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區的葬禮極其簡單。
清晨,薄棺,墓碑,在有土的、非種植用地挖出一個坑,埋下去。
在這裡,沒有什麼人認識灰鴉指揮官,只有寥寥幾人前來送行。
墓碑旁,幾朵布帛拼接成的白花跟隨晨風搖曳——礦區鮮少有野花,墨利諾厄連夜用一張舊毯子織出了這些用於哀悼的物品。
……請節哀,麗芙。
將手中的白花同樣安置於墓碑下方,墨利諾厄輕輕嘆出一口氣。
……嗯。
麗芙垂下眼睛,看不出情緒。
墨利諾厄拍了拍麗芙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卻不知應該怎麼開口。
……好了,讓麗芙自己在這裡和她的指揮官待一會吧。
保育區負責人已經能夠嫻熟地應對這樣的場景,她見過了太多離別。
孤獨的妻子、痛苦的母親、悲傷的友人,相似情節總是在這個星球時刻上映,刻畫著一齣齣不同的傷痕。
送行的人陸續和晨霧一同散去,麗芙站在簡陋的石碑前,一言不發,任由露水凝結在她髮梢。
麗芙……
拉著還想說什麼的墨利諾厄和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想著去旁邊摘野果的艾絲琳,保育區負責人將墓碑旁的時間留給了麗芙。
清晨的礦區沒有鳥鳴。
綢緞似的天幕泛出鴨蛋青的顏色,綺麗彩霞覆蓋遼闊群山,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麗芙安靜地靠坐在指揮官的「墓碑」旁。
為什麼……總是這樣。
為什麼總是……要以你作為代價,才能換回片刻的喘息。
她經歷過萬千次離別與死亡,也目睹過繁如星辰般的悲劇。
她曾經認為,不會有人比她更精通「面對災厄」這個課題,因為她已經用足夠的淚水和荊棘,鑄造出了絕對的鎧甲。
但為什麼……當面對人類逐漸失溫的身體時,她的意識海卻依舊痛楚的彷彿要碎裂成片片塵灰?
無論是他們描述的那個我不曾經歷的未來,又或是現在。
我曾經天真的以為,只要我承擔足夠多,就一定能改變這一切……
灰鴉——指揮官——[player name]。
用手指緩緩描摹著她親手刻下的碑銘,麗芙無聲地默唸著這個名字。
她見到過
見到過
這一次……又親手刻下了
但……倘若未來的旅程中,沒有你的存在……
我又該怎樣尋找到迷霧中的燈塔?
除了你,除了灰鴉小隊……我一無所有。
一滴淚水自她的面頰滑落地面,濺出小小水花。
沒關係……還不是時候。
她輕輕拭去淚痕。
還不是哭泣的時候,指揮官。
我不會為你哀悼,因為這只是短暫的分別。
跪坐在墓碑旁,她虔誠地吻上她親手刻下的名字。
我們……終會重逢。
重逢在某個角落。
「墓園」的轉角,墨利諾厄忐忑地等在那裡。
看到麗芙走出來,她急忙迎了上去。
麗……麗芙?你還好嗎?
墨利諾厄遞上一張手帕。
……沒關係,我還好。
麗芙回以一個蒼白笑容。
……
兩人沉默著走在小路上,樹枝搖曳,初升朝陽透過葉子間的縫隙,灑下怪異陰影。
你……後面準備怎麼辦?
我是說……你後面有什麼打算?是想去別的保育區尋求援兵,還是返回空中花園,再或者……
我準備暫時留在368保育區。
暫時留下……?
墨利諾厄對這樣的回答似乎有些驚喜又有些驚訝。
是啊,我準備暫時留下來。
她稍稍與墨利諾厄拉開一些距離。
指揮官……這件事情需要一個結果。
我已經聯絡上了空中花園,把這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轉述回去。
空中花園會派人返回接應。在這之前,我會留在368保育區,直到新的執行小隊抵達。
……這樣也好。
墨利諾厄抿抿嘴,低垂的帽簷遮蓋住了她的表情。
這條路很短,只是談話的這幾分鐘,就足夠她們返回保育區。
墨利諾厄一直把麗芙送到了灰鴉曾經暫居的房子。站在門口朝裡張望著,原本生機勃勃的房間莫名十分空曠。
猶豫片刻,墨利諾厄還是開口。
麗芙……你……一個人待著還好嗎?
……
她以沉默回應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如,我把艾絲琳先留在你這邊吧,在你離開之前。
墨利諾厄十分不捨地嘆了口氣。
原本我是想要自己撫養她,不再交給任何人,但……
你一個人太孤獨了。
艾絲琳嗎……
也好。
她有點受驚,現在在醫務室。晚些時候……我把她送來你這邊。
不等麗芙再說些什麼,墨利諾厄匆匆忙忙地離開。
是……艾絲琳嗎?
麗芙抬起頭,望向碧藍如水的天空。
雲層之後,鉤結的蛛網籠罩著整片天穹,束縛著這個小世界。
隱藏在深遠裂隙後,那隻眼睛悄悄地打量著如同生態球一般的區域。
那名人類死亡之後,麗芙……它選定的那個人,陷入了莫名其妙的繁忙中。
她忙著在叫做「終端」的小機器上操作一些沒人看得懂的數據和文字,忙著將這些東西送往這個小世界並不存在的「空中花園」。
忙著去醫務室,教墨利諾厄處理傷口,醫治病人。
在閒暇時候,她也會陪伴「艾絲琳」,和她玩耍,教她讀寫。
她像一個真正的,溫柔的母親。
還需要籌備……那邊的事情嗎?
當然需要。
那……這邊呢?
……是時候了嗎?
深空中的囈語輕輕瀰漫。
不……還不到那個時候,再等等。
隔著深厚雲層,它貪婪地感受著溫暖的漣漪。
她會是我的……她會服從與我,歸屬於我。
她會臣服於我的膝下。
麗芙一如往常地在保育區生活著,只是她的生活中不再有那個人類的參與。
夕陽將建築的影子拉的扭曲頎長,雲靄模糊了天際線的輪廓。
又是一天過去了。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月照常輪轉,四季如期而至,只是……
「時間」這個概念在這裡彷彿不復存在,萬事萬物都被混沌地凝固在這塊透明的琥珀中。
沒人記得今天是幾月幾號,沒人記得距離指揮官的死亡已經過去多長時間——
但麗芙記得。
坐在門邊,麗芙摩挲著手中那顆子彈。
意識海內,血色霧氣充斥著整個空間,風暴和雷聲在上空轟鳴,大地開裂,滿目瘡痍。
她行走在遍布蒺藜的地面,以絕望和愛刻下深長印痕,記錄著光陰的逝去。
麗芙?
來訪者的輕聲呼喚將她從意識海中叫醒。
墨利諾厄,你來了。
麗芙點點頭,並沒有起身迎接。
我來看看艾絲琳……她到哪裡去了?
去中央廣場玩了。
就像兩個再尋常不過的保育區居民,她們輕鬆地進行著對話。
今天有晚霞啊……看來,明天也會是個好天氣。
你還會來醫務室幫忙嗎?還沒來得及謝謝你,上一次教給我的止血方法真的很好用……
明天嗎……明天,我會去醫務室幫你的。
那可太好了。
墨利諾厄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那麼,不打擾你了,再見。
再見。
望著墨利諾厄遠去的背影,她輕輕在意識海中再次刻下一道痕跡。
這是指揮官離開的第7天。
她仍然沒有找到離開這裡的辦法。
嘗試過以「時間」作為問句,但只換回了莫名其妙的神情和一個荒謬到無法理解的數字。
也嘗試過藉口幫忙,連續跟在墨利諾厄身邊整整一天,可最終結果也只是收穫了感激的道謝,沒有察覺到任何破綻。
她嘗試過再次攪亂意識海,但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別的原因,她尋找不到指揮官的思維信標,也無法聯絡上對方。
但指揮官……不是已經被自己埋葬在那塊簡陋的墓碑下了嗎……
麗芙有些困惑地思考著——
噹啷——
子彈跌落地面的清脆聲音喚回她逐漸麻木的意識海,她臉色驟然慘白如紙。
撿起子彈,她不動聲色地用力將那枚小小的金屬物件按壓在皮膚中,觸動她的痛覺感知。
指揮官沒有死,指揮官一定……還在尋找著自己。
她緩慢地深呼吸,逼迫自己將感知集中到手心冰冷的子彈上——
那是一枚沒有出膛的子彈。
那是一枚……不應該存在於指揮官「屍體」旁的子彈。
礦洞深處
礦洞深處
一段時間……或是說「很長時間」之前。
麗芙意識海的混亂幾乎反向對人類的思維信標產生了影響。
耳畔的嗡鳴持續了不知多久,思維信標彼端傳來了持續的痛楚,像是有什麼外力……正在擠壓著麗芙的意識海。
麗芙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細雨墜落,雲霧未散,遮掩著麗芙意識海的厚重雲層裂開縫隙……
指揮官!你的具體位置——
意識海三個字尚未說出口,雲層再次封鎖了一切。
但至少將會合的位置傳達給了麗芙。
本以為自己至少將會合的位置傳達給了麗芙,顯然是自己想多了。
你……怎麼了?
小女孩迷茫地扯了扯人類的衣角。
只要先進入安全區……
兩側竄出幾隻異合生物,配槍裡為數不多的子彈又被消耗去一些。
安全區到了。
這裡也是安全區呀……
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我們……會和麗芙,會合嗎?
那我們要離開這裡了?
一邊回答著孩子的問題,一邊檢查著安全區的物資。
有些子彈,但是型號和自己的配槍並不相通,沒辦法通用。
將子彈退出彈匣數了數,只剩下兩顆子彈了,好在這附近的異合生物被清理了一些,應該能堅持到麗芙抵達這裡……
隱約震顫從腳下的岩層傳來。
那邊——塌了——!
小女孩驚恐地尖叫起來。
遠處的岔道口,嶙峋怪石自頂部墜落。
低沉轟鳴由遠及近,強烈的震感飛速蔓延,泥土裂開巨大縫隙,像是要將整個礦道吞入其中。
剛來得及將一顆子彈壓入彈匣,裂縫就已然擴散到自己腳下。配槍和沒來得及裝進去的子彈一同墜落在地面,子彈骨碌碌地滾到了遠處的物資箱旁。
真不走運啊……本來子彈就只剩下兩顆了……
徹底失去意識前,人類指揮官的腦海裡只剩下了這個略有些無奈的念頭。
滴答——
首先恢復的是觸覺,冰冷的水滴墜落在人類的皮膚上,帶來絲絲刺痛。
滴答——
混沌的意識逐漸理清,睜開雙眼,四周只有少數礦物閃爍著幽冷的光。
尖銳痛楚自四肢百骸匯聚向大腦,嘗試移動一下,骨骼和關節摩擦著,發出喑啞的哀嚎。
所幸……沒有太嚴重的骨折。
檢查過傷口,從腰側的應急口袋中拿出藥品和繃帶,將傷處簡單處理。想要掏出終端,查看道路的時候……
記憶被串聯起來,終端……應當還在小女孩的手上。配槍……
裝配槍的口袋空空如也,在地動的時候,配槍好像也掉落在了那個「安全區」。
稍微休整片刻,確認自己還能夠行動,扶著岩壁站起身。
礦洞地形複雜,但根據自己滾落到這裡的範圍,大約能夠斷定,這裡位於「安全區」的左下方。
順著岩壁攀爬回去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好在仍然對附近的岔路有印象——
向前走了第一個岔道口,就看到了自己曾經留下來的標記。
撿起一個稍顯尖銳的石塊當做「武器」,沿著牆壁緩慢往前走。只要沒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幻象」,自己就一定能摸回那個安全區。
一路走來,異常風平浪靜。
隱藏在背後的「敵人」似乎無暇顧及這裡,摸回安全區的路上,幾乎沒有看到任何生物,之前出現的幻影也不復存在。
是敵人離開了,還是對方將目標轉移到了麗芙身上?
摸到第三個「標記」的時候,地面出現了異合生物的肢體。
忍著高濃度帕彌什帶來的微微眩暈感,用石塊翻開異合生物的殘肢。
這並不是自己子彈殺死的異合生物。傷口縱橫延伸,礦洞中能造成這樣傷害的只有……
帕彌什濃度還很高,這個異合生物的死亡時間大約就在不久之前。也就是說……
麗芙……就在前面?
徑直往前走去,前方再度出現幾塊異合生物的短肢,這顯然不是自己子彈能造成的殺傷力。
傷口縱橫延伸,礦洞中能造成這樣傷害的只有……
帕彌什濃度還很高,這個異合生物的死亡時間大約就在不久之前。也就是說……
麗芙……就在前面?
岩壁被利刃劃過的痕跡、異合生物身上鋒利的傷口……
就像是麗芙刻意留下給自己的「蹤跡」,順著這些痕跡,很快摸索到了一個岔道前方。
岔道被岩塊和泥土封鎖的嚴嚴實實。
周遭沒有其他的蹤跡,麗芙只有可能是順著這條路走進去的。
但被碎石和泥土封鎖成這樣……會是「地動」導致的自然塌陷嗎?
依靠手邊的「工具」,明顯沒辦法撬開被封鎖的嚴嚴實實的路口。
石頭和泥土之間幾乎毫無縫隙,努力許久,也只摳下來兩塊腦袋大小的石頭。
顯然,人類指揮官算是受到輕傷的肢體並不支持這樣的動作,還沒踹開這堵石頭和泥土組合成的大門,自己的腿骨先發出了不詳的咯吱聲。
努力調取著自己的記憶,這附近,似乎……有一個齧齒鼠小隊的「安全區」?
快速沿著留下的標記去找,果不其然,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洞中,找到了那個之前被自己和麗芙直接略過的,太小的「安全區」。
兩個物資箱安安穩穩地擺在那邊。
第一個物資箱中存放著一些大口徑子彈,和幾包壓縮口糧。
維亞! 你帶這麼多壓縮口糧幹什麼! 構造體又不需要吃口糧…… 什麼叫做「以防萬一!」 防多少次你也不需要吃口糧!
第二個物資箱中,存放著幾包微型炸藥。
伊米爾…… 我說過很多次了, 炸藥不需要帶這麼多, 這裡是礦洞,一旦引爆炸藥, 我們都得被埋進去! 好了,聽我的, 先放在這邊一部分……
匆匆嚥下幾口壓縮口糧,疲憊的身體得到短暫補充,將物資箱中的微型炸藥搜羅一空,轉身走向剛剛的岔道口。
——轟!!
煙塵四起,微型炸藥在狹窄的礦洞中爆炸,炸出了一往無前的架勢。
麗芙留下的印記果然在這條岔路中再次出現。
確認過思維信標足夠穩定,沒有混亂或是幻覺出現,人類指揮官徑直衝向這條唯一的道路。
直覺告訴自己,麗芙就在前面。
再次被「意外」坍塌的礦洞阻擋時,人類已經毫不意外了。
剛剛的爆炸似乎引來了一些視線,總覺得有什麼在注視著自己,但當四處看去的時候,卻又沒有任何「生物」的蹤跡。
或許是背後的敵人,或許是這礦洞中的其他生物,但沒有什麼能夠阻擋自己的腳步——
轟——!!
璀璨焰光四散開,齧齒鼠小隊的微型炸藥有著莫名強大的威力。
在幻境中被反覆戲耍的鬱結之氣似乎也隨著爆炸被一同摧毀,人類握著手中的石頭,像是握著空中花園最強大的武器,毫不猶豫地繼續向前。
轟——!!!
偽裝的岩壁被炸開黑洞洞的窟窿。
炸藥被消耗完之前,人類終於找到了
她就躺在那裡,被無數怪異礦物包裹著。
異合生物的嘶吼聲由遠及近,幕後敵人的目標昭然若揭。
轟——!!
早已被人類安置好的炸藥將堵在外面的異合生物炸的粉碎,在第二批異合生物出現之前,人類指揮官攀爬上麗芙沉睡的溫床。
思維信標光芒大盛,這個距離,已經足夠自己深度連結麗芙——
指揮官離開的第19天。
指揮官……離開?指揮官……去了哪裡?
意識海遲鈍地運轉著,礦物孽生的溫床企圖將人類相關的一切從她的腦海中抹去。
麗芙站在窗邊的洗手台前,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
我……
意識海發出嗡鳴的震動,她艱難地張開嘴。
我是……
我是灰鴉小隊的……
我是……368保育區的……
我……
清水自水管中奔湧而出,冰冷的水流刺激著她的雙手——她受到驚嚇似的,猛然將手掌從水盆中抽出。
口袋中的子彈驟然發熱,麗芙無法自控般的顫抖著,握住了那枚滾燙的金屬子彈——
意識海中,大雨磅礴,沖散了血色的霧氣,地面深可見骨的刻痕被豪雨沖刷。
洗手台前,鏡面的另一端,出現了那張她刻印在骨血中的面孔。
指……
太久沒有叫出那三個字,她的唇舌幾乎打結。意識的齒輪像是被剝離了鏽蝕,逐漸開始運轉——
指揮官!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麗芙緊握拳頭,擊碎了面前的鏡面——
颶風席捲整個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