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Reader / 主線劇情 / 28 絡勾陳 / Story
她擱淺在一片深邃而虛無的黑暗中。
原本的華服已然殘破不堪，就連四肢也不再完整，胸膛和腹部也不規則地顯露著觸目驚心的空洞。
但這一切都該是如此，就像千百次推演中她曾親身經歷過的那樣。
或死於戰爭。
或死於背叛。
只不過到這一次，命定的死終於來臨。
嘩啦——嘩啦——
意識海彷彿浪潮般退去，她因此能沉淪在飽滿的黑暗裡。
不再痛苦，不再疲憊，不再畏懼
這黑暗能安然地充滿她殘破的軀體，令她感受到無際的溫暖。
如同美酒一般，走向死亡。
直到漫天星火，流入她沉重的眼簾——
你看到那顆白色的星星了嗎？
北極星，或者說，是現在的北極星。
勾陳一，那是由三顆星星組成的三合星系統。
幾百年前，我們的先輩，就是靠著它過洋牽星，征服大海，遠航世界。
真美啊。
沒有任何汙染，純淨到令人戰慄的星空。
她想動一動自己的眼瞳，尋找記憶中的另一顆星星。
她還記得有一顆星星是由她親自命名的。
而即便是這樣的微如毫末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這三顆星星裡，只有一顆最為明亮，卻離其他星星都太過遙遠。
四百三十光年啊……太遠了，真的太遠了。
她只能在那裡孤獨地燃燒著自己，只有這樣，人們才能看清她。
但她的眼眸卻不能移動分毫，彷彿眼前那顆星星帶著巨大的引力，牽引著她的目光。
嘩啦——嘩啦——
她想要找到方向。
那個被父輩交到自己手中的方向。
想要找到那顆能夠為地上的人們指引方向的星。
現如今她的情感大多都消失殆盡，但她努力這樣想著。
甚至於她已不記得自己想要什麼，但她努力這樣想著。
甚至連思維迴路退行到無法思考，但她努力這樣想著。
直到最後一個意識訊號消散在漫天繁星之下。
直到那迴盪著的意識海的潮聲終於停滯。
對於死亡而言，時間的意義並不重要。
在足夠長的時間裡，無數的恆星新生又死去。
又在足夠長的時間裡，一顆不起眼的星塵飄蕩著，兜兜轉轉，落入她殘破不堪的手掌。
那不起眼的星塵在她掌心微弱而艱難地閃爍著，不肯熄滅。
一隻有些粗糙的手從黑暗中生長出來，輕輕地托著她的身體。
然後是另一隻溫潤的少女的手。
然後是許許多多的手，托舉著她的軀體。
……太遠了，真的太遠了。
一隻蒼老的手也從黑暗中生長出來，握住她殘破不堪的手——
強烈的疼痛猶如滔天巨浪，撕扯著她的意識海。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要再次因為這劇烈的疼痛而失去意識。
但她不能這麼做。
誰都可以鬆開緊握著的手，只有她不能。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正被什麼東西托舉著，便掙扎著站了起來。
那是在黑暗中明亮的一片金黃猶如豐收的麥田的原野，千萬隻手編織成的一張停放著她遺軀的床。
原本殘破不堪的軀體似乎被某種沖盪著的東西填充起來，她能感覺得到他們的聲音。
她<//他們>邁出了一步。
儘管身體此刻被某種無法言明的東西填充著，卻仍舊是步履蹣跚。
她<//他們>邁出了另一步。
——無數看不清面容的人沉默地行進著。
他們穿著如雪的衣裳，在金黃的原野上延綿成一條銀河。
她面前飄揚著一條條潔白的綾帶，大片大片的雪花從漆黑的夜空中落下，彷彿死去恆星留下的星塵般閃爍。
在這條肅穆銀河的最前面，有一道閃爍在原野裡的光芒。
她越是靠近那潔白的光芒，就越是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意識海中滔天的巨浪也就更加洶湧。
直到她抵達那光芒的所在時，她在群星中看到萬物——
在那顆飄搖著如同燭光的黯淡的星星之前——
不要離開這裡，曲，你來保護黛和胤吧。
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要離開，明白了嗎？
你要去哪裡？
我在保護九龍。
那誰來保護你？
沒有人能保護我，也沒有人能保護九龍之主。
九龍就是這根蠟燭。
你就是這盞燈籠。
不，曲，你要明白。
為九龍遮風擋雨的人，是九龍自己。
她也看到那顆原本黯淡的星星，在綻放出一刻強光之後，驟然熄滅——
不是家族選擇了我，而是子民選擇了我。
熔鑄了九龍底色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一小撮人，而是每一個九龍人。
既然他們選擇了由我來代表九龍的顏色，那我就必須回應他們的願望。
在你眼裡，九龍該是什麼顏色？
那裡，在天空最深處，就是九龍該有的顏色。
只有這樣的顏色才足夠堅毅，足夠承擔我們人民，足夠承擔我們的歷史。
你是說那些星星嗎？
不。
星星之所以明亮不是因為她是星星。
而是這片漆黑而深沉，卻承載一切的天空。
在那些星星之中，還有一顆不太明顯的深沉的星星——
當然了，曲小姐。
既然有了「代價」，那這就是必須要付出的「報償」。
代價？
歷史中太多的罪惡都以愛和大義為名發起。
為了全人類這樣的事，只要做下去，就一定有無法遮掩的晦暗。
暗事好做，明事難成，虛偽才是人的本性。
在人類的歷史上，以和平推動進步，從來都是步履維艱。
我們消滅了戰爭、貧困和落後，建立了秩序，但也讓人類失去了進取心。
所以我必須看得更遠。
你能看到多遠呢？
九龍能走多遠，我就必須看到多遠。
如果有一天，九龍停下前進的步伐，那這個世界必須先從我的屍體上邁過去。
前進，無論手段……
這就是為什麼九龍能存在的根基。
當然了，曲小姐，人類也是如此。
這之後在她面前的，是一條流動著猩紅的戰爭之河。
再向前，是一顆白色星星，在她面前——
誰都……不能阻攔我……
我得……我要……回……回……
回家……回……
回家了，墨鳶。
回家了……
還有，還有很多——
那些閃爍微光的星，越過那些黯淡的星，越過那些曾聚在一處卻又天各一方的星，越過那些燃燒永恆黑暗的星。
連同這一整片夜空，那些星星流入她的腦海，成為她的一部分。
直到她看到那顆她想看到的星星。
啊，是你。
它同樣誕生自這片深沉的黑夜，微小，卻又堅定地亮著。
從這片黑夜中誕生，卻不會迷茫，不會猶豫。
你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啊……
她微微攥緊了緊握著那顆星塵的手——
這是我個人第一次站在世界聯合政府的議會中發言，而為了讓這座大樓建立起來，九龍克紹箕裘，從聯合基金會時算起，就已經參與其中。
在那時，九龍的青蚨流遍世界，從極北深處的雪原，到大洋彼岸的深海，九龍用自己的頭腦和力量澆灌了這個世界。
我們哺育了「格式塔計畫」，與世界通用玩具公司推動解放雙手和生產力，從我們父輩手中接過「東方計畫」。
直到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這份，「伊甸計畫」。
我說，我們要在我們手中完成它，即便我們要付出難以估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
我們這樣做，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能夠這樣做，也同樣志在必得。
是因為我們知道，它們都將困難重重，面臨諸多挑戰，而我們能夠通過對抗和挑戰獲得前進的動力。
是因為我們知道，在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看見的未來裡，它們終將啟發下一個時代。
是因為我們知道，未來是著眼於未來之人的未來，而明天與未來絕不是什麼虛無縹緲之物，因為我們已經看到了它們的圖景，而且它必將實現。
是因為我們知道，不是我或者某個人想要面對這場進步，不是我們之中的一些人嚮往群星和未來，也並不是我們自私的一己之見。
是要讓那些信任我們的人民，將願望和意志交到我們手中的人，那些普通人，要讓他們能抵達那片星空。
即便是我們不得不用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去推動他，不得不承擔一些犧牲。
即便是我們留下了惡名，留下了遺憾和不甘。
即便是後來的人們將不記得我們的名字，將我們視作歷史的煙塵。
——但我們會接受這個命運，這是我們的宿命與必然。
然而直到我們完成了我們的工作時我們可以說，我們留下了道標，在未來也終究會有人能夠走上我們的道路，無論是用何種辦法。
總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在明天和未來裡承擔這些責任，背負這些使命，不會迷茫，不會猶豫。
我們的後代，後代的後代，只要做下去，一定可以
因此她絕不能讓這星塵在她的手中熄滅——
這是一份從上一任九龍之主那裡留下的一個宏偉計畫。
儘管從根本上說，這不過是大低谷前人類基因組計畫的延續，將範圍擴大到整個地球生物圈，而不只是人類文明這麼簡單。
但我決定，更進一步。
盛世修書，易代修史。我們要將人類文明的一切，在這個還有一線生機的時代裡完全記錄下來。
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無比簡單而又必須接受的事實——
人類存續已經毫無希望可言。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將這個計畫拿到台前來。
我們將盡一切可能，確保我們文明的靈魂——迷因，能夠安全無虞。
因為儘管我們的生命存續無望，但我們的迷因可以永存。
它將成為火種，成為人類文明的火炬。
在我們完成這一切之後，這顆星球將迎來重生。
而在我們身後，新人類的誕生，只是時間問題。
他們將在嶄新的大地上，沐浴新的陽光。
當他們抵達進化的盡頭，我們，也將與他們同在。
我們的知識，我們的故事，我們的失敗，我們的成功——
前事之失，後事之鑑，他們必將知曉一切。
即便是我們的生命在此抵達終點，但我們的靈魂，整個人類文明的靈魂，都將永世長存。
這是，我們跳出這無可避免的終末，唯一的辦法。
歷史是文明的倒影，文明興衰，成住壞空，不過彈指。
即便是肉身殞歿，物質消亡，我們的意志和靈魂，人類文明的資訊和迷因，這把火炬依然將照亮這個世界，我們也仍然將在歲月中恆存。
只有我們，只有九龍的意志，能夠經得起歲月的洗鍊和考量。
此後，只有九龍能成為這個世界的道標，照亮人類文明靈魂的前路。
她親手點燃了這根火炬。
她從未將它交付到任何人手裡。
她知道她必須這樣做。
即便人們唾棄她的逃避，厭惡她的退縮。
但她也必須打著這把火炬往前走，無論付出何種代價。
不是她必須這樣做，而是她知道，只有她能這樣做。
即便是將此身化作薪柴，也添入那飄搖不定的火苗之中——
她凝望著這片金黃的原野上，無數交織在一起的手。
那些交織在一起的細細的線構成的手，誕生自黑夜，卻是如今唯一的光芒。
那些在每一個歷史的偶然中蘊含的必然，推動著她。
所有的抗爭，所有的悲願，所有的憤怒。
所有徘徊在九龍生與死之間的人們，她都帶來了——
如果此後九龍沒有能夠指引明天的方向。
我願意成為這個方向。
——那顆星星她一直都知道。
因為她必須孤獨地亮著，為活著的人們，指引前進的方向。
因為她知道——
我是你們……
也是那個時代，最後的迴響。
毫不猶豫地，她握住面前那道噴薄激盪的白光。
去吧，曲，不要回頭
你們呢？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