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那一晚的記憶,有時連曲也記不真切。
但她知道一點:她能見到父親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那一天裡,父親對她說的話,也在一一應驗。
胤……他今天其實是在代我受過,而他也沒有辜負我對他的期望。
今天之後,你會聽到很多人不喜歡哥哥,也會聽到很多人不喜歡爸爸。
從那一晚之後,父親幾乎不再出現在家族之中,而家族裡,似乎也越來越排斥父親。尊為族長的荀,也閉口不提父親的名字。
原本一直備受重視的哥哥,除了必要接受的家族教育之外,也很少再出入於商會內苑的花園裡了。
她和黛卻似乎沒有受到影響,倒是家族裡越來越多地要求她們姐弟兩個輪番到內苑學習。
除此之外,另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感始終縈繞在曲的心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她始終無法理解,卻又始終嚮往——
曲。
穿著青袍的狻猊眾伸出手裡的教鞭,輕輕地戳碰正發呆的曲。
對不起。
想的出神的曲應了一聲,又繼續拿起手裡的數據終端。
您是不是累了?最近總是出神。
先歇息十分鐘吧,已經講到《商君書》,進度還好。
「公私之分明,則小人不疾賢,而不肖者不妒功」,講到這裡了。
好,先到這裡吧,十分鐘之後我們再繼續。
年近五旬的文瀾朝著曲點了點頭,也合上了自己手裡的終端,靠在書房另一邊的太師椅上。
嗯……師傅?
有什麼事嗎?
這裡說,「故賞罰而信,刑重而必,不失疏遠,不違親近,故臣不蔽主,而下不欺上」。
是了,這是這一節開篇的地方,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重賞能樹立信用,而重罰也是必然的,賞賜要涉及關係偏遠的人,懲罰不迴避關係親近的人……
父親他也是這樣做的嗎?
…………
原本靠在太師椅上也準備休息片刻的文瀾,立刻警覺地坐了起來。
徵大人他賞罰分明,自然如此。
他也會「不失疏遠,不違親近」嗎?
兩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
我問過平時在內苑的文淵和文津,他們都不願意回答我。
曲直直地盯著文瀾的眼睛,讓他根本無法逃避過去。
倘若文淵學士和文津學士都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甚清楚。
文淵文津文匯文瀾,屬下只是四閣學士最末,定是不如兩閣學士——
但是他們平時都跟在荀身邊,你平時都跟著父親,你也不知道嗎?
這……這……
屬下屬實不便——
你肯定知道。
曲一步步的逼問哽住了文瀾的喉嚨。
他長嘆一聲,像是篤定了什麼信心似的,起身順著窗戶朝外探頭四下張望了一眼。
曲小姐,您想不想去圖書館?
圖書館?
但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
若是曲小姐還有什麼「疑問」的話,屬下就在圖書館議事值房為徵大人理事。
您「隨時都可以來」找屬下。
文瀾把書桌上的古籍和終端收拾起來裝到搭袋裡,向曲行了個禮,匆匆離開了內苑書房。
怎麼回事……
(您「隨時都可以來」找屬下)
(隨時都可以……)
(師傅好像有什麼事想說?)
她追著文瀾的腳步直到內苑花園的門口,文瀾像被什麼東西追趕著一般,一刻也不停地走進內苑的商會交通專線。
曲也毫不猶豫地緊跟著搭上了站台上候著的第二輛車,只一兩分鐘,她便到了中央圖書館的內苑專用地下通道裡,乘著內部線路的電梯,抵達了商會處理政務的議事廳書閣前廊。
她再一次穿過那些一排排的書架,便是父親平時處理政務的議事值房。
儘管議事值房比真正的議事廳小得多,但也已經要比一般的書房要更大,裝潢也更華美,這裡和書閣一樣立著許多書架和數據面板,在書架最前面的則是一張堆滿公文的辦公桌。
與九龍人平時想像的不一樣,在沒有要務的時候,這裡就是九龍之主平時所在的地方。
嗯?
聽到曲推開值房門的聲音,徵從案上的文件裡抬起頭。
曲?
我……我來找文瀾師傅。
文瀾嗎?狻猊學士好像有會要開。
來,進來吧。
徵放下手裡的筆,朝著趴在門邊的曲招手示意她來自己身邊。
只有你自己嗎,父親?
是啊,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我有事想問您。
這會倒也還沒什麼事。
問吧,雖然我可能不像文瀾那樣學富五車,但還是能回答你的。
兩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家族的其他人,還有荀,他們都不願意和您說話了?
徵愣了一下。
原來我的女兒是想要知道這個嗎?
書上說,「賞罰而信,刑重而必,不失疏遠,不違親近」。
家族和外人,為什麼會是這樣?
徵默默地看著曲,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他的眼裡滿是慈愛,卻又充滿了愧疚。
陪我走走吧,曲。
我們是不是也很久沒有一起散步了?
……最近也確實很久沒有見到你了。
徵從那張破了皮而幾乎看不出該是九龍之主的陳舊皮椅裡站起來,牽住了曲的手,溫和地笑著。
走吧,我們一起去正館走走。
工作啊,責任啊什麼的,就隨它去吧。
從商會平時理政的圖書館側館到藏書主體正館,只消幾分鐘的路程,而同在一座建築中,這兩部分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景象——
與人影稀疏的側館不同,正館裡都是來往的遊客和來此讀書觀摩的九龍市民,真正地起著一座圖書館和博物館的職能。
徵和曲,以及在他們身後幾公尺遠處跟著的兩個睚眥,此時正走在正館最高層的典藏廊道裡,因為可以直通側館的商會政務區,所以這裡並不對外開放,而從這條廊道上,可以俯瞰整座圖書館。
父女二人停駐在欄杆前面,又從廊道後面走來一個睚眥,和跟在徵身後的兩個睚眥使了眼色耳語幾句,他們便退到一邊,垂手侍立。
徵自然注意到了這情況,但他沒有說話,而是給曲指示著欄杆底下的人潮。
曲,看那些人。
不只是九龍人,應該也還有許多從世界其他地方來這裡遊覽查閱的客人。
因為我們九龍的圖書館是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
當然,這是我們值得驕傲的地方。
但你也要知道,這座圖書館,並不是爸爸建成的。
嗯……什麼?
可是這裡就是由父親決定建造的呀。
在商會還不是商會的時候,不只是父親,還有我們的先輩,每一代九龍之主都會竭力搜集每一本書,每一個值得九龍保存的文物,每一個應該收集起來的知識,將它們保存在一起。
易代修史,盛世修書。
知識和歷史的重量,與我們的人民,一同約束著每一代九龍之主。
我只不過是為那些知識和歷史準備了一個容器,曲。
然而……九龍之主何嘗又不是這樣一座圖書館呢?
……容器?
就像這座圖書館,是容納了大千世界各種知識的容器。
九龍之主要承擔的,則是九龍與人民的意志,也就是九龍與人民的容器。
…………
你見過這座圖書館沒有人的時候嗎?
沒有。
到了晚上,應該會關門吧?
不,不會。
這是我的命令,這裡永遠二十四小時對人們開放。
無人閱讀的書籍,無人學習的知識,都毫無意義。
……我……明白了。
父親的意思是,人,很重要。
不愧是我的女兒。
徵笑著摸了摸曲的頭頂。
可是,父親。
那一天的事,和這座圖書館有關係嗎?
……當然。
曲,我問你。
倘若一個瓶子裡裝滿了石頭,再向裡面倒水,能倒進去多少水呢?
這要取決於石頭之間的縫隙有多大。
但是,應該是沒辦法裝很多的。
但……終究是要比不裝石頭的瓶子能裝下的水,更少。
那一天夜裡,我讓瓶子裡的石頭都消失了。裝水的瓶子,只能裝水。
什麼意思……
徵的餘光瞥到原本侍立在他不遠處的睚眥眾不知何時不見蹤影,抬手看了看時間,便在女兒身邊蹲下身來。
曲,這件事,就讓爸爸一個人承擔吧。
今天你能陪爸爸,爸爸很開心。
他半跪在曲身邊,把她擁入懷中。
爸爸……
曲,爸爸現在有事,必須要去參加一個很重要的會議。
等等……可能會有人來找你。
嗯?
就在這裡,可能會有人來找你。
你想說什麼便說,沒有關係。
只有一點,曲。
爸爸……還有媽媽,一直愛你。
我虧欠你們太多了……對不起。
愛……嗎?
嗯,我知道了。
他放開懷抱,捏了捏曲幼小的肩膀,起身又走上他們父女二人來時的路,身影一點點消失在九龍商會政務區那寬廣而幽暗的長廊中。
幾乎同時,從那片陰翳中,緩緩駛出一台輪椅。
……曲。
荀大人。
實際上,荀在商會中不擔任任何要職,也不參與到商會的實際決策之中。
只是這個曾經在商會的統合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老人,管束著整個家族。也正因如此,憑藉他的威望,即便是徵見了他,按家族禮制,也需要尊稱他一聲大人。
他也幾乎從不在外露面,在家族的一切交到他手上時,便一直深居於九龍內苑。
從某個角度上說,他用鋼鐵和戰火塑造了九龍現在的模樣,如果不是他,九龍根本不可能完成統合,也不可能完成征服。
有人當面子,就總要有人當里子。
最近家族的學習,進行到哪裡了?
到子部了。
很好,很快啊。
這些東西……還有歷史。
對你們來說,或許枯燥了點,但都是打基礎的東西。
……九層之台始於累土。地基不穩,總有一天,會出差子,我們九龍,歷來看重的東西,都是穩如磐石的「地基」。
明白。
曲,告訴我,你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了什麼?
荀從毯子裡伸出枯槁的手,指向徵和曲方才看過的地方。
那是在大低谷時,懲戒墮落而各自為政的人們,將整個九龍拖出戰爭泥潭,完成九龍商會統合的手。
戰爭,傷痕,榮耀,都在這隻蒼老的手上。
這些……都是來圖書館裡遊覽的民眾。
你只看到了這些嗎,曲?
家族,歷史,許多人的進與退,也都在這隻蒼老的手上。
……
徵他沒有教過你嗎?
你還看到了什麼,曲?
在那些尋覓著知識的人,遊覽著景色的人之間。
在那些享受著寧靜的人,託身於寧靜的人之間。
在無數的人們之間,在這些接古今而通天地的經史子集之間。
在無窮無盡的知識,浩若煙海的珍藏之間。
我看到了……
她也在這裡,她看到了什麼?
他們只是來圖書館裡遊覽的民眾嗎?
這座圖書館只是一座簡單的圖書館嗎?
……容器。
水需要瓶子來裝,書需要樓宇來藏。
知識需要頭腦來書寫,金錢需要府庫來流轉。
民眾,也需要有人來領導。
很好。
真的是「容器」嗎?
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曲的心裡這樣問她,這讓她那顆小小的心甚至漏跳了一拍。
但這是她能得出的唯一的答案。
不要忘了,曲。
歸根到底,萬事都要打好根基,用什麼樣的石頭打地基,就起什麼樣的樓閣。
九龍之所以為九龍,就在於這根基中。而九龍的地基,只能建九龍的樓閣。
等到站在樓閣上的時候再回去拆毀地基……
荀緩緩縮回了手,雙眼直直地凝視著遠方,好像不遠處又燃起了不該存在的戰火。
就什麼也沒了。
同一時刻。
在這間寬廣到放得下一架飛機的議事廳裡,正中央擺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會議桌。
原本這是九龍眾和九龍之主落座議事的地方,這張長桌上其實也裝有大量的數據元件和終端系統,以供九龍眾和九龍之主隨時使用。
只是今天,這張桌子就只是忠實地行使它原本的使命。
因為現如今在這議事廳裡,沒有九龍之主,也沒有九龍眾,只有兩個以人類名義彼此交談的人——
……儘管如此,這份計畫只能作為建議。
最終決定是否要採納並推進下一部分,也要看九龍和您的意思。
廳堂的陰翳下坐著一個人,在他面前空無一物的會議桌上,擺著一份沒有落款,沒有署名,也沒有徽標的文件,封皮上只是簡單地標著年月日。
根本上說,這份計畫也只是大低谷前人類基因組計畫的延續。
只不過這一次我們希望把範圍擴大到整個地球生物圈,不只是人類文明這麼簡單。
以人工智慧的手段對這顆星球上九百多萬種物種進行遺傳圖譜與物理圖譜繪製,最終完整地測定謄錄並保存這些生物數據……
這件事耗費的時間和精力一點也不比星際航行少。
所以這份計畫也只是建議而已。
考慮到格式塔計畫還在籌備階段,一時間光憑我們還確實拿不出更多的資源推動這件事了……
果然,資金還是不夠嗎……
現在進行中的「東方計畫」本質上還是為了進行星際探索。
「這只是人類的一小步」。
一旦通過星際探索驗證了動力和航線可行性,下一步就是星際殖民。
如果真的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您的意思是?
建立秩序不能只靠胡蘿蔔,也要靠大棒。
要推動世界聯合,完成星際殖民,只靠科學技術是行不通的。
有人當面子,就總要有人當里子。選個人去做吧。
他要做的事,是從無到有地建立一個能夠聯合起整個人類的超級機構,這個工作量……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這個人必須能在台前站住,又能在幕後隱忍,甚至在必要時,他需要做出完全地犧牲——無論是道德上的,還是肉體上的。
您有什麼人選嗎?
我倒是認識一個環大西洋經濟共同體的人……他或許能堪此任,但也要看他自己的意願。我會和北極航線聯合與環大西洋經濟共同體的領導人談談。
這件事,只憑我們一代人是無法完成的。
科學理事會的夙願也從未停留在一時之間。
站在窗前俯瞰整個九龍城的徵長嘆一聲。
一代人,又能有多少代人呢……
即便是在九龍,傾全商會之力推動一個能讓我們邁向明天的工程,也困難重重。
但您能夠做到。
因為九龍之主是那個做出最終判斷的人。
我能掌舵是因為人們相信我能掌舵。我當然可以不考慮任何後果直接下令,但歸根到底,做事的還是我手下的人。
做事不問能不能,但問該不該。
我的政治智慧自然無法和九龍相比……
在你們科學家的眼裡,或許一切都像是公式那樣,在等號的兩邊取得平衡便能得到解。但人類……是不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衡量的。
人與人之間不可能真正地實現團結,在九龍如此,在北極航線聯合如此,在環大西洋經濟共同體如此,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
只要還有不平等的利益存在一天,只要還有特權存在一天,只要人們無法通過應有的勞動和付出取得他們應得的東西……
人類就永遠無法實現真正的團結。
你們靠著冷核融合技術終結了大低谷,將全世界的生產力水平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階段,目前的和平,是因為科學理事會透過實打實的科學技術讓人們看到了共同的利益。
你心裡應該最清楚,在這個等式左邊放上冷核融合的時候,等式右邊就是戰爭兵器。
即便是將來真的能實現全世界的聯合,到那時,也一定會內憂不斷……
就像您說的那樣,這些事僅憑我們一代人是無法完成的。
我相信,我們的後代,後代的後代,只要做下去,一定可以完成。
是啊,一定能。
徵撫摸著議事廳極高的落地玻璃窗,堅定無比地說道。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該講不該講。
請說吧。
最近九龍派往理事會和世界其他機構的辦事員們,似乎換了一遭——
可以了。
徵的聲音倒也不大,卻極有威懾力。
這不是你們科學理事會應當過問的事。
當然,我只是想說,如果您和九龍有什麼需要科學理事會協助的事,我們願意提供任何幫助。
幫助……
徵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少年的身影。
說不上幫助吧,或許有一天,他會透過某種方式和你們完成「互助」。
那就之後再說,由您決定。
至於其他的事,我們可以隨時後續聯絡。
那份文件,就放在那裡吧。
明天,我會給你答覆。
明天?
晚霞的餘暉落入他深邃的眸子裡,而那餘暉,也一併將整個九龍攬入懷中。
是啊,明天……在入夜的時候,要做好準備才行。
明天的太陽,還會再升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