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假麗芙」所在的礦道，三人沉默地在小徑上前行。
艾絲琳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角，不肯離開一步。
噓……
她輕聲示意自己不要說話。
前面就要到了。
又繞過兩個岔路口，根據自己對那張潦草礦洞地圖的記憶，這裡似乎是原定和麗芙會合地點的反方向。
當然是帶你們離開……
她腳步匆匆，沒有停留，剛轉過彎，帕彌什檢測儀紅光大作，毫不意外地，兩隻異合生物從轉角處撲面而來。
早有準備的子彈冷然穿過逐漸消散的「麗芙」，直擊她背後的異合生物。
……她消失了！
在和對方照面的瞬間，人類指揮官就確認了「她」不是麗芙。
儘管如此，
此刻的情況太古怪了，襲擊者對視覺的影響堪稱以假亂真，但推出的演員演技卻拙劣到不用心也能辨別。
表與裡如此地不諧，只能將其理解成刻意為之。但這樣的話……目的是什麼？
腳步還沒有邁開，麗芙的聲音先於刀刃破空聲傳來。
指揮官——小心！
岔道後，鏡輪刃片在黑暗環境中反射出銀光，險險擦著自己的耳畔，擊殺了人類身後的一隻異合生物。
還，還好我來的及時……
她微微喘息，身上還帶著些傷痕，像是剛從什麼地方逃出來。
又一個嗎……？
指揮官……還有艾絲琳，你們都沒事吧？
她關切地看向縮在自己腿後的小女孩。
……就是這個孩子，是墨利諾厄告訴了我她的名字。
她半蹲下來，想要抱住孩子，孩子卻扭開身體，拒絕她的懷抱。
是嚇壞了吧。
她尷尬地笑了笑。
不過沒關係，很快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是啊，我把墨利諾厄留在那邊，順著你們的聲音找到這裡來。
輕巧地避開這個話題，她站起身。
走吧，指揮官，我們先離開這裡……
她對著自己伸出手——
指揮官——！
她的表情僵硬地卡在「微笑」上，像來不及完成切換的人偶。
子彈沉默地擊碎空氣，穿透她身後的異合生物。
我們走吧，指揮官——
在即將接觸到麗芙的瞬間，轉握為抓，人影如受驚般一跳，化作煙霧消散。與此同時，岔道後的異合生物配合著視野盲區驀地竄出。
早有防備的另一隻手已經扳開配槍的保險，旋身躲開攻擊後，毫不猶豫地擊碎「麗芙」身後的異合生物。
又是一個假的。
孩子輕輕抽了抽鼻子，把臉埋在了人類指揮官的褲子上，不肯抬頭看。
空闊的礦道中，只餘下兩人的腳步輕聲迴盪。
很快，視覺與聽覺迷障如附骨之疽，再度襲來。
指揮……指揮官……
熟悉的，屬於麗芙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指揮官，救我……
轉過路口，蝕暗機體的麗芙跪坐在一側，傷痕累累，表情幾乎崩潰。
指揮官……
她痛苦地朝自己伸出手，她的身後，是礦坑邊緣的深淵。
……指揮官！快過來！那邊危險！
話音還沒落下，另一個「麗芙」已經在岔道口呼喚起來。
指揮官，快來，我帶你離開這裡……
指揮官……
虛無化作麗芙的幻影，出現在黑暗中的各處。
她們形如鬼魅，輕盈縹緲，裙襬在黑暗中漣漪般漾開，點燃著熒熒磷火。
指揮官……我在等你……
指揮官，救我……
指揮官……
無形的風掠過礦道，將她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帶來。
所有的「麗芙」像是齊齊卡頓了一下。
我曾經隔著窗子看到過你，指揮官，在從清庭白鷺轉到灰鴉之前。
在得知這個隊伍後，我很好奇，路過會議室的時候，偷偷地看過你一眼。
你就那樣走進了我的世界中。
這幾句話出口，人類指揮官的表情陰沉了下去。
與先前的語氣不同，幾乎就像是麗芙本人。而這也意味著……
壓在扳機上的手指變得更緊了幾分。
調來灰鴉小隊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和你們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都很有意義。
是我貪心，總想要這樣的時間長一點，再長一點……
指揮官……
假如這一切都能結束，假如我們能奇蹟般地相遇在另一個世界……
在一個……屬於我們的家……
我們……
留下來的那個麗芙，對著自己伸出手。
……指揮官？！
她的聲音哀切。
話音墜落地面，幻影剎那間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熟悉的劇本，熟悉的套路，一群異合生物虛虛實實地從她消失的那個路口一湧而出——另一種層面的「人海戰術」。
對方的戰鬥力似乎很差，只能夠透過驅使異合生物來進行攻擊。
但是……礦洞中存在這麼多異合生物嗎？
無法依靠帕彌什檢測儀來判斷異合生物的虛實，只能持續消耗彈藥——
空彈夾噹啷落在地上，人類伸手摸向補給包，在觸及彈夾袋的瞬間頓了頓。
人類指揮官拉著小女孩邊打邊撤退，腦海中回憶著礦洞區的安全區排布。
齧齒鼠小隊的設立方式是嚴格按照手冊標準來的，力求不管是在什麼位置都一定會有至少一個安全區方便抵達。
但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裡……
嘎——
一槍崩碎突破火力線的漏網之魚，一邊險而又險地避開被視覺影響扭曲隱形的岩石凸起。
話音未落，意識信標如同被敲響的警鐘一般嗡鳴起來。思維信標彼端，麗芙的意識海掀起無聲巨浪，尖銳痛楚瘋狂地蔓延。
麗芙似乎正在主動攪亂她的意識海。她在嘗試碰觸那些深不可見的傷疤，以此來達成某些目的……
意識海中的一切逐漸趨於停滯，有什麼東西正在無法察覺的生長著。
細雨墜落，雲霧未散，遮掩著麗芙意識海的厚重雲層裂開縫隙……
隨之裂開的還有一直遮擋在眼前的幻覺，視界清明，蜿蜒的道路前，黑暗中隱約可見一架吊機的輪廓。
指揮官！你的具體位置——
意識海三個字尚未說出口，雲層再次封鎖了一切。
但至少將會合的位置傳達給了麗芙。
終端的雜音仍然在繼續，通訊沒有接通，墨利諾厄著急地來回踱步。
終端突兀地響起，打斷了墨利諾厄的話語。
混雜在噪音中的低吟響了起來。
……好多……血……
……指揮官？
唯恐聲音過大驚動對面的異合生物，麗芙壓低語調，輕聲開口。
對面人類大約同樣沒有想到通訊能夠接通，微微喘息著。
指揮官，你受傷了嗎？
你腰側的應急口袋有藥品，清理消毒之後，繃帶也在那邊……
她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唯恐斷續的訊號讓對方錯過什麼資訊。
話音未落，對面突然安靜，像是指揮官帶著孩子突然躲在了什麼地方，捂住了孩子的嘴。
沙啞白噪音中，只餘下通訊對面急促的呼吸聲。
……
這是怎麼……
麗芙按住終端通話筒，示意墨利諾厄不要開口。
漫長猶如一個世紀的幾分鐘過去，淺淺腳步聲再次從終端傳出。
人類的話語被噪聲切割的支離破碎，麗芙貼近終端，也只能分辨出其中的幾個字音。
有什麼正在追著你們……？
腳步再次突然中止，淺淺的呼吸聲之後，槍聲打破寂靜。
雜亂的奔跑聲迴盪在空闊礦道，近的就像在耳邊迴響。不知是誤觸還是訊號減弱，通訊又一次被中斷。
這是怎麼回事……
臉色蒼白的女性驚惶地緊握著手中的鐵棍。
或許……那邊有什麼更加危險的敵人。
會是這些異合生物的操縱者，還是更危險的……
麗芙不願繼續去想，她收起終端，將指揮官最後的位置牢牢刻印在腦海中，試圖重新校正著視覺模組——雖然著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途。
無法排除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意識海紊亂，也無法確定視覺模組模糊的原因，麗芙將照明裝置稍稍扭亮，疾步朝前走去。
指揮官身上儲備的彈藥數量不多……但指揮官一向善於利用現有資源。
礦洞岔路繁多，是壞事，但也是好事，指揮官一定可以……
意識海如同被穿刺一般傳來劇痛，麗芙腳步停頓一瞬，又堅定地繼續向前。
她不會再弄丟指揮官了。
不管使用什麼辦法，她都必須想辦法和指揮官會合——
將思維潛入意識海，她繼續著先前未完成的「計畫」——攪亂意識海，以隱痛撕裂遮蔽自己和指揮官聯繫的雲層。
她甚至不確定過了多久，痛了多久……沉重的雷聲震鳴於遠空，那些以愛為名的記憶與思緒閃著微弱光芒，播種於土地。
細雨墜落，雲霧微散，隔著厚重雲層，白鳥振翅——
她看到那顆啟明星仍舊高懸於天幕之中。
我找到你了……指揮官……
她隱約聽到了指揮官的呼喚。
指揮官！你的具體位置——
指揮官思維信標中傳回的聲音無比清晰。
小心……什麼？小心礦洞，小心異合生物？小心墨利諾厄？還是……別的什麼？
憑藉這樣舉動來維持的思維連結顯然並不穩定，沒等指揮官的話說完，思維連結就再次被屏蔽。
麗芙掙扎著從意識海醒來——雖然意識海出現了高頻波動，但至少，她獲得了指揮官的大概位置。
還……還能找到
……大概定位到了。
重新調出終端中的潦草地圖，麗芙眯起眼睛，對照剛剛指揮官說出的地標名稱，尋找通向那裡的快捷道路——
綠點和意識海中指揮官給出的資訊逐漸重合。
雖然不能藉此直接判斷拿著終端的指揮官就是真正的指揮官，但她也必須去那裡看看——
指揮官的思維信標無法複製，她的意識海也不會欺騙她。
不遠了，就在前面。
不待湊上來的墨利諾厄看清楚，麗芙就收起地圖，確定了一個方向，快步走入礦洞的岔道中。
周遭帕彌什濃度劇變，墨利諾厄猛然停下。
那些怪物……那些怪物又來了！
她緊緊閉著雙眼，用力揮舞著鐵棍，擊中一隻襲擊向麗芙後背的異合生物。
……
異合生物們自四周湧來，聚集在前方的岔路中，像是要阻攔她們的去路一般——
給我……閃開！
武器猝然展開，鋒利刀鋒劃出一條通路，畏懼於同類的屍體，原本擠擠挨挨的異合生物放緩步伐……
……我們走！
藉著這個空隙，麗芙抓起墨利諾厄，飛快向前——
砰——
遠處的槍聲在空闊礦道中迴盪，近得就像是在她們的耳邊——
——指揮官！
她義無反顧地朝指揮官所在的方向跑去。
礦洞中的道路漆黑漫長，層層回聲擴散，只是聽到槍聲，卻也不知道前面到底還有多遠的路途。
麗芙，小，小心……
墨利諾厄受限於長裙，跑的磕磕絆絆。
指揮官受了傷，連簡短的交代都給不出，情況一定很危急……
因為地動，礦洞中的地形又有少許改變。
麗芙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跑了多遠了，在遠遠看到吊機在岔口處出現的那一刻，她的核心幾乎從嗓子裡蹦出來。
終端……
她手忙腳亂地摸出終端，之前同步的定位上，指揮官的終端就停留在這裡——
代表指揮官的綠點仍然忽明忽暗地在前方閃爍。指揮官和艾絲琳應該就在這後面了——
幾隻異合生物的屍體零散交錯在小路兩旁，麗芙清理出一條道路，直奔後方安全區。
砰——
槍膛中的子彈劃破空氣，直襲麗芙的臉頰。
指揮官，是我，麗芙，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她毫不在意那枚指揮官槍中射出的子彈，焦急地撲向安全區的掩體之後……
剩餘的話凝滯在咽喉中，她乾澀地張了張嘴巴，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艾絲琳？怎麼是你……
掩體後，小女孩瑟瑟發抖地雙手握著手槍，以一副捍衛的姿態站在人類身前。
儘管被手槍的後坐力衝擊，但她依然沒有移開一步。
在她的身後——人類指揮官靠坐在掩體旁，鮮血淋漓的傷口橫貫
另一側，帕彌什檢測儀上不斷閃爍著紅色警示燈光，但人類顯然無法再對此做出任何反應。
指揮……官？
短暫的停滯過後，她立刻撲上前去，血清注入人類的血管。
應該，應該還來得及……一定來得及的。
意識海掀起滔天巨浪，隱痛如同長針般刺穿她的軀殼。
她的雙手沾染上人類尚且溫熱的血跡。
一定，一定來得及……
摸出口袋中的消毒液體，將它們盡數傾倒在人類潰爛的傷口上，嫻熟地將傷口一一包紮，再反覆進行急救措施……
一定，一定來得及的……
默唸著人類心肺復甦的標準，麗芙反覆按壓著人類的胸口。
但無論她怎樣努力，掌心接觸到的區域，人類的體溫也正在逐漸消散。
要冷靜，冷靜下來，或許這裡也仍然是幻境……
是……假的嗎？或許是複製人……
咬咬嘴唇，麗芙雙手顫抖，在人類身側的補給包中翻找起來。
害……害怕……
艾絲琳！
一側的小女孩像是嚇傻了一樣，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墨利諾厄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她失而復得的珍寶。
小女孩手中的配槍掉落在地上，發出金屬碰撞的脆響。
配槍……
配槍是灰鴉指揮官的，彈匣內沒有一顆子彈。槍柄上，印著灰鴉指揮官獨一無二的徽記。
麗芙曾經無數次擦拭保養過這把槍，她記得它的全部細節。
你從哪裡撿到的這把槍嗎……？
小女孩拚命搖頭，口齒不清。
是，是
……
還有，還有終端，這一定是假的……
意識海彷彿被高溫烹煮，一片混沌。麗芙在人類身側找到了那個空中花園配發的終端——
那也是屬於灰鴉指揮官的東西。
悲傷到極點的時候，是無法發出聲音的。麗芙茫然無力地按壓著人類的胸口，祈禱一個不可能存在的奇蹟……
但沒有任何作用。
體溫在她掌心逐漸消失，溫熱軀體變得冰冷……
人類已經死了。
麗芙表情恍惚，擦拭著人類臉上殘餘的鮮血。
她的手指蜷縮了一下，輕輕撿起了地面上的一顆子彈。
這顆子彈……不是剛剛艾絲琳發射出來的那顆，子彈的重量不對，它並沒有被發射過。
構造體敏銳的直覺讓她立刻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但假如指揮官真的是在這裡奮力抵抗之後才……那為什麼會在這個位置出現「完全沒有被發射過」的子彈？
麗芙沉下眼眸，她不動聲色地將那顆子彈死死捏在掌心。
……我們走吧。
先……先離開這裡。
她背起了人類的屍體，明明這點重量相較於構造體的機能來說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可麗芙看起來卻是那樣的吃力。
麗芙，我們……
我說，先，離開這裡。
麗芙的聲音帶著些微的顫抖，腳印一深一淺地向著外面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