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空間站
歡迎,科羅廖夫先生,史瓦西小姐,瓦蓮京娜小姐,還有朗道先生……
體型龐大的機器人堵住了氣密艙門口,機械臂上還掛著幾縷彩色的飄帶,那飄帶因為空間站的模擬重力,並不是預想中的四處漂浮,而是垂落在它身上。
行了,行了!
科羅廖夫拍打著大機器人的身體,示意它和它身邊的研究員們一併安穩下來。
搞得這麼隆重幹嘛?我又不是頭一次來……
離部長上一次來空間站已經過去了877天啦!
還有瓦蓮京娜小姐,我記得也有一段時間沒來過了。
唔……
總而言之,先讓這個大傢伙回去啦,堵在門口,等會設備怎麼搬進去?
科羅廖夫又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那個大傢伙,好像一點也不擔心會把它拍壞。
快!
請等一下——
身材魁梧的機器人突然嚴肅地看著科羅廖夫。
科羅廖夫先生,請您交出您隨身攜帶的高濃度酒精混合物。
什——
科羅廖夫身邊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這傢伙……
科羅廖夫摸向腰間的口袋,臉上卻帶著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還真帶著這瓶酒上來了啊?
這可是朗道博士送給我的!我珍藏了一年多呢!
根據國際空間站現行管理條例,不可攜帶高於2%酒精濃度的任何介質物進入國際空間站的任何艙室。
不就是一瓶伏特加嗎!
根據條例,伏特加同樣不允許攜帶進入國際空間站。醉酒的人類,遠比酒精本身破壞力更強。
科羅廖夫先生,你就先給它保管著吧?
站在科羅廖夫身邊的史瓦西也有點忍不住笑意。
我就不能有點特權嗎!
不行哦,科羅廖夫先生。
行啦,等我回去再送你一瓶。
狹小的氣密艙室裡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真是的……
儘管有些不情願,科羅廖夫還是把揣在口袋的那瓶伏特加交給了「大傢伙」,拿到那瓶酒後,這台大機器人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哎,玩笑話罷了……
再怎麼說這章程也是我帶頭起草的,總不能監守自盜知法犯法。
哦?你說笑話的水準變高了。
這時候科羅廖夫面前的研究員們一個個讓開道路來,從外面走進來一位亞洲面龐的中年軍人。
哦哦,灰寒指令長。
科羅廖夫也立刻迎了上去,伸手與那迎來的軍人寒暄。
你好,科羅廖夫先生。
還有史瓦西小姐和瓦蓮京娜小姐。這邊的想必就是朗道博士吧?
灰寒朝著科羅廖夫身後的方向遞了個眼神,朗道也隨之點了點頭。
灰寒指令長,你好。
這次帶來的設備都在後面了,你們去接應一下,先去裝配,等等準備出艙。
科羅廖夫朝著前來迎接的研究員們招了招手,他們便隨之順著科羅廖夫方才進來的艙室去處理科研設備。
那我們邊走邊說吧?
好。
史瓦西、瓦蓮京娜和朗道三人不約而同地跟在了科羅廖夫和灰寒身後,一同走入國際空間站那高大廣闊的艙室中。
怎樣?這批科研人員沒給你添麻煩吧?
沒有任何問題。
平時他們其實一直都在搖籃號實驗艙裡悶頭做實驗,或者去節點艙那邊處理曙光號的事,我也很少能見到他們。
一邊聊著,科羅廖夫注意到走廊裡走過幾個軍人,其中一個穿著北極航線聯合制式服裝的軍人,朝著灰寒敬了個軍禮,另外幾個穿著環大西洋經濟共同體制式軍服的軍人也隨後敬了禮。
灰寒也很隨和地點了點頭,回以軍禮,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和科羅廖夫一行人往前走。
唔……
我記得,科羅廖夫先生這次來,一是要來開會,二是要更新長庚號總控艙的元件吧?
是的,這一次也要嘗試把軌道上的天文陣列系統接入到地面的……唔……另一個科研計畫裡。
科羅廖夫猛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應當對格式塔計畫保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面前這位指令長應該也知道這件事,但奈何他自己已經有意地把「格式塔計畫」幾個字支吾過去了。
明白。
灰寒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一句,帶著軍人應有的幹練。
所以這一次也帶了朗道博士過來。
長庚號那邊是天文陣列系統總控艙,完全由理事會管轄,稍等我會把艙室控制權限移交給您和史瓦西小姐。
除此以外,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沒有別的事了,灰寒指令長。
只是曙光號的事,還要您多費心。
這是我應該做的,這一點您不用擔心。
灰寒抬手看了一眼腕錶,立正身子說道。
會議就要開始了,我先帶機組成員去準備一下。
好的,辛苦你了。
稍後還要麻煩科羅廖夫先生也與會——
啊,不。
科羅廖夫擺了擺手。
我就不去了,讓史瓦西和瓦蓮京娜她們去吧。
科羅廖夫先生!?
我們怎麼能代您去開那麼重要的會!
…………
這是你們一定要經歷的事,懂嗎?
科羅廖夫以同樣的力度拍了拍史瓦西的肩膀,就好像他剛才拍打那台迎接他的「大傢伙」一樣。
讓我這個老東西再多看看我的孩子吧?你們就替我去開會好了。
二部和理事會該是什麼態度,你們也一定清楚。
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直接問灰寒指令長就好,你們也熟悉他。
您認真的嗎?科羅廖夫先生?
當然是認真的,我只有在說笑話的時候才不是認真的。
可……
灰寒原本有些遲疑的眼神又回到了之前的嚴肅,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們只是一群鼓搗火箭和飛船的,有時候我們會說話難聽些,但你是軍人,做你該做的事就好。
我明白了。
那麼,史瓦西小姐,瓦蓮京娜小姐,請你們跟我來吧。
史瓦西滿心疑慮和驚異地看了一眼科羅廖夫,但她又立刻像是被什麼東西打動了似的,點了點頭,握住了瓦蓮京娜的手。
走吧,我們一起過去。
科羅廖夫先生……
去吧,怕什麼!你可是我的學生,史瓦西她可是萊博維茨的學生,誰敢欺負你兩個?
科羅廖夫笑了一聲,往前推了一把瓦蓮京娜和史瓦西。
瓦蓮京娜便也不再說話,只是在她兩個和灰寒的身影消失在空間站艙室的轉角處時,仍舊不解地回望著自己的老師。
幹嘛?
你說我幹嘛?許你收學生後繼有人,就不許我培養後生了嗎?
那樣的會,她兩個能撐得住嗎?
這有什麼的,那些當兵的現在還尊稱我一聲科羅廖夫先生,遲早有一天,也要叫她們一聲女士。
她們,一定可以。
終究還是年輕人的世界啊……
我說。
科羅廖夫拍了一把朗道的後背。
你是不是想起來維里耶了?
……算是吧。
他是個不錯的學生,依我看來。
但他實在是太過倔強了,而且……也有些偏激。
那都不重要,伊戈爾。
他是你的學生,你也在把他當成你的兒子。
我可沒有啊,你不要亂說。
他們九龍怎麼說來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這個意思吧?
哼……
好啦,我不開玩笑了。
我們也別在這裡傻站著了,走吧,長庚號總控艙就在前面。
要把空間軌道上這三十七架空天望遠鏡組成的陣列整合進你們的格式塔裡,可不是什麼插幾個排線就能完成的工作啊。
沒關係,我們在上面搞,讓你的人也在外面幫幫忙,地上我部裡還有維里耶和魯維他們在等著接入。
另外,準確來說,這台機器現在還不能叫格式塔,還只是個雛形而已。
我說你,說是「這台機器」也太見外了。
自己一手構築出來的東西,那可是自己的孩子啊!我這三十七個孩子……哦,還得算上曙光號,這三十八個孩子,你可得給給我好好對待!
其實這場被稱作「國際空間站和空港星艦接駁停駐與多樣使用條例協商會議」的多方會談,原本是在地面上預備進行的會議日程。
但由於各方的意見總是不盡統一,甚至連在哪裡開這場會都爭執不下,最後竟還是由科學理事會居中調停——
這是面向未來,面向外層空間的用以消弭我們之間障壁與界限的會議。
那不如就在沒有障壁與界限的太空裡開吧?
或許是多米尼克和科學理事會的意願「說服」了各方,這場會議最終被安排在了地表上方460公里的國際空間站上。
然而所謂的「沒有障壁與界限」也終究是一個理想——
我們對這項條例第三十二條A款f小節這裡有異議。
「任何卡門線以外的空天飛行器在五十公里的空天範圍內必須主動聲明呼號以示和平」。
太空標準是什麼?怎麼來的?我們不能輕易認可卡門線的標準。
而且至少在上個世紀的戰爭公約裡,太空的界定標準就應該做出改變。
現時熱武器早就可以從熱成層上半實行打擊了!
卡門線已經是最低標準了,而且,我們認為在非戰時情況下,太空內的星艦和飛行器本來也應該主動互相交換呼號。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如今到場的每一位軍人,都在用各自的信念捍衛他們自己不願妥協的利益,以及他們心中需要的那個和平和統一。
坐在會議桌上首的史瓦西和瓦蓮京娜如坐針氈,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見到軍人與軍人之間的摩擦和爭論。
尤其是在這個理應「沒有障壁與界限」的國際空間站上,幾乎每一位起身發言的代表都會主動看向坐在最前面的空間站指令長,灰寒上校。
而這位出身九龍的空軍上校,卻沒有展現出絲毫的偏袒和特殊態度,安坐在會議桌最前面,恪盡職守地聆聽著每個人的意見。
灰寒指令長,您……不說點什麼嗎?
這個剛毅的九龍軍人沒有回答她,只是點了點頭。
……歸根到底還是我們軍事力量的輻射範圍已經從對流層內擴展到了星艦運行的地球軌道高度,然而我們還一直沒有一個成熟的能夠規範管理外層空間的辦法!
如果我們一直這樣吵下去,也還是會什麼都得不到。
方才那個在空間站走廊裡朝著灰寒敬禮的北極航線聯合軍官站起身說道。
不要忘了,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和平而來!
沒錯,而我們也有能力避免許多不必要的摩擦。
身著九龍制式服裝的軍人也站了起來表明態度。
整個房間裡的人都看向了安坐著的灰寒指令長,都希望著這個居於無界的領導者能夠給出一些態度和方向。
各位。
灰寒揮了揮手,示意站起來的軍官們都坐下。
不要期望著能用一場會議就立刻促成和平與協作,這是不可能的。
我能理解你們每個人都抱有著忠貞不二的信念,對於這次會議的態度也絕非虛假。
所以……基於這樣的考量,我建議我們再聽一下科學理事會方面的意見。
軍官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史瓦西和瓦蓮京娜。
她們緊張地對視了一眼,史瓦西點了點頭,從公事包裡拿出了幾份文件,開口說道。
我……我是克拉拉·史瓦西……科學理事會第二開發部的……部長常務理事。
她握著文件的手微微攥緊了些,但她的話語卻越來越流暢。
我們的意見是,在國際空間站及其附屬空港的使用上,應該秉持平等、和平與尊重的基本原則。
現如今,各國及其具有的軍事力量,尤其是已經投用的空天軍事作戰和航行單元……
也就是所謂的「星艦」——儘管還是雛形,就已經初步證明了,我們有著征服這片星空的能力。
請各位不要忘了,如果沒有科學理事會對材料學和能源理論的前沿探索和成績,這些星艦可能連龍骨都無法搭建。
科學理事會一貫的理念是,如果只是依託部分人的力量,我們絕無可能在更遙遠的深空與未來中有尊嚴地取得屬於人類的立錐之地。
所以,我們才堅持向世界平等地分享我們的研究成果,為的就是能夠促進全人類的進步與發展,只是同時,我們也希望世界能夠尊重並和平使用這些研究成果。
在史瓦西說話的空檔上,她聽到會議桌上已經有了些許竊竊私語。
我手裡的這份,是目前基地軌道以內的平均海拔區間中,每個常用軌道的在軌運行人造物的數據。
從科學理事會建構的「史匹策」望遠鏡陣列,到現時各位所處的國際空間站,再到更高處的衛星軌道和靜止軌道,我們人類已經在這顆星球周圍布下了真正意義上的「天羅地網」。
我們也正透過這樣的方式,站在我們的搖籃邊上,回望著它。
史瓦西把手裡的文件交給身邊的瓦蓮京娜,瓦蓮京娜便也明白,走到方才那個起身制止爭吵的北極航線聯合軍官身邊,把紙質文件放在了他身旁的投影機裡。
而隨著各方逐漸部署的空天戰略,星艦,空港,軌道衛星等等還會進一步增多。
甚至到可以預見的將來,在地月空間中我們的足跡也將更加繁忙。
然而如果我們始終彼此猜忌,不肯卸下障礙,我們的摩擦將不可避免。
我想在座的每一個人都不希望看到,造成了「大低谷」的那場戰爭再次發生,而倘若真的發生了戰爭,這戰火也將燒向深空,真正地將人類拖入無法逃離的深淵。
史瓦西又將另一份文件舉起來,這一次她沒有直接遞給瓦蓮京娜。
而這一份文件,我想即便是不投影,各位也能看清楚。
在那張A4紙上,清晰地印著兩個身著古老太空衣的太空人,在現如今看起來狹小不已的艙門中彼此握手。
各位一定在教科書裡見到過這張照片。
一百多年前,在那個人類向星空邁向第一步的時候,來自敵對國家的先驅者們就已經在太空中創造了和平的先例。
從那時起,從人類第一次趴在自己搖籃的筐邊凝視這片星空起,他們就許下了攜手邁出這搖籃的願望。
而我們這些已然能夠回望自己的搖籃的這些人,又有什麼理由不致力於消弭我們之間彼此的隔閡呢?
史瓦西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在這片寧靜的太空中擲地有聲。
今後,科學理事會還會繼續通過二部開拓人類邁向群星的道路,我們也會繼續向各位分享我們的成果,這是我們不變的承諾。
科學理事會不具備任何武裝力量,我們無法強迫各位遵守什麼規則和約定,甚至我們在各位眼中,不過是象牙塔裡的書呆子。
但我們衷心地希望,人類在群星間邁入下一個時代的時候,每個人都能夠自豪地說出,我們以人類文明的名義,為這個時代寫下第一個註腳。
史瓦西點了點頭,向灰寒示意自己說完了,便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房間裡立刻又響起細碎的議論聲。
而那張方才被她高高舉起的照片的一角,那透過舷窗而能瞥到的蔚藍色的星球的一角,已經被汗水浸透而變得深藍,如同那蔚藍色的大海從地球上看去的模樣。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在密閉落地舷窗前忙碌的身影竟顯得有些落寞。
高個子而有些瘦削的人,十根手指不停地在鍵盤上翻飛,編織著由公式和代碼組成的交響樂。
矮個子而有些微胖的人,埋頭於如同森林般茂密的排線和電纜之間,時而砍倒一片樹叢,時而種下一片灌木。
他們是父親,是兒子,是老師,是學生。
只有在人類真正離開他們面前那顆靜靜地停泊在太陽溫暖港灣的星球時,他們才會在歷史中,分享同一個名字,如同現在他們稱呼那些過去時代裡真正值得敬畏的人們一樣——
先驅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