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通道猛地噴薄出巨量的赤色潮水,如同激流一般撞碎了沿路的牆壁。
在眾人焦急的注視下,露西亞終於踏進了電梯。
慘白的燈光映照著眾人慌亂的臉龐,洶湧澎湃的潮聲仍在上升的電梯下方窮追不捨。
接下來怎麼辦?這東西該不會又溢到街道上去吧?
先返回地表再做判斷。
這種事你們怎麼不早說啊!這鬼地方居然連逃生樓梯都塌了!
她早就說過了,是我們沒有聽——要不要先去隱藏夾層?
低處的紅潮再一次拍打而來,震出刺耳的破碎聲響。
上升中的電梯受到撞擊,開始緩緩停靠,在陌生的樓層前打開了門。
……這就是隱藏夾層?
我們先到這裡躲避吧!!
還沒等眾人邁出電梯,向面前這條昏暗的隧道踏出一步,轉角處就傳來了洪水決堤的轟鳴。
通道難承其重,須臾間盡數崩塌,飛濺出的塵土被翻湧而來的紅潮撲殺殆盡。
……!
後退!
電梯一旁的構造體一拳砸在了按鈕上,徐徐關閉的電梯門透出內裡光亮,將露西亞面龐上遮不住的焦躁悉數映出。
下一秒,整個電梯轎廂都在四面包圍的浪潮中搖晃。
——明明就差一步了。
已經拿到了密碼,反異聚塔的裂隙就在面前。
只差一步就能踏入其中,只差一步就能回到反異聚塔裡,只差一步就能邁入回家的路……
但這一步之遙,竟是隔著無法跨越的紅潮激流。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能越過滿隧道的紅潮?
抬頭看向露西亞,她的表情也和自己一樣凝重,自從見過了那些死亡之後,她就少有放鬆下來的時候。
就快到地表了,先離開這裡,我們已經拿到了密碼,其餘的事等安全了再商量。
突然一聲巨響撞向電梯下方。
電梯門在水壓的逼迫下扭曲,發出尖銳的金屬撕裂聲。
隨後,細密的紅色水珠從電梯的縫隙中滑落,逐漸凝聚成了一條涓流。
是異合生物,它們正在從電梯的下方發起進攻。
話音未落,電梯便迎來新一輪彪悍的衝撞,剛站穩的人類再次歪倒下去。
周遭不知何時裂開了數條縫隙,滲透進來的猩紅輕易地摧毀了安全感。
彷彿被四面的敵人逼到絕境,電梯裡的倖存者們緊緊聚集在最中央。
明白,從上面走。
露西亞轉手把光紋太刀遞了過來,接著將自己整個托舉上去。
異合生物的撞擊早早將電梯的穩固性折磨殆盡,頂部裂口在刀刃的撬動下漸漸擴大。
*的,快點,要我們幫個忙不!
紅潮仍在從底部裂口向內湧進,誓焰機體內Ω核心功率全開,驅逐著圍攏而來的敵意。
「嘣!」
光紋太刀迸出烈焰,將最後的頑固熔焊殆盡,鐵皮在刀柄的猛擊下折出足夠一人通行的缺口。
缺口後方,是半截的漆黑通道與頂層熹微的光。
都集中在下方,但這裡本身就和地表距離很近,蝴蝶有可能會飛上去。
那些東西我們隨手就能殺。
兩個傭兵先行抓住自己伸出的手,接連爬到電梯的頂上。
霧島千子上去後轉過身,從缺口處向自己伸出援手。
該你了!
爬上頂層後再向下俯瞰,才驚覺紅潮已經漫過了露西亞的小腿。
——!——!
不知何時出現的異合生物向即將脫離此處的構造體發起進攻。
浮游長刀替露西亞擋下這一擊,消散的紅光掠過她凝視敵人的眼睛。
指揮官,你們先上去,這些敵人我來拖住。
當然。
目光從下方的戰局收回,落在周圍三個人的臉上,傭兵已經確認了鋼纜的堅固性。
你的手套摩擦力夠嗎?
霧島千子伸出了手。
傭兵對視一眼,然後點頭。
交給你了。
傭兵先行抓上鋼纜,迅速往上攀登,當你的眼前就是希望的曙光時,行動常快於以往。
接著是霧島千子。
要幫忙嗎?
好。
她一把抓牢鋼纜,身形同樣往更上方去。
下方,又是一輪透過鐵皮而來的悶響,腳下電梯不可抑制地搖晃起來。
縫隙間赤紅浪潮翻湧,其間閃爍的白金在眼角餘光中閃耀。
往上看,三個人的身影已消失在希望的輝光中,想必成功抵達了地表。
鋼纜堅固性極佳,每一次握力向上,都是在朝希望更進一步。
電梯內又是一震,劇烈的顫動直達掌心。
——向上。
某種濕黏的液體將手掌騰挪的速度減緩了。
——再向上。
某種腥臭的氣味襲擊向了鼻腔。
——繼續。
出口的亮光終於籠罩了視野,與此同時——
一道熟悉的輪廓蹲在地表的邊緣,高度與此刻的自己齊平
她單手撐起下巴,眨了眨無害的眼睛,朝剛剛爬出電梯井的人揮手打了招呼。
你好啊,灰鴉的指揮官。
輝光所照亮的不僅僅是這位少女的身姿,還有倒在她腿邊的屍體。
霧島千子死前圓睜的眼睛依舊在直直地盯著上方。
嗯?你是指我怎麼隱藏自己嗎?
我就在紅潮裡啊,露西亞要怎麼在紅潮中尋找一個由紅潮構成的人呢?
呼喚她的聲音還未出口,鑽心剜骨的刺痛便撕裂了軀體。
瞳孔被噴濺而出的鮮血汙染,世間萬物都變得一片鮮紅。
還要在經歷多少次死亡才能回到屬於自己的時代?
還要經歷多少次失敗,才能找到邁過最後一步的方法?
不……或許已經沒有機會了,「鑰匙」……就要被耗盡了。
草草收場的終點,充滿了走投無路和急躁的失敗。
距離返回異聚塔明明就差一步,明明馬上就能做到了……
露西亞,露西亞……
至少這一次……
無人聆聽的話語連同破碎的肢體一起徹底墜入了身後的電梯井。
電梯轎廂被墜落物擊中,失重感如氣泡般朝露西亞湧來。
——滴答。
一滴赤紅從頂部落下。
隨後,是更多的血液。
露西亞漸漸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看向那些蔓延流下的赤紅,那些刺傷她的赤紅。
她知道那是什麼。
她察覺到了血來源於何處。
她甚至不去看就明白,能在短時間內流出這麼多血的軀體,現在是什麼模樣。
一切都像電梯中的鏡子迴廊一般,變成了逃不出去的死循環。
已經發生太多次了,一個人與一顆心已經被這樣撕碎太多次了。
以為是在循環中尋找希望,以為只有一步之遙,實際迎接兩人的只有重複不斷的死亡。
她的手垂了下來。
那些窮追不捨的異合生物也像是完成了命令一般,消隱在紅潮中。
…………
昔日,於教堂中追逐麗芙的時候,她也曾問過自己一樣的問題——她的人生,是一個走不出去的死胡同嗎?為什麼所有的悲劇都在循環?
只是一步之遙,只有一眼沒有看到,只間隔了1分鐘不到。
雙腿下的紅潮正伴隨著這份絕望不斷攀升,似乎要將她也一同淹沒。
……指……揮官……
心中某種本就存在的「不正確」正在肆意發酵,散發出腐敗的氣息。
下一次,她絕不會放開那雙手。
下一次,她絕不允許那個人再離開自己的視線。
下一次,即使要撕裂自己也——
細微的碎裂聲打斷了她紛亂的思緒。
……「鑰匙」……
手中那唯一的希望布滿了裂痕,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一切都如她曾推測到的那樣,時間沒有倒轉,奇蹟沒有發生——她沒有機會了。
…………
電梯間的燈光驟然熄滅,只餘最後一弧璀璨的亮光。
隨後,紅潮洶湧著吞沒了一切。
午後,夕陽的餘暉再次籠罩了康斯塔雷耶的黃金時庭,一切似乎恢復平靜。
地下停車場中,響起了緩慢的腳步聲,有人拄著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這裡。
柯蕾多爾……
好久不見。
她看了看霧島夕子的雙腿,它早已在感染中變得潰爛。
要我幫忙嗎?雖然只能延緩你潰爛的速度……
其他人呢?
她冰冷的質問在這片空蕩蕩的停車場裡增殖著,連同回聲一起撞入柯蕾多爾的耳朵。
而少女只是指著身後的電梯眨了眨眼睛。
他們……還活著嗎?
在紅潮裡活著。
……呵呵……這就是你所說的「守護」嗎?
你也曾這樣對待過你的「作者」——那位「渡厄者」嗎?
……
柯蕾多爾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有些驚愕地察覺到自己對於「作者」的記憶有些模糊了。
你跟我講過你誕生的故事,說你一心相信著你的使命是為了停下潮聲,也是為了引導那位「作者」。
你說你見證了他的選擇,他的意志促成了你的誕生……賦予了你軀體與生命。
在他死後……你說你還會延伸那位「作者」不去傷害他人的意志。
你也說,靠近我……是因為我也是一位作者。
那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這是屬於那位作者的意志嗎?還是屬於我的心願?
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
她再次提起了那個問題——那個第一次看到潰爛而死的屍體時,向柯蕾多爾提出過的問題。
你一直說的0號代行者?故事裡的守護者?還是說你仍然是「柯蕾多爾」?
霧島夕子驅動著本該軟倒的雙腿,搖搖晃晃地往柯蕾多爾走去。
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告訴我……
霧島千子……還活著嗎?
即使已經得知了最終答案,霧島夕子依然抱著虛假的希望提出了這個問題。
太過愚蠢,愚蠢到讓她想起了霧島夕子曾說過的那些毫無價值的回憶故事。
你答應過我的,如果能遇到我姐姐,你會給我機會,讓我去幫幫她……這是我最大的心願……
你讓我引導那些人去抓卡俄斯,我去做了,你讓我勸說大麥,我也去做了,就連煽動那些傭兵,我也……
結果,因為我做了這些事,反而害死了千子姐?
…………
就在她沉默的片刻之間,霧島夕子已經從她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
……原來,都是因為我……
我一直都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客觀的評價。
我一直想為千子姐做些什麼,一直在想做些什麼才能彌補她這些年對我的照顧,要做些什麼才能成為一個對她有用的人。
結果……越是想幫上千子姐什麼,越是想向她證明什麼,就越是成為她的拖累……
——確實如此。
但如果是這樣,「柯蕾多爾」有一事不能明白。
你已經對自己做出了這樣的評價,也不止一次說自己是塊朽木,為什麼你還在拚命苟延殘喘,繼續嘗試這樣錯誤的努力呢?
…………
因為我身為朽木,卻不甘只是朽爛……!
你問我為什麼還在苟延殘喘?因為我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毫無價值地死掉!!
所以我還活著,還在掙扎,還在尋找改變的方法……!
在償還千子姐對我的照顧之前,我絕不想死,但你卻……你卻殺了她!
藏在霧島夕子手中的手槍被高高舉起——柯蕾多爾本以為她絕不會有足夠的膽量把它拿出來。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明明答應過我!!
柯蕾多爾不知道怎麼回答,屬於0號代行者的那一部分正在高聲強調著這個問題的無聊,可屬於柯蕾多爾的那一部分卻深陷那些模糊的回憶,如同在迷霧中找不到方向。
她好像一切都在順從應有的使命和原來的意志,又好像從長夢中突然清醒,發現自己犯下了絕不該犯的罪行。
她要把文明吞入腹中,卻又為人們不屈的意志感到欣喜,她想去輔佐,想去見證,想去尊敬……到底哪一邊才是錯的?
我要殺了你……!!為大家報仇!!
柯蕾多爾看著這個渾身潰爛的人類將她的憤恨化作撕破嗓子的怒吼,與槍口一同迸發出生命最後的錚鳴。
…………
視線的焦點彷彿分成了兩層,耳鳴聲如夏蟬般聒噪。
——朋友?朽木?到底是哪一邊?
誰在乎?
鐮刀從後方刺穿了霧島夕子的胸膛,鋒刃穿透恰好停留在<phonetic=柯蕾多爾>0號代行者</phonetic>的前方。
紅潮織就的武器隨即消散回潮水之中,瀕臨死亡的霧島夕子向前倒在了<phonetic=柯蕾多爾>0號代行者</phonetic>的肩上。
殘存的意志驅動著人類的雙眼,但手掌已再無力氣抓住什麼。
手槍跌入紅潮,意志也隨之消弭。
死者依靠在<phonetic=柯蕾多爾>0號代行者</phonetic>的懷裡,彷彿闊別許久的摯友正在相擁。
某種空虛卷過少女的意識,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憑空剜去了一樣,她感知著霧島夕子的體溫在手掌下消散,聆聽著破碎心臟的最後一顫。
…………
已經沒有關係了,接下來的事和0號代行者的使命毫無衝突。
所以她允許了……允許屬於柯蕾多爾的那一面,在這顆心臟最後的跳動聲中重新睜開雙眼。
……我們走吧,夕子。
她抱著懷中的人輕語呢喃,朝著更深處走去。
我會為你……實現你的願望。
抱著「友人」的少女打開電梯的門,紅潮仍舊在電梯井道中湧動,如同一口靜默赤色棺材。
你們會在紅潮裡融為一體。
成為彼此的一部分。
墜落的風聲將少女的呢喃拉扯得近乎耳語。
……不用再擔心自己的缺點了……
少女落在微小的浪頭之上,落在無垠的赤紅之中。
她揮起小臂,又翻過手掌。
一隻蝴蝶從霧島夕子與霧島千子溶解的紅潮中飛出,悄然落在了柯蕾多爾的指尖上。
如果這樣你還是恨我,那我就給你一個傷害我的機會吧。
她在漸濃的夜色中閉上雙眼,嚥下了指尖上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