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奧斯軍事學院到空中花園準備室的這段不過二十分鐘的步行路程,從未如此漫長。
真沒想到,第一次被學院邀請回來做演講,就被這麼熱情地「招待」了啊。
走在身邊的西蒙朝著自己露出苦笑,想必自己的表情大約也和他一樣吧。
畢竟剛剛學院發給我們的厚厚一摞的講稿和報告,可是連文化課功底深厚的西蒙都要面露難色的程度。
我這可是第一次被要求做什麼演講……
倒是你,學院的首席不是應該早就對這些報告和演講稔熟於心了嗎?
畢業後,法奧斯軍事學院裡的每次畢業典禮和入學典禮,學院都會邀請自己去做演講,每年如是。
但那也只是一個演講而已,沒有這麼多的座談、研討和報告。
而如今戰事吃緊,指揮官的傷亡率也越來越高,負責培養指揮官的法奧斯學院身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大概學院現在恨不得抓住每一個還停留在空中花園的指揮官來幫忙動員新生和畢業生吧。
光是學院發過來的談助就已經趕上要寫的講稿的一半了,這也對新手太不友好了。
而且要求還這麼多,給人的感覺就是……學院好像很重視,不對,不如說緊張。
今天聽教官們說,到如今法奧斯學院畢業的指揮官,還能上戰場作戰的已經不到四成了。
有那麼多的人還沒見到過,甚至連名字都有些想不起來了……
西蒙,凡妮莎,還有丘鷸的哈里喬,都是與自己同一屆的畢業生,也都是那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中的一員。
因為身上還有任務,庫洛姆沒有受到學院的邀請,哈里喬停留在地面也不在空中花園。
話說回來,怎麼沒見到凡妮莎?
清庭白鷺現在應該還在修整吧?她成績那麼好,感覺學院也不太可能忘了她。
回想起來,確實如西蒙所說,已經有一陣子沒再見到凡妮莎了,甚至於上午在學院裡也沒看到她的身影。
按著凡妮莎的性子,這樣的活動,大概她一定會來參加吧。
也許是身上還有什麼任務?西蒙和自己這樣設想著,也只能這樣想著。
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直到西蒙回到寒羊小隊的準備室,而自己還需要再走上一小會才能回到稍遠些的灰鴉準備室。
空中花園分配給執行部隊的準備室大多相似,若是從外表看,都是淺灰色而顯示出冷峻格調的合金門牆,上面還有用以認證身份的門禁。
而為了區別各個小隊,每個小隊的門上便打上獨屬於小隊自己的銘牌,譬如寒羊小隊的銘牌上便刻著寒羊的徽記,清庭白鷺也是如此。
懷著這樣的想法走過清庭白鷺的門口時,無意中瞥見門口的長椅上放著一份文件,上面還隱約看得到生命之星的標記。
想著要撿起來交還給文件的主人時這才看清,這是一份生命之星的檢查預約通知單。
邦比娜塔?
一個名字攪動起沉眠許久的記憶,彷彿從過去射向現在的一發子彈,而那子彈擦出的鮮血的溫熱也一同被鉤起——
那是幾年前自己帶領灰鴉小隊第一次參加聯合作戰,在一次沒有提前告知自己的轟炸過後,自己的槍口對準了清庭白鷺,清庭白鷺的尖鋒也指向了灰鴉。
所幸最後沒有爆發什麼實質性的小隊衝突,但那個劍拔弩張的時刻已然成為自己對那次聯合作戰的最終印象。
邦比娜塔的容貌與她多半是瞄準自己喉嚨的刀刃成為那個最終印象的一部分,烙在腦海深處。
在回憶起被廢墟掩埋的疼痛之前,自己及時地止住了思緒,視線又落回手上捏著的那份通知單。
這份通知單上寫著的檢查時間是兩天前,除了一般的檢查須知,叮囑受檢機體需要做好相應準備之外,還寫著詳細的診室位置和路線。
看來這是凡妮莎自己為邦比娜塔預約的機體檢查,但不知為何被遺落在這裡了。
自己和凡妮莎之間的過節不該波及到各自的隊員們,更何況這是關係到構造體機體健康的檢查。
如果是因為其他小隊的事就當做沒看見的話,那大約離變成自己痛恨的樣子也不遠了。
抱著這樣的心態敲了敲清庭白鷺準備室的大門,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大概就是因為沒人在,所以這份預約通知才被放在了門口吧。
抱著最後試一次的心態想要再次敲響大門時,突然,面前的大門被緩緩地拉開一道縫隙,纖弱的聲音在縫隙的另一側響起。
您好……?
聲音的主人藏在門裡側的陰影中,隱約間只看得到些許天藍色,以此共同構成自己對聲音主人身份的確證。
邦比娜塔在這裡……您是?
邦比娜塔仍舊藏在門後,但大約是因為聽到了別人叫到自己的名字,她的聲音也清晰明亮了許多。
指揮官?
大門的縫隙又被打開了些,邦比娜塔像是惶恐的小貓一般,睜著湛藍的雙眼,藉由那縫隙打量著門外的自己。
灰鴉?不是主人……
不是指揮官……不是主人……你是誰!?
也許是發現自己不是凡妮莎,原本敞開些了的縫隙又回到最開始的大小,邦比娜塔的眼神也更加警惕了。
邦比娜塔沒有說話,透過縫隙隱約看得到她似乎是搖了搖頭。儘管她仍舊警惕著陌生的自己,但那雙眼睛卻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更重要的是,從邦比娜塔的話裡聽得出來,凡妮莎不在這裡。
凡妮莎主人!
但是……邦比娜塔不知道……主人在哪裡……
只知道……不在這裡……要等主人……要等……
邦比娜塔有些落寞地反覆咀嚼著零星的字詞,像是要從她自己的隻言片語中琢磨出什麼真理似的。
一直被她用身體頂著的房門終於不只是露出一個縫隙,她也從門後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空中花園為執行部隊設立的準備室格局大多相似,除了必需的儀器設備,剩下的裝配都可以按照作戰小隊的喜好自行設置。
而清庭白鷺的作戰室,大約只能用「凡妮莎風格」來描述。
房間裡各式的儀器和設備都符合最高效率的原則被放置在它應該存在的位置上。
房間正中放著一張茶几,但明顯不是執行部隊的制式,簡約但足夠精緻,看起來價格不菲——和茶几上擺著的一套瓷器一樣。
茶几一側,房門對著的牆上掛著幾條暗紫色領帶和繫繩,緊靠著領帶的是一條深黑的眼罩,再往下則是執行部隊制式通用的指揮官武裝。
也正如邦比娜塔所說,凡妮莎不在這裡。
主人……不在……
邦比娜塔低著頭站在門口,輕聲地重複著剛才的話。
猶豫了一下之後,自己還是決定就把那份檢查通知交給邦比娜塔。
畢竟也沒辦法這樣不明不白地就帶著其他小隊的隊員去進行機體檢查,更何況是凡妮莎的隊員……
凡妮莎主人……檢查?
主人的檢查?主人……檢查?
她歪著頭看向自己,目光彷彿天空般澄澈,又如同薄冰般脆弱。這種奇異的清冷立刻順著自己脊骨傳遞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上,自己也根本沒有意識到剛剛輕微地打了一個冷顫。
這個……也是命令嗎?
但邦比娜塔躲開了自己遞過去的檢查通知,再次搖了搖頭。
凡妮莎主人的命令……是待機,昨天的命令。
是昨天!在主人離開之前……凡妮莎主人是這樣說的。
因為邦比娜塔不記得那之前的事……所以是昨天。
她的記憶仍舊停留在昨天,忠實地執行著主人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個指令。
邦比娜塔的樣子不像是能認真聽自己講話的樣子,甚至她只是茫然地低著頭,不肯抬起臉來看著自己。
是。
邦比娜塔始終低著頭,只能藉著吊頂燈模糊的光亮看到她稚嫩面頰的輪廓。
接過自己遞過去的檢查報告時,隱約覺得她的下頜微弱地翕動,但在陰影中也終究無法看清。
那隱在燈影下的面容,直到自己離開時也沒能再次看清。
視線裡最後的畫面,只有她彷彿蝕刻進冰冷的光芒與時間之中的一道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