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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 九龍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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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

六橋港南區居民點

11月9日,17:24

老馬早就已經在北十二道街的何家館子預定了後天的酒席,專用來慶他八十歲的大壽。

何家的館子說不上來多大,只能擺下七八張八仙桌子。

老馬想著,要請來一些夜航船上下來的老哥們,還有幾個這幾年離散回來的舊交,滿打滿算能坐滿兩張桌子,已是相當熱鬧的景象。

酒是少不了的,但又太貴,明天須再向糧鋪的許老闆買些才行。可是有了酒,總不能再讓老伙伴們吃著鹹菜疙瘩下酒,便得委託老何在菜碼上做些文章。

起碼不可太過寒酸,幾個冷碗幾個熱碗還是要有……

老馬一邊盤算著明天的花費,一邊攪動著口袋裡的青蚨,坐在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嘬著早就沖淡到沒了顏色的高碎。

再有三天,老馬還是老馬,他就順理成章地到了八十歲的年紀上。

然而老馬即便是在這個年紀上,卻一點也不像是個該成天倒在樹蔭底下的搖椅上,只澆澆花餵餵鳥的老太爺。因著孫女每天上班,家裡的大小事務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骨頭也還硬朗,他也樂得做這些事,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閒不下來,恨不得把家裡收拾得連一丁點的灰塵都沒有。

馬老太爺,您不上院裡坐著嗎?

身著白袍的女人從門裡走出來,朝著老馬點了點頭。

不啦,我在這曬曬太陽,等會出去散散。

您別忘了藥的事。

當然沒忘,多謝你啦。

穿著白袍的女人也沒再說些什麼,只是笑了笑,邁步走出巷子去了。

老馬很喜歡西廂房的小於。這個在夜航船上長大的孩子躲過了幾場糟糕的混亂,最終也在這時候落了地,當了南港區醫療中心的大夫。

老馬聽孫女說,小於醫術高超,就連空中花園也想把她挖走去當醫生。

空中花園……哼。

老馬很喜歡小於的另一個原因大概就是她沒離開九龍去空中花園,當然,他也只是從孫女那裡聽說了而已,但老馬並不在意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光是想想,小於就已經很有志氣了。

和住在正房的高家不一樣,小於她們一家三口都是靠著小於在外面上班維持生計,她的丈夫,那個戴著厚如瓶底的眼鏡的病懨懨的年輕人姓胡,每天只是在家裡翻翻書,寫寫字,像個學者模樣。

真是的,這年頭還幹這個,寫些破詩詞歌賦幹嘛?能當飯吃嗎?

而他們的孩子,那個六歲的娃娃,生得卻是可愛,總是在院子裡瘋跑,或是跑到東廂房門口拍打著,要老馬陪她一塊玩,或是舉著老馬從院牆邊上掰下來的虎杖,追趕著蝴蝶和蜻蜓。

然而住正房的高老闆也和胡先生一樣戴眼鏡,但他們夫妻兩個卻成天不著家,按說他們家境優渥,不愁吃穿,兩個人早就該生個一男半女,可到現在老馬也沒見過。

大約也是這樣的原因,老馬常常催著孫女定下終身大事,哪怕說先隨便談一談也是可以的。以老馬的臉面和身份,等孫女再大一大,不愁找不到個門當戶對的孫女婿。

想到這裡,老馬收回在口袋裡撥弄著青蚨的手,攏了攏臉頰上沒刮乾淨的鬍子,又開始想像著自己能抱上重外孫女或是重外孫的日子。

只不過每次老馬和孫女提起這件事時,她總會以各式各樣的原因搪塞過去,有時老馬催的緊了,爺孫兩個甚至能吵起架來。

年紀輕輕,十幾歲的孩子……真是隨她爹……哎。

老馬嘆了口氣,呼嚕呼嚕灌了一大口被沖得早就成了白水的茶湯,乾淨俐落地從石墩子上站起來。

晌午溫暖的陽光打在老人的臉上,下頜幾從有意蓄起的鬍子幾乎要擋不住他後脖頸上的疤痕。老頭伸了個懶腰,邁步也走入巷子裡。

自從夜航船經年停靠在港外,已經過去了三個年頭。

生養了老九龍城的大江從城西北的山區流入九龍,又被城裡的江心島一分為二,一支繼續朝著東南流去,從九龍城東南的山區注入大海,一支則直接從舊城西門的六橋門流出注入大海。

因為東南入海口的海灣結構不利於建設港口,又離商貿航道太遠,九龍城西邊的入海口就成了九龍商貿重地。

筆直筆直的中軸線六橋門向外延伸,中軸大道把整個六橋港分成南北兩個港區。

北港區更靠近九龍的陸上貨運幹線,主要處理的都是些本土出發商貿訂單,不過有一點例外,北港區經常能看到那些操持著一口流利九龍話的阿迪萊商人——畢竟那邊更接近他們的鐵路軌道。

他們會用相當順暢的九龍話和北港九龍貨商們討價還價,甚至能寫下一些幾百年前九龍商人們就已開始使用的計數字符。

即便他們的母語和文化與九龍相差甚遠,他們也必須努力地用九龍的辦法在這片土地上獲取自己的利益。

設若貨物從北港接駁而來要運往南港走海運,便得從幾條建設在地下的快速貨運軌道發往南港。每條北港幹道上都會有這樣形似舊時代「地鐵」似的設施,只不過這「地鐵」並不用於客運。

和那些穿著霸下制服的管理員講明,便可以放心大膽地交給他們。貨物會被力士裝入墊著特殊線圈的軌道貨櫃中,只消幾分鐘,任何北港的貨物都會被快速轉移到十幾公里外的南港碼頭上。

如果說北港還因保留了大量軌道交通而顯得有些「舊時代」不甚發達的話,南港則完全就是一片未來口岸的景象。

整個南港區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自動化。由螭吻和霸下統一管理的商貿運輸有條不紊,人們只需要在終端上填好訂單,貨物的交割便可全然交由九龍負責,體型各異的自動機械會將貨物帶走。

太空梭和貨運機械在南港錯綜複雜的交流道和半空中穿行,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貨櫃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間穿行,最終它們的歸宿都是一艘艘烙印著九龍名號的貨運巨輪。

即便是已經實現完全自動化,這些巨大的遠洋貨輪保有著黃金時代以前的傳統——仍然由一位船長帶領出海。只要駛入大海,船長便擁有最高的處置權,他們也必須與這艘船同生共死。

一條又一條的遠洋航線結成一顆永不停歇的心臟,將九龍與那個璀璨的世界連綴在一起。

而這些遠洋貨輪如今為人熟知的則是另一個名字——夜航船。

老馬當然還記得這些事,這時候,他正穿過一條渣石鋪成煙塵四起的馬路,準備前往兩條巷之外北十二道街老伙伴的大院裡消閒。

木頭杆子架起的電線從一排又一排的平房上穿過,那些房子顏色各異,有青灰色的,有淡藍色的,有磚紅色的,還有雜七雜八顏色拼接而成的。

倒也不是因為如今居住於此的人們各有所好,只是因為多年以前北港區的建築材料多種多樣罷了。

越過這些「五顏六色」的棚房,夕陽打在中軸大道高聳的過濾塔上,而在這座新近建起來的過濾塔邊上,則是一座被砍去一半身子了的更加巨大的冷凝塔。

那冷凝塔像是一個身死的巨人,變成混凝土顏色的石頭,站在細瘦而嶄新的過濾塔邊上。

因此身死的巨人和那新近的後生,將影子一同打在北十二道街錯綜複雜的小路上。

老何家所在的這條巷子其實和老馬家沒什麼不同,只不過借了他自己經營起來的菜館的光,南來北往的走販常常樂意來這裡賣點東西,竟一時多少有些往日的熱鬧。

老馬推開那扇膠合板拼接成的院門,耳畔的熱鬧一下子便消退了很多。

欸?您可來啦!

瞄見門口走進來的老馬,坐在高大泡桐底下還圍著圍裙的老何便朝他招手示意,比起和他坐在一堆的其他老人們,老何顯得更加精幹,但這也是事實——他的確要更年輕些。

原本圍坐在一堆的幾個老人也都各自挪了挪板凳,給老馬騰出一塊地方了坐下。

幹嘛呢?

說到哪裡來著?

許老闆的少東家。

接過話的是坐在老馬對面斜著肩膀的瘦高老頭,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條斯理地剝開手裡的那顆瓜子。

老馬認得他。他和老馬已經是相當熟絡的朋友——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過命的交情。

許掌櫃兒子?又怎麼了?

死了。

死了?

這消息肯定在老馬來之前就已經被討論過了,但這話一說出口,這四個老伙伴們還是唏噓了一陣。

這……怎麼能死了呢?

前些天我去買米的時候,還在他鋪子門口見著他兒子來著啊。

我聽我們家那口子說,好像是因為他自己鑽進水稻脫殼機裡頭檢修的時候,許老闆自己沒看著。

結果,電門一開……剩下的我不說你們也知道了。

文澈還是淡然地剝著手裡的瓜子,就像生與死對他來說沒什麼所謂一樣。

嘖……真是可惜了。

我記得許掌櫃今年比老何小點不多吧?

唔……我今年六十一?寶芳!寶芳?

老何扯著脖子朝院子另一邊喊道。

寶芳

什麼?

我今年是六十一吧?

寶芳

是吧,怎麼了?

行了!沒事了!

你啊,你這小子歲數沒我大呢,怎麼記性還不如我?

他那叫記性差嗎,他那叫怕老婆!

坐在老馬身邊的另一個老頭左眼不自然地轉了一圈,旋即拍了拍半邊腦袋,那眼球打著轉地定住眼眸,引得眾人笑出聲來。

得啦四爺,你要不改天去換一個吧?或者你直接拿著上我那裡去,小於她肯定能給你換好。

用不著。

嘿,四爺您這話說的——

用不著。

你瞧瞧你瞧瞧,這老東西就是硬疙瘩,他不吃軟啊。要不然你看他現在還是老哥一個呢?

一陣猶如拉風箱似的笑聲從泡桐樹底下傳了出來,但四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四爺

又不是不能用。

喂!姓何的!

院子另一頭的膠合板門後鑽出一個繫著頭巾的女人,朝著樹底下的老何揮了揮手裡的鍋鏟。

到飯點了!別摸魚了!

老何

行行行,來了來了。

老何咂咂嘴,把原本攥在手裡的瓜子放回樹下的小桌子上,提起圍裙擦了擦手。

得嘞,我忙去了。

別忘了啊,後天下午,

都記著呢。

欸,對了,咱兩個對一對有幾個菜……明天再說吧!行!

老何點了點頭,賠笑著從樹底下火急火燎地跑到那扇還往外間歇冒著熱氣的門前,接過那女人手裡的鍋鏟。

你看這不是怕老婆是什麼!

要是沒有寶芳啊,老何他這館子也干不起來,光靠他自己怎麼樣也撐不起這麼大一個攤子。

四爺,那事,怎麼樣了?

文澈喝了一口茶水,把手裡的瓜子皮都丟到桌子上早已隆成小山一樣的垃圾堆上。

四爺卻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檔案的事?

嗯。

當年從外地借調過來的時候正趕上打仗,好像說檔案就這麼沒了。

倒也無所謂,也能活著。

你是能湊合著過,你不是還有那幾個孩子?

四爺嚥了口唾沫,沒再說話,也不肯再喝一口茶水了。

要我說,本來就該是給你的補貼,怎麼可能就差你這一份?

現在也不是什麼吃不上飯的時節,還差這一個下崗的補貼了?

四爺大手一揮,不願再繼續談下去。

我兒子還能支撐著。

你好,有什麼事情嗎?

???

滴——滴——滴——

掛在泡桐樹上的一台有些褪色了的終端機突然尖銳地發出蜂鳴。

怎麼回事……

終端機

滴——滴——滴——

注意,注意……夜航船代表委員會發布通知,請各位居民有序回到家中,等候進一步通知……

注意,注意……夜航船代表委員會發布通知,請各位居民有序回到家中,等候進一步通知……

不只是院子裡掛在樹上的這台終端機,整個居民區裡的大小終端機都在反覆地播報著這份特別通知。

大概是又有什麼情況吧。

行吧,我可才剛過來就還得再回去,真是的……

老馬站起身來,又抻了個懶腰。

四爺呢?

走。

都先回吧,明天再說。

老何?老何——

文澈梗著脖子朝方才老何鑽進的廚房高聲喊道,那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反覆的蜂鳴警報中竟顯得異常清晰。

老何

欸!我知道了!

然而那門後卻沒有出現老何的身影。

等警報解除之後再說吧。

文澈也隨著老馬站了起來,但一陣眩暈猛地襲上他的眼前。

幸運的是,在文澈踉蹌著摔倒之前,一隻粗糙、幾乎磨平了指紋、布滿老年斑卻又堅實有力的手擎住了他的肩膀。

慢點。

謝啦,四爺。

文澈點了點頭,被四爺摻著,跟老馬一同被送到門口。

終端機

注意,注意……夜航船代表委員會發布通知——

四爺,你和老何小心著點。

嗯。

你兩個能回去嗎?路上人多。

習慣了,這有什麼的。

四爺點了點頭,老馬和文澈便也不再多做停留,邁步走入被警報指揮著有序回家的人流之中。

那花白頭髮的年邁的工人拿下原本頂在門上的木棍,猶豫了一下,仍舊合上了那扇沉重的大門,喀噠一聲,鎖上了大門。

四爺!

這時候老何才從廚房裡跑出來,跟著四爺一塊布置著院門。

老馬和文澈他們都回去了?

嗯,都回去了。

行,那……孩子們呢?還有汪大哥呢?

孩子們都在。

那些趴在西廂房門口的孩子們似乎是注意到了四爺的目光,一股腦地又擠回了房間裡,但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仍在門邊上悄悄地冒出頭來。

才都瘋跑了一下午,這時候都在。

先啟就讓他在廠裡吧,有什麼事他們廠裡也會有照應的。

行,等一會正房的王先生回來就從館子那邊進來吧。

老何一邊說著,一邊又接過四爺手裡的門閂,抵在了院門上。

有什麼用……

嗨,心理安慰嗎這不是。

又不是頭一次了。

老何撓了撓頭,又反身跑回了冒著熱氣的廚房裡。

四爺也沒再多說話,扭頭走到自己居住的那件小小的西廂房門口。

唔……

行啦,都進屋去。

他就像一隻驅趕著雛鳥回到巢中的老鳥,揮動著蒼老的雙翅。

別害怕,天塌不下來。

見得雛鳥們都回到了鳥巢,他才放心地大步走到院門口。

老何!

老何

欸!

來關門!

啊??

剛鑽進廚房裡的老何又很快地探出頭來,但院子裡已經沒了四爺的身影。

四爺

我上工廠那裡去。

看好孩子們。

從北十二道街回到自家居住的大院裡,老馬少見地在院裡見到了匆忙回家的高老闆一家,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夫婦二人似乎正在和西廂房的小於一家商量著什麼。

馬大爺,您可算回來了。

平日和馬家幾乎沒什麼交集的高老闆從院門處連忙把老馬請了進來,不僅是他,就連小於和胡先生臉上也都帶著些焦慮。

都在這裡幹嘛呢?

夜航船不是下發緊急播報,要人待在家裡,有要事通知。

大約是又有什麼別的事吧……這不是很常見嗎?早年間三天兩頭發緊急播報,耳朵根都磨出繭子來了。

馬大爺沒聽到些別的消息?

站在高老闆邊上穿著妥帖的女子正是高老闆的妻子。

我?沒有啊,怎麼了?

剛才夜航船下播報之前,醫療中心就已經傳開了……

說是嘲風和蒲牢大人去空中花園談妥了條件,咱們都要搬去純淨區生活了。

有這回事?

方才我那邊和諾曼礦產跑業務的朋友也跟我說了同樣的事,只要去了純淨區,就不會有什麼帕彌什的事了,那可是「純淨」的地方。

要是連帶著工廠也一塊轉移過去,安全也會有保障……

淨扯淡。

老馬不屑地搖了搖頭。

在海上飄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回家了,再拖家帶口地上別的地方住去,怎麼可能就答應下來說走就走?

那麼有能耐,怎麼不一步到位去那個空中花園上住呢?

我也覺得這事不太可能,也有可能是三人成虎。

所以……馬大爺您沒聽到些別的風聲嗎?

高老闆的眼睛裡明顯藏著別的意思,老馬也意識到了他究竟在問些什麼。

你說枳實啊?

是的,這事還是蒲牢眾那邊的話比較准。

你這麼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因為蒲牢這幾天不在嘛,她們其他的蒲牢眾最近都在連軸轉值班,一連著得有小半個月沒著家了。

這樣啊……

嗨,總而言之先別說這些沒用的了,都回家去吧——

然而老馬話還沒說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

誰啊,真是的……

身板單薄的胡先生正好靠著門邊,剛一拿下門閂,便被衝出來的少女撞了個滿懷。

咳……枳實?

有緊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