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
九龍環城,外圍居民區
11月10日,06:30
從異合生物開始退去,已經過去了十幾分鐘。
由於環城保留了許多商會時期和古九龍的磚石結構建築,異合生物們從九龍環城退潮而去,這些建築像是被刻意地保留下來似的,幾乎沒有受到太嚴重的損毀。
萬世銘地表坍塌之後,原本在環城外圍作戰的其他空中花園的支援部隊也立刻開始實行救援,一架又一架的運輸機穿越一千多公尺的萬世銘穹頂,將九龍人重新接回地面。
九龍眾們也馬不停蹄地開始在環城和六橋港的廢墟間搜尋倖存者,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哪怕還有一口氣,他們也決不放棄。
而那道劃破整個九龍陰雲的白光,正安靜地靠在這片廢墟之間——
呵……
坐吧。
曲有氣無力地拍了拍自己身邊一塊琉璃瓦,示意自己坐過去。
還是說,這樣的位置配不上你嗎,首席?
邁過曲身邊的那些斷壁殘垣,謹慎地保持著距離,坐在她另一邊。
嗯?
我身體裡應該已經沒有帕彌什了。
坐過來。
即便是經歷了一場惡戰,曲的語氣也仍然鋒利,那種來自言語深處的威懾未曾改變。
只好挪動身下的瓦片,靠坐在曲身邊的地方。
我們現在坐著的地方,是六百年前九龍古城的一處舊城牆,從這裡正好看得到日出。
只是在華胥原本的推演裡,九龍和萬世銘,會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就葬送在帕彌什的浪潮之中。
在那個推演裡,九龍商會、聯合共同體九龍、萬世銘計畫,都將終結於今天的凌晨四點五十二分。
這原本會是九龍歷史的最後一頁。
是啊……幾點了?
怎麼了?
你說錯了,這座城市裡,沒有難民,也沒有倖存者。
他們所有人,每個人,無論生死,他們都是九龍人,他們會沒事的。
有嘲風和蒲牢那些實心用事一心為民的人在,他們還會在這片廢墟間重新建立起一個照徹寰球的文明。
九龍從來也沒有被戰爭和磨難真正擊垮過,這就是歷史的規律。
我嗎?真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得到來自首席的關心。
我現在也不能完全確定,自己到底是一個死人,還是一個活人。
也或許……我真的沒有辦法騙過死亡吧。
倒是你,首席。
我不知道你從萬世銘逸散的數據碎片裡看到了多少東西,但我想,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
問吧。
無論是什麼問題,我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這是你的權利。
我們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如果從最開始的事情說起的話——
從那以來,已經是三年了吧。
為了保全夜航船上的九龍人,我必須在當時拒絕他們回到九龍,他們不該參加到那場戰爭中,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把九龍的傷亡降到最低。
而那時的升格者們,是我以華胥引誘他們過來的。還要透過某些手段,自然而然地讓華胥拿到萬世銘的使用權限。
只有這樣,她才能通過與格式塔同源的華胥攻擊到格式塔。
只不過……那時候,那個叫露西亞的少女,還有你,超出了我的預期。
我們之間有著永遠無法調和的理念與原則的衝突。
有能夠為自己做到那個地步的人陪在身邊,你很幸運。
提到露西亞時,曲原本清冷的眼神竟柔和了些,甚至嘴角上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苦澀。
而那時我最好的選擇就是臨機應變,在敗給你們之後,讓加百列拿走華胥。
這樣我也可以更好地隱居幕後……
露娜會怎樣使用華胥,這取決於她自己。
但無論如何,必須讓露娜通過華胥攻擊到格式塔。
曲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這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即便是我,也看不到更遠的地方了。
在華胥的推演中,要嘛必須除掉露娜,要嘛必須讓她通過這種辦法接觸到格式塔。
這是唯一能讓九龍,能讓萬世銘繼續存在下去的方法。
也是……讓這個世界繼續存在下去的方法。儘管希望渺茫,而我也同樣不抱有什麼期待就是了。
而且空中花園也並不是讓你們坐享其成,高踞其上享受和平的。要想敲打那些沉溺在高枕無憂美夢中的人,只能使用暴力。
除此以外,如果露娜真的利用華胥成功地把整個空中花園拉下來的話,那恰好證明,人類只能止步於此,萬世銘就是最後的一切。
有些是,有些不是。
華胥只是工具,格式塔也一樣。
做出最終決定的,只能是人。只是在必要時,工具和那個做出決定的人,也都可以成為工具。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無論如何,那時的九龍都不會受到任何妨害。
要嘛是露娜,要嘛是你們,我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好了。
她仍然在安靜地凝視著東方,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時間在她眼前,已經是一片塗抹均勻的魚肚白。
看到過未來,也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那是責任,也是負擔。
一部分吧。
那些異合生物一旦存在,就必定會索取人類的知識實現進化。
它們看上萬世銘,也是遲早的事。
萬世銘的確是我唯一的目的,但我也不是屠夫。
曲的眼神嚴肅起來。
如果他們不記恨我,他們就不會相信嘲風和蒲牢他們。
當他們進入萬世銘的時候,他們仍然不會信任我,而九龍在那時只需要一個領導者。
如果我還在的話……也會造成混亂吧。在需要一個被歸咎的人時,我是最好的選擇。
有時團結人民,需要的是一個共同的敵人。
……看來你長進了很多,首席。
曲露出一個微笑。
她的確是我布置在空中花園裡的一枚棋子,只在合適的時候,她才會將軍。
這個動手的人,只能是她。她有足夠的理由殺死我,而她也明白,她必須這樣做。
只有她殺死了我,才能讓人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她背後的空中花園。
九龍人或許不清楚這背後的真相,但他們分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他們會跟隨嘲風和蒲牢,是因為嘲風和蒲牢能夠給他們庇護,能夠讓他們活下去。
就如同他們也必定會跟隨你,是因為你會一直,一直抗爭下去。
當然。
很簡單,因為是你。
或許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以外,最了解你的人,應該就是我了。
在萬世銘裡,我能看到你的意識。
而萬世銘裡的時間……近乎於無限。
沒有。
過去十幾個小時裡,幾十萬人和構造體在進入萬世銘的那一刻起,華胥就一直在最低功率地高精度掃描複製每個人的意識數據。
只有你的意識數據,華胥無法複製謄錄,我想,這件事即便是格式塔也做不到。
你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複製的……唯一的存在。
但我可以自己記住,所以在我……需要的時候,你會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萬世銘的一切,九龍的一切,還有你的一切,都在這裡了。
曲伸出手,輕輕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誰不是呢?
為了目的,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即便是我自己。
她這一次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遠方。
我會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和故事。
這是我必須承擔的責任,也是九龍必須承擔的責任。
不論生死,不論虛實……不計任何代價。
總有事情是沒辦法寫進歷史裡的,首席。
在這個時代裡,和平必須用戰爭維護,真相必須用謊言捍衛。
曲伸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而當她帶著微寒的手鬆開時,自己掌心裡安靜地躺著一張小小的記憶卡。
「他」要我帶給你的東西。
我在萬世銘的演算世界中見到的人。
「他」其實不應該出現在華胥的推演中,或許因為華胥和格式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他」才會以那個少女的身份出現吧。
多米尼克。
這個名字曾是一個黃金般的符號。
如果說無數的人們曾用責任和理想鑄造那個時代的脊梁。
多米尼克和科學理事會則用他們的頭腦錘鍊了那個時代的靈魂,將人類的視線引向遙遠的星辰。
算是吧。
他們也總是神秘兮兮的。
你不會以為,只憑一個多米尼克,就能做到那麼多事吧?
他們在那個時代裡起到的作用更多的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徵。
值得記住的從來不是某個英雄,而是一種精神。
這也……應該就是「他」要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的原因吧。
是的。
但或許是因為華胥並不直接和多米尼克有關,所以他們只能用那個少女的形式出現,把這個東西交給我。
在那個宇宙的某個盡頭等待著的……那個叫七實的少女。
所以他們才會把這個東西交給你,因為只有你應該拿到它。
這是一封「邀請函」。
嗯。
是的。
再具體的事,我也不知道了。這份「邀請函」的具體內容,也只有你才能知道。
畢竟我也不是「多米尼克」。
曲的話裡帶了些自嘲意味。
這時候天邊的魚肚白已經被晨曦掩蓋,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來了。
這是在意料之外的事。
在原本的計畫裡,我應該按照推演用假死來使這個可能性上的九龍避免毀滅。
但出現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況,比如那個……那個自稱「國王」的東西。
說到這裡,曲極力克制住了即將破口而出的憤怒。
如果不是他的影響,華胥和萬世銘,還有九龍人民,根本不會像如今這般損失慘重。
是的。
在萬世銘的推演世界裡,我和他經歷了經年累月的戰鬥。
但他好像預知到了這些……或者說,推演和模擬於他而言,彷彿駕輕就熟。
嗯,大概是吧。
所以我才說……
無論現實還是虛擬,無論生還是死,不計任何代價。
可以了。
她握住自己的手,示意不要繼續說下去。
那指尖的微寒本來自於萬世銘那些徘徊在生與死之間的亡者們,可如今在曲身上流動著的,彷彿一股由萬千願望匯聚而成的熱流。
剩下的問題,就交給往後的時間吧。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player name]。
我們的文明也曾經和這輪朝陽一樣耀眼。
不會迷茫,不會猶豫……
哼,這就是你。
照亮九龍的第一抹曙光打在她的臉上。
——第一次,她露出了無比幸福的微笑。
是啊,它還會再升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