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其國民對國家有深厚之愛情,
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歷史有深厚之認識。
——錢穆 《國史大綱》
空中花園
世界聯合政府議會大廳
11月9日,15:51
……所以在我們根本不了解你們九龍內部的情況下,空中花園沒有任何理由和你們完成這一交涉。
尤其是在華胥和那個授格者下落不明的情況下,我們更不可能就這樣貿然和你們達成合作。
而且!而且!
他揮舞著手裡的文件,一如百年前那被真正稱為「議會」中漫天飛舞的紙片一樣。
我手上有一份科學理事會提交給議會的報告,上面明白地寫著,「最近三個月以來,格式塔中樞持續地受到外部惡意注入的網路攻擊」。
上一次華胥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在座的各位應該不會忘吧?
議論聲從環形的空中花園議會大廳中一層一層向下傳遞,像是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枷鎖,壓在坐在正中最下方的蒲牢和嘲風身上。
他們二人面前的桌子上散著五花八門的文件夾,從統計數據到歷史記錄甚至還有大撤退年間世界政府的移民記錄,而這些文件都指向著九龍。
為了來空中花園「商談」非純淨區之外的援助,蒲牢已經深陷於這些方案、規劃、圖紙、數據和歷史的泥淖之中足足兩個星期。
呃……我想……
根據我們提供的夜航船數據中心的材料,我們現在的確沒有任何華胥的下落,夜航船下轄的數據中心也不保有任何華胥的數據……
我們也絕對沒有利用華胥對空中花園發起過任何攻擊,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它在哪裡!
你要知道,九龍是現在地面上唯一還能依賴的海運供應者,防範海中可能存在的一些緊急情況,夜航船不可或缺。
另一位議員從陰影中起身說道,但他似乎並不是對著蒲牢說的,也並不在乎蒲牢說了什麼。
前陣子已經有了證據,海底已經出現了異合生物和帕彌什的痕跡。去年為了阻止紅潮入海付出的代價猶如兒戲,一來二去死了那麼多人,投入那麼多Ω武器,現在看來我們簡直就是小丑!
恰巧我這裡也有一份科學理事會提交給議會的報告書,上面清楚地說明了,通過比對上一次的特徵碼,基本上可以認為最近格式塔遭受到的網路攻擊並不來自華胥!
另外幾年前就已經證實了,那次針對空中花園的攻擊並非來自九龍,而是來自於那個升格者——露娜。
難道你不知道那個升格者現在早就失蹤了嗎?而且你能證明華胥現在還不在她手裡嗎?
……這無法證實。
那不就完了?也就是說華胥很有可能還在她手裡!
你的說法可不準確,同理也可推論華胥很有可能不在她手裡!
完全沒有道理,你怎能假定……
你們難道就沒有最基本的同理心嗎!?
爭論的漣漪開始四處擴散,更何況,這片每道波痕都各懷心事的大海本就不安穩。
肅靜!
哈桑的聲音起了作用,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肅靜。
咳……
葛林斯有些慵懶的聲線又一次在議會大廳中響起,只不過似乎是因為某些原因,葛林斯的聲音謹慎收斂了許多。
我應該可以說話吧?哈桑議長?
可以。
哈桑點了點頭,沒有多說話。
儘管對於世界政府而言,黑野猶如附骨之疽。即便是在黑野內部,也有各式的力量相互掣肘。哈桑答應葛林斯重回議會,也是出於這個考量。
只不過作為交換,葛林斯的態度在議會中必須收斂。
我倒是覺得,對九龍施行援助也沒什麼嘛?
至少從我的角度看,這件事也沒什麼不好的。完全可以撥一筆錢和物資,幫一把我們地上的朋友……
沒錯。
蛤!?
大約是被李斯特少見的認可嚇了一跳,葛林斯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
不過由於李斯特還未起身,葛林斯也無法看清李斯特臉上的表情,更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即便是黑野內部,派系鬥爭也從未停止。正是因為上一次李斯特的手段,葛林斯才暫離議會,一時間在黑野內部的風頭也被李斯特蓋過去。
這一次突如其來的認同,反而讓葛林斯一時有些摸不准李斯特的想法。
咳……我只是說,即便是議會不同意向九龍施以援手,我們也總能在其他方面幫助九龍,比如私底下——
恕我不能苟同。
另一位議員從陰影中起身說道。
哦?
既然九龍夜航船是以公事的角度來尋求協作,公事公辦,那這件事也必須由議會決定。
私下裡的合作和協商,有悖於議會精神,也不符合流程,你說對吧,葛林斯先生。
杜衡臉上始終帶著笑容,這股綿裡藏針的感覺讓葛林斯非常棘手。
這就是議會的意見了,但我只能說,以我個人的想法而言,倘若議會不便施以援手,自然不能見死不救?
這是基於議會不同意九龍協商方案的想法,葛林斯。
但我認為,我們,空中花園,或者說現如今的世界聯合政府,應當對九龍施以相應的協助。
這是以我身為議員的觀點而提出的意見,以及……身為「人類」提出的意見。
咳……那……既然……當然。
葛林斯瞥了一眼不遠處終於站起身來的李斯特,臉上勉強擠出了一個極其扭曲的微笑。
我和李斯特老弟的想法一致。
短暫的寂靜之後,議會大廳中又立刻爆發出一浪又一浪的議論。
黑野內派系紛繁複雜彼此糾葛,這在政府和議會之中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而黑野利益與強權至上的觀念也長期被人詬病。
然而這次空中花園與九龍的協作議案,對於空中花園來說明擺著是一件「道義」上的事,幾乎沒有任何真正的「利益」可言。
——尤其是黑野。
空中花園
九龍商會駐世界政府會館
11月9日,10:21,問詢調查會五小時前
編號……他們議會要哪裡到哪裡的移民檔案來著?
我來吧,這個要看聯合共同體之前舊九龍商會的東西,要問移民局和檔案局的人查。蒲牢,你去給夜航船上打通訊。
蒲牢長嘆一聲,放下手裡一摞厚厚的文件,一下子癱在古樸的圈椅上。
那摞文件就像是江河入海,融入到桌上一層又一層的資料中,消失不見。
有很多文件在大撤退的時候都遺失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船上的移民局和檔案局不一定會存著舊九龍時期的資料吧?當時他離開九龍的時候應該也不屑於把那些資料帶走。
有些被黛帶走的資料甚至還可能保管在舊九龍的負屓設計局檔案裡,真的太散亂了……
但是為什麼會突然需要這麼多的資料啊?明明只是很簡單的談一下重建援助的事,怎麼搞得這麼複雜。
他們要這麼多檔案和資料,未必是真要看這麼多。
嗯?什麼意思?
如果議會和監察院聯合展開某項專門調查,他們經常會開列一個相當恐怖的資訊區間,以此模糊掉他們真正想要知道的東西。
這套手段太常見了,早年間舊九龍的文件審查也是用的這套辦法。
監察院在議會裡雖然沒有多少席位,但他們推動一項法案的能量卻比任何一個機構都要更大,畢竟他們手裡握著的是「監察」的權力,沒有什麼人願意得罪他們……
這一次他們花了大力氣讓議會追問這些東西,也就說明這裡面一定有他們想要知道的事。
問題就在於,議會和監察院究竟想要查什麼……
杜衡揉了揉太陽穴,手眼上的查閱絲毫沒有落下。
本來歸根到底是要談錢和資源的事,但這樣大費周章……總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
杜衡小姐?
房門被微微推開,一位身著西裝的老者站在房門口向著杜衡微微頷首。
怎麼了?
外交院的李斯特議員說要有要事要和您商談,就在商會館的會客廳……
李斯特?嘖……
嗯?
黑野。
他們找上來……多半沒有好事。
是和這次問詢會有關嗎?
有可能。
雖說早就已經考慮到了黑野插手這次問詢會的可能性,但杜衡還是沒想到黑野居然會直接派人來找到自己。
可能是條件,也可能是威脅。
要低下頭來答應各種條件和空中花園合作,忍受那些「大人」們指指點點,哎。
他們從未真正想起過九龍,只有在他們自己的利益被威脅了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們,像「施捨」一樣頤指氣使。
九龍的大家肯定也不願意受這樣的氣,原本應該是由我們將世界連接在一起,但現在的九龍就像一座真正的孤島,這樣下去……也是不行的。
只能先這樣了吧——嘲風,通訊打通了。
蒲牢把手裡的終端遞給嘲風,伸了個懶腰,振作精神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這邊就交給我們了,杜衡,辛苦你了。
這艘大船是沉是浮,或許全看這一回了。
李斯特繃直著身板,正坐在空中花園的九龍商會館會客廳裡,眼見杜衡走了進來方才開口。
杜衡議員。
您好,李斯特議員。
離這次問詢會只有三十分鐘,我就單刀直入了。
從上次格式塔算力鎖的事以來,監察院就開始把調查重心放到了科學理事會和格式塔身上。
而這一次,監察院聯合議會明面上是在查華胥和曲的下落再加上早先算力鎖的事,但實際上他們是在查黃金時代之前科學理事會的情報,這個情報可能和空中花園本身有直接聯繫。
第三……開發部?
可科學理事會不是只有一部和二部嗎?
杜衡小姐,你是從什麼時候加入世界聯合政府的?
有那麼一瞬間,杜衡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冷。
……正好就在帕彌什爆發的那一年。
也就是說,在那之前你還一直在九龍生活。
是的。
以現在的狀況而言,科學理事會確實只有兩個開發部,也就是科研一部和二部。
但早在格式塔開發初期,科學理事會內部存在著第三開發部,而在格式塔完成開發後,第三開發部就被裁撤分拆了。
這……這我不清楚。
這件事確實沒有任何書面記錄。
只有少部分人還知道這件事,當時所有的知情人也都被下了封口令……也只能憑藉記憶和口口相傳。
我記得,李斯特先生還比較年輕吧?你又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會促成黑野內部同意在議會上對九龍的建設援助投贊成票。
這樣的事不應該你我私下溝通,我無法信任黑野做出的任何保證,而且僅憑你一個人,就能代表黑野嗎?
或許吧,但我會這麼做。
雖說援建九龍從成本和利益考慮並不合適,但從道義上說,空中花園的確不該就此放棄一個堅持自力更生的火種。
杜衡審慎地盯著李斯特的眼睛,她在思索自己面前的這個老狐狸是不是在騙自己。
她面前的這個李斯特,和她印象中在議會時常遇到的那個李斯特似乎有些不同。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沒有。
我有我必須堅持的原則,也有我要完成的事業。
而且這些事與黑野利益並不衝突,說白了,我是在利用你和九龍。
條件是?
我需要你和九龍幫我調查清楚,監察院到底在查什麼,因為他們想要的東西……可能也是我想要的。
你應該清楚,九龍現在已經為了應付議會的問詢而焦頭爛額了。
不過你為什麼不去問問那個灰鴉的首席呢,[player name]可是私下裡和阿西莫夫那邊有不少往來。
灰鴉……
之前九龍環城一戰,灰鴉小隊和那個曲,和九龍有著不少瓜葛。
更何況,問詢通過之後,外派到九龍協力的第一批精英執行部隊也會是灰鴉小隊和突擊鷹小隊。
這怎麼就能定下來了?問詢會可都還沒開始呢。
無論是什麼事,外交院總是要準備兩份通稿,一份成功,一份失敗。
有些事還未開始,就要準備好如何結束,這就是政治。
我還記得上一次李斯特先生在議會提出重啟零點能反應堆和星際航行計畫的時候,那個提案以相當高的票數通過了。
你投了同意票嗎?
不,我棄權了。
這樣啊……
李斯特乾笑了一聲。
不過這一次並不涉及到全人類的利益,想必推進時的通過率會非常糟糕。
…………
我早就知道杜衡議員尤其擅長各式話術,用你們九龍話來說,應該叫「打太極」吧?
但這一次我需要你準確無誤的回答,杜衡議員,是,或者不是。
有時,一個決定是否正確只有在事後才能知曉,但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正確與否只取決於「那一刻」而已。
成交。
空中花園
世界聯合政府議會大廳
11月9日,15:55
肅靜!肅靜!
真是少見啊……
我還以為李斯特議員和葛林斯議員會就此投出反對票。
請問九龍夜航船的蒲牢小姐還有什麼需要陳述的嗎?
欸!?
被哈桑點到名字的蒲牢像是課堂上突然被老師點名的學生,竟有些手足無措。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
那麼,我重申一下這份提案的主要內容。
空中花園將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對九龍夜航船和九龍地區的倖存者提供物資援助,並與九龍建立針對帕彌什的歐亞大陸海上防衛陣線,最終實現純淨區和保育區連成一片。
哈桑輕咳了一聲,隨即繼續說道。
或許接下來的一些話會對我所處的議長的位置的公允性有所削弱,而我也無法以常規的議員身份參與到投票之中。
但我仍希望以人類的身份表明我的態度。
危難之下,文明的存續和未來不只是交付在我們這些高坐廳堂的人手裡。
人類的未來應該握在每個人手中,無論身份、性別、種族和膚色,或是最前線的戰士,或是任何一個無名之人。
然而我們都會在責任的重壓之下,被迫做出一些殘忍的決定,這也是我們高居於此而需要付出的代價。
但在做出這些決定時,我的身份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世界聯合政府議會的議長。
或許將來有一天,後人將會把我們做出的殘忍的決定寫進歷史,將我們視作人類文明道德的末路,但我們也將自豪地說出,我們同樣也做出過人類文明最高道德標準的決定。
請各位不要忘記,世界聯合政府的初衷是為了人類團結一致,走向文明的未來。
哈桑的聲音迴盪在議會大廳中,但也只能聽到他的聲音。
我說完了,那麼接下來開始投票。
《關於世界聯合政府對九龍援助建設相關事宜》,請由格式塔計票。
足夠決定世界去向的人們按下投票按鈕,他們的思想在格式塔的計算迴路中交織,形成了一份冰冷的數據決案。
提案最終支持率為67.5%,反對率14.5%,棄權率18%。
支持率大於提案通過最低標準,該項提案通過。
好欸!!!
那麼我宣布……
請等一下。
在哈桑宣布議案通過的緊要關頭,阿西莫夫突然站了起來。
怎麼總感覺這情況好像發生過……
阿西莫夫,有什麼問題嗎?
哈桑議長,我不是要阻攔這項議案通過,而且我也以議員身份投了贊成票,但在議案最終通過之前……
我申請由格式塔自主判斷一次本議案是否應當通過。
——湖面上立刻驚起一陣波瀾。
格式塔?
按照法律,任何議案的最終決斷權都在議會手中,形式上,議會可以參照吸取格式塔提出的意見。
阿西莫夫先生,這個票型代表著議會已經通過了這項議案!
我說,流程上也沒有過通過了的提案回頭再問格式塔的先例吧?
難道說你們會擔心格式塔給出反對意見嗎?還是說,你們心裡沒底?
哦,希爾達小姐說的也有道理哦……
萬一格式塔投了反對,李斯特老弟,那還是有點問題的吧?
我說過了,握有最終決斷權的是議會本身,而不是格式塔。
嘖……
阿西莫夫……
以世界聯合政府議員和科學理事會首席技官的身份,我堅持這一申請。
湖面旋即平復,猶如死水。
就因為訓練室?嗯……可也多虧了這些事,西蒙指揮官才幫我申請到了圖書館管理員的資格。
哈桑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沉默。
那麼由格式塔針對本議案進行判斷。
議會微弱的光打在阿西莫夫臉上,他凝視著議會正中央的大螢幕。他當然知道格式塔並不在這裡,可他的目光卻又洞穿那漆黑螢幕,直指深藏於空中花園最深處的格式塔的「心臟」和「頭腦」。
經由格式塔判斷……
完全支持本提案通過。
完全!?
葛林斯拍案而起,但不遠處的李斯特卻是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在格式塔概念上的完全……就是100%。
也就是說,格式塔完全支持這個提案。
這太少見了……或者說,我從政這麼長時間還從沒見過格式塔完全支持的決斷……
居然會完全支持……
真沒想到……
完全通過……
阿西莫夫,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
沒有了,謝謝您,議長先生。
阿西莫夫朝著哈桑的方向鞠了一躬,隨即坐回到椅子上,可他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個冰冷而有些恐怖的「100%」。
100%,意味著完全,意味著全部,意味著填滿,意味著必須。
此時此刻,他已不再關心九龍,不再關心李斯特,不再關心哈桑在議長位子上宣布提案通過,不再關心提案二讀時要與九龍進行何種商談。
格式塔……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九龍領海
九龍城以南1155海里,九龍領土海面
11月9日,16:00
海浪打著旋地舔舐著那懸浮在半空中少女的腳尖,海風也將她的兜帽吹落,露出她棕色的髮辮。
她看向兩千多公里外的隱沒在海天相接處,尚且無法看到的那座城市的方向,想像著那座城市和它身後的那個宏偉的文明。
閱讀,了解,學習。
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