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著秤砣來到了院落後門處一個倉庫樣式的建築前。
這裡存放著主人留下的所有藝術品,失竊之後,我加強了這間屋子的安保等級。
等待秤砣解開第24道電子鎖後,隨著乾澀沉悶的聲響,倉庫門終於緩緩開啟。
與院落中破舊蕭索的印象截然不同,這是一間寬敞整潔的屋子,暖色的燈光充盈著整個房間,屋中明顯有著被定期打掃和整理的痕跡。
屋內四面都放有木架,擺放著的多是書畫卷軸和瓷器,還有一些形態各異,叫不上名字的彩陶塑像,都分門別類地放置在玻璃櫃中。
有很多本該擺放著物品的地方有著明顯的空缺,恐怕就是那些在市場中流通的「偽造品」了。
……我想讓你們,看看這些。
拿起書架上的一冊書,依稀看到封面上寫著「九龍」「瓷窯」等字樣。
突然注意到兩排書架的縫隙間卡著一團陰影,仔細觀察之後發現是一個圓筒狀的物品,於是伸手將它拿了出來。
這是主人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沒想到在這裡,我還以為已經被偷走了。
在秤砣的允許下,和含英一起小心翼翼地將畫軸在桌面打開平放。
這是……
即使對九龍文化算不上精通的自己也能認得出來,這幅畫與一位著名的九龍畫家描繪的九龍山河圖出奇相似。
只是這一卷與原版的白天不同,它描繪的則是夜晚的景象,天空中疏星點點,明月高懸。
……環城之外,九龍還有更加廣闊的天地。
煙波浩渺的江河,延綿起伏的群山,盤桓的山路通向深處的庭院,水榭亭台點綴其中。
生動寫意的線條與色彩躍然紙上,不禁讓人想到畫卷之外真實的九龍山河又該是多麼壯美的景象。
我沒有去過,但時間還長,以後一定會有機會去看的。
到那時……我們說不定可以一起去。
若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含英的目光在畫卷中的明月上停留,沐浴著月光的畫中人站在小小的院落中望天,像是在賞月,又像是在等待。
指揮官有沒有聽過一句九龍古話,「月是故鄉明」?
九龍人十分看重「家」的羈絆,明明從地球的任何角落觀測到的都是同一輪明月,但是九龍人認為只有故鄉的月色才是最美麗的。
即便是黃金時代以前,人類就已經有了複雜的社會關係,頒布律法,以家庭為單位繁衍生息。
而如今……很多人早已在災難的別離中擯棄了自己的姓氏,對漂泊在外的九龍人而言,或許「家」早已不復存在。
後來我時常會想,這些漂泊無依的人們,該怎麼樣才能找到真正的歸所?
還是說,他們會這樣一直漂泊下去……那究竟,何以為家?
她輕輕搖頭,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
沒關係的,只是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之前和指揮官說過,我在夜航船上生活過很長時間。
那時的我,是夜航船上舞團裡的一名舞伶。
曾經的夜航船看似無盡繁華,但每個夜航船上的居民都被枷所束縛,為了里程或是更加隱秘的目的掙扎求生。
因此越是遠離九龍,對九龍的思念就越是迫切,越是想要再次回到那片土地。
我……或許是,但我離開太久,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很多事情,就讓它們留在過去就好。
那些留在過去的,也並不會就此消逝……
腦海中浮現出如今在夜航船上見到的那些熱鬧喧譁的日常景象,以及為了夜航船和九龍的重建不斷努力的龍子和居民。
對比初次踏上夜航船的經歷,一切都已經向著更好的未來一步步前進。
現在留在船上的人,其實並不是被束縛在過去,不論是龍子還是夜航船上的居民,即使留下的傷痕不會消退,但大家都在努力活下去。
或是與家人一起將夜航船變為新家園,或是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重新開始,每個人都能做出自由的選擇。
即使數度風雨飄搖,但總會有人背負著使命與回憶前行,維持人心不散。
因此過盡千帆,九龍仍是九龍,流浪的人們也終會找到歸處。
秤砣的主人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會在船靠岸之後,不顧一切地去尋找自己的家人吧。
嶄新的開始……
也曾有人這樣對我說過。
含英下意識地抬手輕撫自己的脖頸,那裡有著關於她的過去的唯一痕跡。
有痛苦和別離,但也有著溫暖和希望。
或許這只是一個過於簡單天真的想法,但是我覺得……
有等著自己回去的人的地方,就足以被稱為「家」。
……我,有些明白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秤砣突然開口。
主人想要的,是一家人一起幸福的生活下去。
而我已經等了很久,但是主人還是沒有回來。
在你用飛燕向我傳遞訊息的時候,我就知道主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沒有主人的地方……「家」毫無意義。
但是……謝謝你帶回了關於主人的數據,幫我完成我的心願。
……我帶你們來到這裡,是想在我徹底損壞之前,把主人留下的東西託付給夜航船上的龍子。
可是……
……我明白了,我會告訴蒲牢,他們一定會珍重保管的。
但是,我並不只是為了告訴你這些才來到這裡的,現在道別……還太早了。
含英握住秤砣的手,像是在進行著一場沉默的對話,機械的指示燈不斷閃爍,如同再也掩飾不住的淚光。
……
……我明白了。
本機已達到運行時間上限,需要停機維護,整理數據,預計時間5小時36分鐘。
一切都處理完成之後,我會告訴你我的選擇。
秤砣坐在房間的角落裡,進入了維護模式。
指揮官有想問的事情嗎?
……其實,在來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秤砣主人的事情,正如他所說,秤砣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含英的神情黯淡下來,即使她掩飾得很快,自己還是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內疚。
在幾天前,我因為一些事情去了九龍城外的一座山裡,在那裡找到了一個落在石階上的機械燕。
找到它的時候我很驚訝,完全不能想像這樣一隻小小的機械鳥是怎麼飛過那麼遠的距離,從夜航船飛到了九龍城外的山中。
是的,小鳥一直在山中盤旋,直到損壞都想要找到自己的主人,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最終我能夠拿回的,也只有一點點關於秤砣主人的數據。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想把它帶回來。
一直在等著一個永遠都無法回去的人,這樣的真相對於任何人來說都太過殘忍。
而作為機械的秤砣,在得知這些事情的時候,又是怎麼想的呢……
……指揮官,你相信機械能夠擁有「心」嗎?
只是很好奇指揮官的看法。
是嗎……
嗯……是啊,有了心,才會思念。
有了思念,就會有等待和期許。
秤砣是這樣,大家是這樣,連我也……
和指揮官扮演家人的時候……明明只是虛假的模擬,但是真的要結束的時候,我竟會覺得有些不捨。
就像是在做著一個清醒的夢,在快要醒來的時候,總會覺得悵然若失。
……抱歉,我是不是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對於仍在帕彌什的災難中沉浮的人們來說,能夠有一個安全舒適的居所生活本身就已經成為了一種奢侈。
——晝作夜休,安居樂業,不必擔心外面時時迫近的危險,也不用害怕重要的人在戰場上受傷甚至死亡,平穩而幸福地度過著每一天。
沒有任何光輝但沉重的頭銜與使命,最困擾的只有油鹽醬醋的家常小事。
這樣的生活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是多麼奢侈又遙遠的事情。
但現在,自己還有著該去的地方和應該完成的使命。
回頭看向含英,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凝視那雙眼眸時,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溫柔的認同。
再次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看到過這樣一雙眼睛。
指揮官在想什麼?
含英含笑側首,髮髻上的飾物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看著含英的樣子,自己突然間想到了一件幾乎被自己遺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