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行者的手漸漸垂了下去。
即使他已無法繼續戰鬥,那些尖刺還是鍥而不捨地追逐著他,如同追逐著一個終年阻撓它們的仇敵,誓要不死不休。
這副幾乎要失去人形的軀體在貫穿他的尖刺之間掙扎了一下,擠出了破碎的聲音。
……我依然要警告你……和卡俄斯融合是唯一能穩定解決的方案……
這麼說……你們也不會聽……
如果你執意如此,執意認為……你才是對的,那就走吧,離開異聚塔。
異聚塔內的裂隙和崩塌……就交給我和卡俄斯來解決。
核心……就由你們帶走……
卡俄斯會盡力幫你們維持出口……
馮·內古特在崩塌的異聚塔中沉默了數秒,彷彿連最後的話也湊不出力氣來說。
但你要記得,異聚塔的崩塌已經……非常嚴重了……
我和……卡俄斯……無論如何都會封鎖整座異聚塔……
除非你帶來了成果……否則,我絕不會再讓你進異聚塔……
他擠出了一聲毫無期盼的冷笑,彷彿在說他會死在這之前。
……再見……下一次再見,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敵人了。
她把承載著異聚塔核心的「鑰匙」遞了過來,走回了馮·內古特身邊,揮手作為告別。
走吧,趁著異聚塔的崩塌還沒有堵死所有的路。
嗯。
卡俄斯注視著兩人拉起對方的手,轉身奔向險峻的捷徑。
直到那奔向希望的背影徹底遠去,她才重新垂下頭,面對身旁苟延殘喘的代行者。
……如果你把露西亞帶出異聚塔再開始戰鬥,結果,只會是你不戰而勝……
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沒人守著異聚塔,只會更危險。
……只是這樣嗎?
或許,我累了。
我希望那兩人能證明自己是對的,讓我從閉環中解脫。
你不會解脫……我需要你來幫我多維持一段清醒的時間。
卡俄斯藉著高濃度的帕彌什,懸停在馮·內古特面前,她張開雙手告知下一步動作。
…………
相信你決定在異聚塔內迎戰的那一刻,就做好成為異合生物的準備了。
……好……當然。
馮·內古特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哂笑。
既然已經被留下了……
就和我一起下地獄吧。
難道我們不是一直身處於地獄之中嗎?
…………
她帶著無法消退的恨意,抱住了代行者那副支離破碎狼狽不堪的身軀。
將一份漫長的死刑,連同破敗的自身一同贈予了他。
異聚塔岌岌可危,它劇烈顫抖,無數牆體接連崩解,彷彿長久以來的苦難也隨之湮滅殆盡。
前方的障礙悉數化為齏粉,一條通往希望的道路在無盡的折磨後竟變得暢通無阻。
回家……回家……!回歸曾熟悉的一切,回歸過往平和的生活。
露西亞的步調與自己出奇的一致,踏在地面的響動像是兩顆交融的心臟發出的二重震響。
與她奔跑在長路之上,好像死亡從未發生過一樣,就這樣再一次地臨近了異聚塔的出口。
無休無止的征途終於到達了終點,光就在前方。
敵人已被壓制,身體僅有輕傷,二人安然無恙,一如來時。
異聚塔的核心、一路以來的情報,能開拓未來道路的一切,也都好好地裝在戰術口袋裡。
另一邊,露西亞就站在身旁,握緊著自己的手,彷彿這一生都不會再鬆開。
此時此刻,漫長的黑夜終於迎來破曉——
嗯,走吧,指揮官。
身後是萬千苦難的崩解。
前方則是一切。
異聚塔內的詭譎感同身體告別,興許是逃出生天后終於可以鬆懈,疲憊也隨之湧上了身體。
——終於結束了。
面前久違的風竟讓自己內心萌生了陌生感,好在身旁的溫度熟悉依舊。
回過頭,想要呼喚露西亞的名字,以表心中喜悅,就像曾經每一次行動結束後的那樣。
然而呼喚頓在了嘴角。
…………
那隻緊握著自己的手忽然鬆開,露西亞像一根風化的旗杆那樣突然崩斷,單膝跪在地上。
溫度潰散得相當迅速,無數裂痕與腐蝕的痕跡在機體上蔓延。
這副在異聚塔裡堅固剛硬的身軀,此刻也像異聚塔內的結構一般轉瞬崩解。
我……
急忙將手伸到她的面前,但露西亞幾乎費勁所有力氣,才勉強將寸寸破裂的手臂抬起。
見狀,索性直接拉住她的手,努力扶穩她的身體。
也在這時,裸露在外的Ω核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開始裂解。
自己下意識伸手,想要抓住那些脫落的碎片,它們卻在指尖化得更加微渺。
想要將無法行動的露西亞抱起,想要尋找可以幫助她的辦法,目光焦急地四下逡巡,慌亂中,突然發現了周圍其他的異樣。
廢墟連綿,一片渺茫的荒蕪,蒼灰的空氣中飄散著點點猩紅,宛如燒灼著幕布的火星,燙出灼痛雙眼的現實。
這與先前見過的塔外景致不盡相同,隨身攜帶的病毒檢測儀指數頻變,最終停在一個奇高無比的區間。
無論是……哪裡……都……
她抓著自己,像溺水者抓緊浮木一般,再一次強撐著站起身來。
久經戰鬥的光紋太刀彷彿風中殘燭,但它依然支在地面上,露西亞借力擺脫自己的扶持,踉蹌地前進。
溺水者掙扎著爬出死亡的深潭,一如昔日自己死亡時,她從紅潮中站起的景象一樣。
都必須盡快離開……這裡的帕彌什濃度太高了,而Ω核心已經……
嗯……會的……
露西亞回望自己,眼睛裡是她虛弱的笑意,但這份鼓勵意味的注視,此刻卻是如此的刺目。
不安發酵成了恐慌,正在內心鼓譟。
——現在真的能找到救援嗎?
如果你到達的是某個荒蕪的時間或世界,而異聚塔又因為持續的崩塌無法再順利返回,你要怎麼辦?
曾經聽到過的警告重新環繞在耳畔。
曾覺察到的異樣也開始不斷撕扯著內心。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因為異聚塔?因為誓焰機體的負荷?
…………
——本不該這樣的。
似是察覺到自己內心的動盪,露西亞顫顫地抬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
指揮官……
必須……先離開這裡……
她再走兩步,又不得不停下來,死死地用武器當支撐。
露西亞點了點頭,雖說是扶著,卻在不斷把自己向前推著,她是絕不會讓自己留在危險中的,哪怕代價是……
內心一陣絞痛,唇齒間發腥的鐵鏽味也瀰漫開來。
當時為了不讓露西亞迷失於霧域把核心留給了她,又脅迫馮·內古特用「渡夢橋」把露西亞接了出來。
明明已經在有限的選擇中,抓住了希望最大的那一條路,可為什麼還是變成了這樣?
反異聚塔內的時間流速和塔外不一致。
——閃耀的希望像海市蜃樓一樣崩解消散了。
…………
誓焰機體再怎麼完善,也無法撐住漫無止境的戰鬥以及一直以來對Ω核心的消耗。
從霧域中出來之後,她沒有顯露出異樣,並不是真的沒異樣,而是被異聚塔與核心延遲了。
一旦離開異聚塔——這一路都沒有離開過異聚塔——一旦離開異聚塔的話……
不知不覺中,露西亞的身形已漸漸落後自己,她顯然做好了殿後的準備,那隻手仍然在推著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
背後的力道停住了,它本就微不足道。
露西亞垂下手,指尖從脊背滑落到腰後,最終找到了立足點。
——她再次托起自己的手掌,用盡全力地握住。
殘損的機體邁開步伐,她艱難地追上了這點距離,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好……
一起走吧……直到找到支援,直到你安全……
與露西亞相互扶持著,在荒無人跡的廢墟之中開始了長途跋涉。
一邊是瀕死的構造體,一邊是輕傷但已有感染的人類。
呼喚著,尋覓著,走過了一片又一片狼藉,始終沒有找到人煙。
從正午走到入夜,依靠著彼此稍作淺眠,便趁著皓月的光輝出發,直到曉光重新降臨。
好在自己的身邊還有她,好在她的身邊還有自己,否則便是孤身一人,而孤身一人往往必將死去。
但支撐露西亞行動的能量也在無望的路途中所剩無幾,她越來越少言寡語,只是靜靜地看著前方,或靜靜地看著自己。
留給她的似乎只有無窮的折磨,破損的傷痕,無止盡的痛苦,只要她還能感知一切,那麼一切都將是她的磨難。
自己也有過幾次問詢,問詢露西亞是否要關閉痛覺模組。
得到的答案是始終如一的拒絕,她需要依靠來疼痛來維持自我,以減輕與她意識連結的自己的壓力。
機體的損毀已不可挽回,如果這時意識海再生事端,必然會雪上加霜。
露西亞在盡力避免她成為拖累,而自己能做的,唯有懷擁那點渺茫的希望,不斷前行。
依靠殘缺散落的路標,兩人走入了一座空蕩蕩的小鎮。
她點了點頭,沒有回答,就這樣開始新一輪的尋找。
帶傷的軀體疲憊不堪,雙腿在寒風中幾乎麻木,即使如此,胸腔內無法平息的劇痛依然在驅使自己前行。
翻找過數座空無一人的住宅,擊敗了遊蕩在附近的異合生物,不斷在遊蕩的幽影中潛伏前進。
找到的都只是無用之物,過期的罐頭,老化的電子元件,空空如也的血清。
直到穿過小鎮的市中心,步入了一家醫院,才在這裡找到了一台通訊收發器。
滋滋——滋滋——
滋————致所有可以聽到這則廣播通訊的倖存者,帕彌什在地表逐步推進,你們身處的地方並不安全。
請盡快聯繫最近的基地或支援部隊,如無調整頻段的能力,請在該頻段對訊號收發設備進行三短三長三短的開關,檢測到對應訊號波段的人員會盡快定位你們的位置。
重複,致所有——
在第十次重新接收該頻段後,廣播消失了。
滋滋——滋滋——
滋————這裡是艾瑪·科波菲爾,北極航線聯合所屬支援部隊成員,我方已對你進行定位,請倖存者注意人身安全,保存體力。
重複,這裡是艾瑪·科波菲爾——
艾瑪……
露西亞虛弱地笑了一下,像是在感嘆某種逃不開的命運閉環。
嗯,無論怎麼樣,至少找到救援了。
陽光穿過空氣中的浮塵,均勻地包裹了她的輪廓。
看著那些浮沉,露西亞突然露出了清淺的微笑,回眸望向自己。
指揮官……
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那就別說這種像遺言一樣的話啊。
支援部隊的載具在小鎮旁停了下來。
夢中見過的女性如約出現在面前,第一時間為露西亞做了檢查和應急維護。
不行,Ω核心的超負荷是不可逆轉的,必須盡快更換機體,她有留下的舊機體嗎?重新適配肯定來不及了。
阿西莫夫……
…………
他已經不在了。
艾瑪垂下頭,將這些年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我也不敢相信你和露西亞還會回來,但是……是的。
從你進入異聚塔的時間算起,已經過去了三十年。
你看……
她從手上的雜物盒上剝下一張用來包裝盒子的公告紙遞了過來。
這張泛黃的紙上的每一個字自己都認識,然而結合理解到的資訊卻讓人難以接受。
你們離開的最初三年情況還好,第五年的時候,異災區的問題還是爆發了。
這三十年間,人類的陣線一縮再縮,如今地表上的最後堡壘是北極聯合航線。
她難過地搖了搖頭。
空中花園已經離開了地球軌道,前往宇宙尋找新的居住地。
灰鴉……里和麗芙都踏上了星艦前往宇宙深處……他們想要完成尋找未來的那個願望。
——這也是灰鴉小隊的共同願望。
剩下的問題還是交給凡妮莎來向你解答吧。
……是啊,她是為數不多留下來的人。
艾瑪在終端上點擊了幾下,一個身影緩緩從終端上浮現在眾人面前。
…………
目光交匯,沉默悄然而至。
面前的人和記憶中的模樣相去甚遠,然而熟悉的眉眼卻無一不在昭示她的名字。
這一聲問候遲到了三十年,[player name]。
我還以為這次,你總算是真的死了。
不知為何,她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
露娜說你一定會回來。
是啊,現在這種情況,沒有她,就連北極聯合航線也堅持不下去了。
……鴉羽機體?
……你面前就有一個,艾瑪。
…………
你安靜一點,我在找能回答你問題的人。
凡妮莎說著,忽地抬起手,隔著模糊的影像,隱約可見其間的機械構造。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清庭白鷺又洗了一次牌……最後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在那之後我就是構造體了。
現在是聖甲蟲小隊的隊長。
她犧牲了,這事我回頭再和你說。
凡妮莎坐了下來,焦躁地理了理耳畔的頭髮。
聽著,現在有兩個希望渺茫的方法。
一,就跟著艾瑪的搜救車來北極聯合航線,能維護構造體的人和設備都在這裡。
以現在的地面路況,你到這裡最快也要14天,露西亞能撐得住嗎?
將詢問的目光投向艾瑪,她搖了搖頭。
…………
凡妮莎的話語形同鉤鎖,抽走了體內所有的氣力。
本能地跌回椅背,從未想過會有一天連組織語言都如此吃力。
去找鴉羽機體。
話音剛落,通訊裝置忽地一陣響動。
我找到了,艾瑪現在向東側行駛2614公里能找到曾經的駐地。
阿西莫夫曾在離開前把鴉羽機體放在這個基地,只是……
聽洛莎說完。
視訊後的少女已是構造體身軀,比起記憶中天真冒失的樣子,現在的她反倒多了幾分冷漠。
只是放置鴉羽機體的倉庫連同駐地一起被紅潮淹沒過,那場撤退很匆忙,紅潮退去後,這邊派人過去回收過物資,但都沒有鴉羽機體的消息。
你要去試試運氣嗎?
……你怎麼想?
當然。
聽到這句話的艾瑪了點了點頭。
上車吧,我們趕時間。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扶著露西亞擠上了艾瑪的物資救援車。
希望接下來你能一切順利。
[player name]。
茫然地抬起頭,對上了凡妮莎看不真切的視線。
不論如何,歡迎回來。
留下這一句,凡妮莎便下線了,只留洛莎一人在通訊頻段裡。
我在,指揮官。
好的。
望向車窗外,兩旁的荒原正在飛速後退。
在洛莎清脆的聲音裡,駐地的情報和往日的資訊一件件湧入腦海。
里修復了異聚塔帶來的裂痕,目送了露西亞和自己在相同的時間進入異聚塔後,又和麗芙一度試圖重新進塔,卻皆是徒勞無功。
即使失去了核心,還在異聚塔內承受苦刑的那個代行者也不會放任任何人進入。
突擊鷹只剩下庫洛姆和萬事,神威在一次調查任務中失蹤,卡穆去找他,再也沒有回來。
三頭犬安全撤離,莫瑞病逝了,寒羊在撤退行動中主動申請了斷後任務,就此全滅,現在基地裡只留著聖甲蟲小隊和支援部隊的人。
…………
注意力逐漸渙散,眼簾沉重,車窗外的景象開始模糊。
嗯。
她的手已變得有些發涼。
祈禱般的呢喃中,黑暗給予了久違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