不……
拉彌亞咬破了嘴唇，鮮血混著雨水浸潤唇齒，她終於狠下了心，不管不顧地朝前衝去。而後……拉彌亞對上了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震驚，沒有憤怒，沒有畏懼，甚至沒有慌張，只有一抹淡到極點的失望。
我……
拉彌亞的心臟在品到那抹失望的一刻被攥緊了，她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高度緊繃。也就在這個時候，拉彌亞讀出了那雙眸子在失望下表露的其他含義，疑惑也隨之而來。
——我這是在做什麼？為什麼……我要揮刀……我怎麼可以……對這個人揮刀……
違和感靜滯了思緒，拉彌亞出現了短暫的停頓。也就在這時，對方動了。
時機抓得太過巧妙，就連一旁的祭司和侍衛都沒有反應過來。
撲通——
水花四濺，僅有的漣漪也很快消散在了雨水的撥弄中。僅一霎，拉彌亞就被對方狠狠地撲倒，一同摔入水池。
明明是清淺的水池，此刻卻彷若無底的深淵，二人相擁下墜，永遠搆不到盡頭。
唔……——
溫暖的水體不斷地安撫舒緩著拉彌亞的思緒，讓她短暫地緩過了神來。
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拉彌亞下意識開始掙扎。
摟著拉彌亞腰腹的手臂一沉，另一隻手向上摸索，高舉著拽住了她持著祭刀的手的手腕。拉彌亞被迫順著力道放緩身形，二人在水中相擁對視。
鼻尖相對，對方的眉眼游入了拉彌亞的瞳孔，她怔住了，動作越來越趨於停滯。
[player name]
分不清是呢喃還是呼喚，拉彌亞的手鬆弛了下來，祭刀脫離掌心，被對方不著痕跡地接過。
但拉彌亞並沒有在意這些，她被放開的手不知何時撫上了對方的臉頰。
[player name]……
拉彌亞的睫毛微顫，目光迷離。
無數回憶的碎片憑空釋出，在拉彌亞的腦海中上下翻飛。
你還欠我兩個問題。
你……你快點！
為什麼要救我？
因為……
你又是為了什麼，冒著被抓住的危險來到了這裡?
……為了……
為了我的願望，能以最圓滿的方式實現。
……那個願望中，包含著站在這裡的人嗎?
是的。
所以，請帶「她」走吧。
拉彌亞嘴唇嗡動，雙眼的迷離化作痛楚，儘管如此，她的手卻一刻也不想放下。
我都……做了……什麼……
儘管腦海中的紛雜尚未理清，然而難以言喻的愧疚感幾欲將她吞噬。
於是，在對方比劃出那個口型的瞬間……
甚至不等請求出口，拉彌亞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