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彌亞離開後沒過多久,青年便從外面鑽了進來。
他丟下一條毯子,放在人類身邊,攤了攤手,表示自己沒有找到其他有用的物資了。
惑砂成為克希拉子宮的第二個意識,有些入口也能控制著封閉起來,我沒找到之前存的東西。
剛剛給你打了一點氯胺酮——我只帶了這個進來,對惑砂來說,用麻醉劑是違規事項。
注視著面前這個和諾安相似的青年,怎麼都把拜託他去死的話說不出口。
可又能怎麼辦?還有什麼其他辦法?餘下二十多小時的生命,還能等來救援嗎?
好。
你呢?
那個升格者在為自己多到數不清的選項感到迷茫,你呢?
不是也在迷茫嗎?為所剩無幾的選項感到迷茫,迷茫到連自己都要拋棄了。
不要盲目地追求犧牲,除非這就是受害者唯一能反抗的方式了。
再多掙扎一會吧,別為了救人放棄其他可能。
立即就把自己的命丟出去的傢伙不是在救人,只是在求死。
所以,至少掙扎到最後一刻,能對自己說一句「我盡力了」的時候,再用這種方法吧。
他揮了揮手,轉身邁向出口。
他沒有回答,他揮了揮手,轉身邁向出口。
很遺憾,沒有。
毀掉惑砂的計畫,本來就是我自己的目的。
「諾安」緩緩轉過身,返回了人類身邊——這是相遇以來,他第一次不顧感染走得這麼近。
他俯下身,輕撫過人類的臉,任由指尖在那些潰爛的傷口上留下灼燒般的刺痛。
……
……再見。
在那之後,青年走到了克希拉面前——拉彌亞正在和她周旋。
如果你還想和那個指揮官離開這裡,就和我做個交易吧,升格者。
兩人繞開克希拉的視線後,「諾安」快速說出了第二種逃離方案。
——利用克希拉本身離開深海,為此,他會成為第二個意識,奪走惑砂的控制權。
我會讓克希拉在減壓艙打開臨時出口,你從那裡出去,幫她掙脫束縛,這樣就可以帶著那位指揮官離開。
你要怎麼奪走惑砂的控制權?現在進去只會意識融合。
克希拉會幫我,讓他提前「誕生」。
她會幫你?
她還醒著,這種事我也有經驗。
你說是交易,代價是什麼?
把卵給我,只有這樣我才能從內部壓制住克希拉,利用她提供的防護,幫你在深海5000米以下抵禦水壓。
…………
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
一,同意這個交易,幫克希拉的子宮掙脫束縛,保護著那個指揮官離開這裡。
二,等克希拉的子宮徹底崩潰後,和大家一起死在海底。
這明顯沒有選擇,可是,她懷中抱著的,是一個能實現所有願望的機會。
——這些願望實現了之後呢?
漫無邊際的星空,只剩下你一個人漂泊在其中。
——那真的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不是。
放棄願望很困難,實現後的願望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更令人討厭。
……畢竟實現起來也很麻煩。
——她勸自己說。
……給你,拿走吧。
即使內心還有萬千糾葛、不捨與拉扯,人魚還是鬆開了懷中的卵。
……好。
青年拿出了一張草草塗抹的路線圖。
去這個地方等著吧,我會在這裡打開出口。
等等,我還有一個附加條件。
……你成為克希拉之後,能找到修特羅爾的銘牌嗎?我想把銘牌還給那個指揮官。
這對人類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好。
人魚不再多言,向著路線圖上標記的位置迅速離開了。
空蕩蕩的隧道中,只剩下「諾安」一個人面對追趕而來的克希拉。
…………
化為怪物的母親停在了他面前。
顯然,居住在其中的兩個意識都察覺到了他真正的動機。
克希拉,灰唁在我這裡。
你一直都想和她道歉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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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過來把她帶走,我知道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抗惑砂。
兩個意識帶著不同的想法,掙扎著,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謝謝。
就這樣,這個做錯了選擇的生命終於找到自己正確的使用途徑。
獨身一人,逃離了荒誕無稽的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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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鯨歌一般的悲鳴,拉彌亞離開了囚困她的牢籠。
映入視覺模組的,是一座浩瀚無邊的海底遺跡。
…………
這未免……太過誇張了……
惑砂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這一切的?
時間還來得及嗎?那位指揮官已經很虛弱了。
……必須快一點!
拉彌亞擺動魚尾,游進了帕彌什最集中的地方——那裡一定是鎖住克希拉,鎖住這個異合生物的地方。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如此慶幸自己是升格者。
第二次,如此慶幸自己擁有一條魚尾。
無限接近死亡的人類做了一個夢。
在這個夢中,回到了畢業那一天的禮堂。
即將離開學校的畢業生們在身旁一起唱著那首再熟悉不過的校歌。
[遠方烽火正在蔓延,先行者衣袍沾染鮮血]
[我將與昨日的校園告別,帶著曾被教導的一切]
他們的雙眸閃閃發光,滿都是對未來的期待。
[廢墟中依稀有道路浮現,那是無數先行者的足跡]
是啊,我們能站在這裡,正是因為有前輩的付出。
那些曾在身邊說笑的人們,只是轉身之間,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屍體。
不知不覺中,留下來的人已寥寥無幾。
沒有人能擅自替他們說一聲「不後悔」,每個人的死中都塞滿了淤積的遺憾……
只是,在唱起這首歌的時候,就還會想起畢業的那一刻。
為了不再有紛爭的未來,為了屬於我們的地球家園,讓年輕的學生還有準備的時間,為了告訴那些還留在地面上的人們沒有被拋棄。
……為了,讓自己所愛的人還有喘息的餘地……
這就是你的記憶嗎?……一切都在閃閃發光啊。
不知何時,身旁多了一位女性。
她站在這光輝溢彩的舞台旁,像錦緞上被燒焦的孔洞般格格不入。
你真的要放棄這些,和我意識融合嗎?你和他們不一樣,你還有時間。
你知道嗎?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我們的記憶會交融,你會感受到我所承受的痛苦,明白我為什麼會控制不住自己……去傷害他人。
……就像一個血肉凋零,靈魂被焚毀的夢。
你會感到自己的下肢與小腹消失不見,只留下上半身被懸吊在「生命之樹」上,與其融為一體。
無數生命,無數即將誕生的死者都與自己的意識相連,被迫感受著誕生的喜悅與苦痛……
大聲呼救,回應自己的也只有嬰兒尖銳的啼哭聲。
如果你還是想這麼做,那就答應我一件事吧。
請幫我……殺了我自己。
女性的身影消失了,禮堂漸漸被皚皚大雪淹沒。
回頭看向後方,無數尚未畢業的後輩正擔憂地看著前方,看著站在前方的人——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或許,時候近了。
走吧……邁向未知,以死問路,為生者贖下一個明天——就像前輩們曾做的一樣。
不要走!指揮官!!
身體被一雙手牢牢抱住,那正是好久不見的灰鴉小隊。
再給我們一點時間,留下一個挽回你的機會!!
就算我們總有一天要離別,至少不該是現在!!
你可以……再相信我們一點嗎?
只要我們在一起,不管來的是馮·內古特還是什麼異合生物,都一定能擊敗他!
所以,求你了,不要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啊!
他們說得對,更何況,你也不是一個人啊。
修特羅爾拍了拍人類的肩膀,笑著踏進了紛飛的雪花中。
還有很多人在等你吧?
他也追上了修特羅爾的腳步,消失在一望無際的雪原深處。
……指揮官……
真的,可以相信這些話嗎?
相信他們一定會在克希拉被馮·內古特接走之前趕來。
相信這場災難會在開始前就被制止,相信普利亞森林公園的悲劇不會重演。
相信這一次絕不會在病床上無力地等待著,成為大家的拖累,只能看著重要的人邁向犧牲。
人類的心像搖擺的天秤,在兩個選擇之間猶豫。
距離死亡還有最後13小時
冰冷的水珠落在臉上,驚醒了徘徊在夢中的人。
睜開雙眼,荒誕的樂園已經剝落,露出了它真實的樣貌。
不知何時,全身濕漉漉的拉彌亞已經回來了。
……那個,我找回了修特羅爾的銘牌。
她把一枚鏽蝕的銘牌放在人類身邊。
……你擔心的卵,我也交給那個「諾安」了,所以……
…………
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握住那雙手。
我找了一些防護隔板墊在你身下……這裡已經恢復成異合生物的樣子了,對人類來說很危險。
……束縛克希拉的東西,比我想像的還要多……破壞它們,用了很多時間……
……但是!現在已經成功了,我們正在離開海底,很快就能回到海面上了!
拉彌亞臉頰上的水珠緩緩滑落,滴在人類殘破的外套上。
明明是很有希望的消息,為什麼她卻好像在哭呢?
再堅持一下……很快就……
她哀傷地點了點頭。
大概……用了十多個小時。
…………
剛掉進來的時候,我的終端還沒有壞掉……
算上在這裡經過的時間,我猜,現在可能是3月30或者31號吧?
哎?我是說……現在有可能是3月30或者31號……
已經是4月1日愚人節了,今年要給指揮官準備什麼禮物呢?
人類回想起失蹤前聽到的最後一段話。
是、是啊。
人魚在錯愕中說出一個數字。
距離自己失蹤,已經足足過了1年。
是、是啊,掉進這裡之前,我也有看過時間……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沉默了下來。
現在的你,是正在被灰鴉小隊焦急尋找的指揮官本人?還是他們根本不在乎的5人之一?
又或者……你是本人,但灰鴉小隊已經得到了5人中的一個,不再尋找你了?
拉彌亞沒有說謊,惑砂也沒有說謊。
你記得「諾安」這個名字,卻不記得這件事?
知道「諾安」眼睛怎麼回事的人,根本不是現在的自己。
你過去確實是處於失憶狀態,或者說,你有不少沒有記憶的複製人在這裡。
難道,你其實是本人?
完整的記憶,里留下的,獨一無二的終端,眾人的留言……
嗯……有5個相同的自己,你會生氣的吧,那就用事故和失憶來解決好了。
可露西亞他們又會如何呢?
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的「指揮官」在事故中失去了記憶,他們會因此就去懷疑嗎?
明明剛才還在夢中見到大家……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了。
……你說什麼?
這個搖籃屠場,從一開始就只有被拋棄的人在參與這場遊行。
被認定為已死的修特羅爾。
做錯了選擇的「諾安」。
做完全部準備才發現目標已經不在的灰唁。
走投無路的失蹤者們。
還有……在這裡沉睡了一整年的自己。
伸向拉彌亞的手無力地垂落了下去,像熟到腐爛的蘋果一樣,摔在地上發出了黏膩的聲音。
無論曾被多少榮耀加身,走到末路的人都只是一灘血肉而已。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對空中花園的人來說,是最珍貴最有價值的人才對啊……
在升格者中小心翼翼的拉彌亞,總是擔心自己一旦失去價值或是做了多餘的事就會被丟棄。
她嚮往著不用太過努力就能展現自己的價值,成為備受尊敬,見多識廣的人。
現在這樣的人就在眼前,然而……
為什麼連這樣的人都會被拋棄?
…………
怎麼會……你明明……
931206?
…………
還有時間,不要現在就說這樣的話啊……
這顆滿是裂痕的心早已盛不下任何希望,驅使著它的主人放棄了剩餘的時間。
一個人逃不出這裡就是廢物的話,那我也是這樣的廢物啊。
來到這裡前……我總是這樣……
現在能做到很多事,是因為我抱住了這個卵……放下了就會回到過去的樣子裡。
所以我……放下卵的時候,才會猶豫那麼久……
貪心一點?
…………
…………
人類的聲音越來越弱。
他們……
是的,我已經……已經明白他們送我離開的原因了。
我早就把卵交出去了,事到如今……為什麼還要說這些……
…………
……不,沒事了,我明白你說的話,也答應你,會再貪心一點。
但是,你不要……不要這麼早就……
託付了最後的星火,人類緩緩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哼唱起一首熟悉的歌。
……繁星凝望著海洋,海洋擁抱著風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非得變成這樣的結果不可?
你難道不是那種……像故事的主角一樣強運又厲害的人嗎?
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
…………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指揮官。
……你……
帶著溫度的水珠撲簌簌落在潰爛的皮膚上,喚起了陣陣刺痛。
好……我會,盡力……
…………
人類用盡最後的力氣,扯下了身上的灰鴉小隊指揮官的身份銘牌,把它和修特羅爾的銘牌一同放在拉彌亞的魚尾旁。
……好。
身下柔軟的赤色結構像是聽懂了這句呼喚一般,溫柔地抱住了遍體鱗傷的人類。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指揮官。
……再見……
那些未被傾吐的遺憾,尚未流盡的鮮血,連同還有剩餘的12.5小時,都隨著這句話一同沉入赤色的泥漿。
她曾猶豫著,沒能握住的手——再也沒有握住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