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死亡還有最後32.1小時
拉彌亞洗淨血跡,重新趕到人類身邊時,克希拉已經被「諾安」引開一定距離了。
他完全捨棄了攻擊行為,把注意力全部用在閃躲上,才堪堪能夠避開要害。
…………
方才一會沒見,面前的人類就要被血色裹滿了。
……你還好嗎?
她想問的不止是那副潰爛的軀體,更是藏在裡面的心——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情緒穩定。
可人類依舊只是頹然地笑著,抬起了頭。
是感染?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克希拉,方才明白人類和異合生物近距離接觸會帶來多大的傷害。
這位人類英雄就算能平安回去,也要面對截肢或影響更嚴重的治療了。
……我去幫忙對付克希拉吧?
什麼地方?
好,我明白了。
拉彌亞伸出手,想扶起行動緩慢的人類,卻發現那雙血肉包裹的腿早已潰爛到失去形狀。
……要、要不要……我背你?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這一路都是如此,拉彌亞還是不太習慣和別人視線相交。
人魚把自己背後的長髮整理到胸前,俯下身讓自己的背向著人類,一手向後做出接應的姿勢,一手仍然緊緊抱著卵。
被拉彌亞單手托住,不算太穩地背了起來。
她的軀體很涼,身上灼燒一般潰爛的傷口彷彿在這一刻得到了少許慰藉……同時也在她乾淨的背上留下刺眼的血痕。
想說聲抱歉,頭部卻像遭到重擊一般,連她奔跑時這少許的顛簸都無法承受,只能無力地垂在她的肩膀上。
……那、那個……這樣……有點……
……脖子……有點癢……
強撐著說出半句道歉,鮮血就如同斷線的珠子,接連不斷地從口鼻中落下,沾濕了她的臉頰和柔軟的長髮。
…………
這明明都是帕彌什和思維信標汙染的錯。
……你不要道歉……
終於再次回到了早就被修好的發信台,把寫著「黑野加奈」和「XX003」的身份卡都放在感應區。
綠色的指示燈終於亮起,操作界面也被平安無事地喚醒。
……這樣就好了。
拉彌亞小心翼翼地放下人類血肉模糊的軀體。
穩住還在顫抖的手,強行無視著指尖與指甲潰爛帶來的痛楚,拖著血痕按下記憶中的號碼。
擺在面前的終端螢幕,終於顯示出了正在連接的圖案。
漫長的16秒後,一位不知名的士兵出現在通訊畫面中。
誰在那邊?畫面好模糊。
等等,冷靜一點……對一個普通的構造體士兵說這些沒有用,自己在模糊的畫面中無法自證,他也沒有權限派出所有精英小隊。
如果執行部隊僅憑這樣的錄音留言就全軍出動,升格者早就用這種方法製作陷阱了。
更何況還不能確定這個人是不是叛逃者的一員,告訴他自己的資訊也是危險之舉,還是請他轉接更好。
這個口令?你到底是誰啊……哎算了,我幫你轉接。
這一次的等待只持續了3秒,畫面中很快就傳來了賽利卡的影像。
……?
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一點困惑。
…………
她換上了一副意味深長的笑容,一邊點頭示意她在聽,一邊把手伸向左側的操作台。
……有哪裡不對。她的表情和反應,都有點不對。
可要說具體有哪裡不對,被汙染的思維信標已經連帶著大腦都快要無法思考了。
不該是這樣……
眼前的畫面是海市蜃樓嗎?或是瀕死時看到的求救幻夢?
我在聽。
賽利卡的臉像是一張被雕琢好的面具,在卡頓的畫面中忽隱忽現。
怎麼回事?
小心!
拉彌亞抓住人類的外套,強制讓發信台前的人遠離了螢幕。
下個剎那,控制台發出了一聲巨響,在無數猩紅的電流中被撕成了碎片。
本就重傷的身軀失去了平日的靈敏,一時閃躲不及,被炸開的碎片刺進了大腿。
受到藥劑增幅後的痛覺如同灌進傷口的電流,在腿部剜出支撐軀體的最後一絲力氣,又將神經連根拔起。
剛把積壓在心中的疑問說出口,遲到的暈眩感便湧進頭顱,眼前逐漸被黑色浸染……
……!
穩住幾近空白的意識,眼前的晦暗才緩緩褪去。
視野恢復時,人類已在冷汗拉扯下癱坐在控制室的一角,傷腿在創痛中痙攣,很難再站起身來。
……那個……
她欲言又止,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只能隔著幾步的距離蹲了下來,在和人類差不多高的視角戳了戳面前的空氣。
頓時,四周的紅色霧氣隨她指尖如漣漪般散開。
…………
你……好些了嗎?
不用呼吸也不用擔心帕彌什的升格者對人類所面臨的境況毫無察覺。
她只是憐憫地看著這個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的人……就像看著暴雨中淋濕的小動物。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拉彌亞帶著誠摯的困惑看著已經變成碎片的發信台。
應該不是我操作失誤吧?
聽著拉彌亞疑惑的話,人類已沒有太多精力再去爭辯了。
物美價廉的希望變成一顆巨大的氣泡在眼前炸開了,擺在面前的只剩下漆黑的深淵。
命運嗤笑著張開了巨口,等待著生命自投羅網,用死來換取唯一的反抗機會。
……喂!喂!
距離死亡還有最後26.2小時
經過了漫長的休眠,人類終於在劇痛中恢復了神智。
想試著活動手指,四肢的觸感卻幾近消失——這副血肉之軀,終於走到了能行動的極限。
或許是受到了那種藥劑的影響,思維與逐漸被剝奪的行動力完全相反,越來越清晰起來。
勉強轉動眼球,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廢棄的水族館通道中。
手邊丟棄著注射筒和注射液袋,看藥名大約是鎮痛劑與複方電解質注射液……「諾安」來過嗎?
你醒了……
人魚抱著卵,倚靠在護欄旁。
是的,我看你失去了意識,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先把你帶到這裡來。
那個『諾安』帶了一些藥過來,幫你做了簡單的處理。
拉彌亞又不是醫生!而且我在幫忙控制帕彌什,不然授格者靠近你只會讓你感染惡化。
再加上你的皮膚狀態很差,有醫學知識的人都很難找到打針的地方,那個人蹲在你身邊戳了你七八針才做到!
她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魚尾擺動的幅度卻比剛才高了許多,直到撞向旁邊的護欄才不動聲色地老實了下來。
……
很快就走了……好像很討厭升格者?
空氣又回到一片死寂中。
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惑砂的意識穩定度不像是能在克希拉那裡撐太久的樣子……
如果他也崩潰了,這裡又要回到不斷崩塌的狀態中了。
就算是我也要考慮一下坍塌後的水壓的問題……這裡在5000公尺以下吧?我最多能承受4000公尺。
還有很多異合生物,一旦放出去就會四處攻擊,想要控制它們就必須用卵……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藏起來的話卻早已擺在面前——如果面前這個人不在了,意識海混亂的拉彌亞很難在水裡戰鬥。
最終三人都要面對死亡。
…………
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暫時逃避這個問題。
剛剛進到這裡來的時候,我才察覺這片區域……是真正的建築。
應該像是廢棄的潛艇或者在這上面搭建的海底基地吧?
嗯,跟外面那片不斷坍塌的區域完全不同。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剛剛大多時間都在一隻異合生物體內,那些塌下來的東西是惑砂為人類做的防護吧?
要是沒有那些東西,也沒有升格者來控制帕彌什濃度,人很快就會感染而死了。
走到這裡的時候,我才發現這隻異合生物和一些海底遺跡連接在一起。
這些遺跡通道的門也大多是惑砂打造的,下面也埋著紅潮的暗流,所以這裡才會像迷宮一樣,又詭異又複雜。
唯獨這扇門,這個通道被他遺漏了,走到這裡才能察覺到真相。
我也檢查了一下連接處……看起來,只要異合生物徹底崩潰,連接處也會斷開,這些遺跡就會沉入水中,隨著水壓崩塌。
以現在的情況……最多再維持20-30小時。
拉彌亞說完這句話後,人類若有所思地沉默著,良久都沒有開口。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解決辦法嗎?
絕對不想用……是因為克希拉?
我知道她不會就這樣不管我們……繼續行動的風險還是很高。
雖說只要還有卵和你在,總能想辦法解決,可是你……
…………
(這個渾身潰爛瀕臨死亡的人……怎麼還能惦記其他人……)
人類深深嘆了口氣,隨即便被呼吸這一簡單的動作痛到下意識蜷縮,而蜷縮對皮膚與肌肉的拉伸又帶來了新的疼痛。
即使如此,這副即將腐朽的軀體還是在劇痛的泥潭中掙扎著提出了新的問題。
……在這裡肯定不行。
……為什麼要打敗克希拉?
她能幫助馮·內古特控制異合生物,這是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
…………
不能讓克希拉活著離開,卵也一樣。
可在這種情況下,連逃離都必須要一個人貢獻出生命,還能找出什麼解決辦法呢?
他們沒有得到提前通知,就算克希拉離開海面的動靜立即驚動了空中花園,趕到現場也需要時間。
到了那時……馮·內古特很有可能已經帶走了克希拉,讓所有努力都前功盡棄。
拉彌亞絕對不可能答應。
就算有餘力強迫她死在這裡,她成為克希拉的第二個意識後也不會乖乖等到空中花園的執行部隊趕到再被殺。
她只會帶著恨逃跑,向所有的人類復仇。
沒有,沒有這種辦法——為什麼炸掉複製意識的時候沒能再留幾個?
那些複製的意識也是活著的構造體,他們和站在這裡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要是只因為他們是複製意識體,就擅自決定他們的生死……
現在要面對的不止是自己的死亡可能,還有克希拉離開之後帶來的災難——那又會帶來多少傷亡?
解決問題的方法,還有一個。
如果自己能成為克希拉的第二個意識,至少可以拖住克希拉的行動。
哪怕拉彌亞不願意配合,也可以讓克希拉不那麼順利地跟著馮·內古特離開,只要等到空中花園的支援到來……
……再被並不知情的灰鴉小隊殺死……
棋手安靜地把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放置在棋盤上,做好了最差的準備,開始下一回合。
……是實現願望的機會。
……我想去更遠一點的地方看看。
我想追上那些背影,站在和他們相同的位置,踏進他們捨棄生命也要追尋的星空,找到藏在宇宙中的真理。
…………
不期盼……但那又有什麼關係?人都會死,文明也會死,我已經看到很多很多了。
連宇宙都會回歸零點的話,生命不過是在消亡前浮動的塵土,與這些相比……沒有人的未來,又有什麼關係?
她看著前方,目光的焦點卻融入了星海的虛無,她的靈魂仍舊受到那些幻影的迷惑,彷徨在遠方。
……我本來就是升格者。
那要什麼樣子才算像我?
…………
不,是真的……但人類總有一天都會死,地球的文明也會滅亡,這些也都是真的。
這樣很矛盾,可是……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
不是……雖然也有這部分原因,但更多是因為你說了那些話……
但這是兩回事,只要我拿著卵,我就可以選擇救你,如果我放下『她』,就沒有任何選擇了。
沒有任何選擇的人類正匍匐在她面前沉默。
我好不容易得到了這個機會,終於能夠以原本就屬於我的身份存在。
不用成為莉蓮或那些和我合作的人,就能放心地走到外面……
……!
這句話像一根針刺進了拉彌亞的掌心。
是啊,她可以藉著「卵」帶來的機會成為「拉彌亞」,灰唁卻被剝奪了名字,自由,變成了道具。
就因為她有使用價值?還是因為融入異合生物的人沒有選擇權?
可要說「沒有選擇權」,過去的她也一樣啊……
……不是這樣的……我才沒有……沒有……
拉彌亞悲傷地看著這個人——她發現這種悲傷,是因為她察覺自己讓一個為數不多說過相信她的人露出了疲憊且失望的表情。
現在的她,並不想把灰唁當做滿足私慾的道具。
……灰唁……那種被大家留下……無法再回去的感受,我也能理解。
……所以,才有那些願望……
拉彌亞抬起頭,如同貪戀著真實世界的囚徒一般,看向了記憶深處的星空幻影。
曾在推演中看到的璀璨仍在吸引著她,讓她感到迷茫。
但她明白——她想踏入星空,尋找宇宙的真理,並不是因為崇尚力量,而是想去看看他們嚮往的終點到底有什麼。
她想要保證自己的立足之地,卻無法忽視懷中的卵是灰唁這個事實。
她從來都不是「不在乎人」,她的回憶仍然扎根在許多鮮活的人們身上。
但「具體的某個人」一旦變成「全人類」或是「名為人類的概念」,對她來說,就變得和自己無關,沒那麼重要了。
……她始終是個,在追趕熟悉影子的離群者啊。
看著她猶豫的表情,人類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輕聲開了口。
……喜歡?
……
…………
……是帕彌什……
……我……
我知道,只是……
她剛開口想說些什麼,遠處就傳來了克希拉的悲鳴聲。
克希拉發現這裡了!
我、我把她引開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