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崩落,四周的風景恢復了「原本」的樣貌。
我做到了……!
拉彌亞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這是她頭一次在單打獨鬥中戰勝一個授格者,更何況洛基還是這樣擅長進攻的授格者。
但這份欣喜僅維持了1秒,她的手下敗將就搖搖晃晃地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以悲鳴為戰鼓,洛基支撐起傷痕累累的雙翼,在狹窄的隧道中掙扎著盤旋。
殺了你!!殺了你們!!別再想傷害我了!!!!!!!!!!
明明是你先來打我的啊啊啊啊!
混亂中的洛基聽不到拉彌亞的控訴,在滿腔憤怒和絕望的驅使下,她向拉彌亞所在的位置全力撞去。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那是為了從這逼仄的牢籠中逃離呢?還是她早已厭倦了這副囚禁她的軀體呢?
早已癲狂的大雁將殘存的生命寄付於溢出的痛苦,即使看到拉彌亞已經躲開,她依然選擇撞向那個方向。
————!!
衝撞力徹底撕裂了她本就破碎不堪的機體,籠中的大雁終於耗盡一切,隨著崩裂的地板一同墜入了「母親」懷中。
……那是什麼?
紅潮飛沫四散開來,露出她如雕像般平靜的面容。
在她懷中,洛基的悲鳴漸漸微弱,那份無法平息的憤恨也如同藥片一般,在這棵詭異的巨樹身下溶解了。
這位與巨樹融為一體的女性,用她的慈愛,擁抱了這條生命的末路。
拉彌亞怔在原地足足一分鐘才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棵奇異的樹。
它的「根須」浸沒在紅潮中,拉彌亞敏銳地感知到,之前那些地板下的紅潮,正是由這些「根」提供的。
它們被埋在房間的地板中,如同血管一般,運送著紅潮。
抬起頭,樹梢上如同血袋一樣的懸掛物也在吸收著「根」運送來的紅潮,裡面還有一些蠕動的生物。
就像是資料上看到的人造子宮袋一樣……
難道那些奇形怪狀的異合生物就是從這裡誕生的?
她邁進紅潮,想摘下一個袋子仔細觀察,腳下卻傳來一陣詭異的抽動,險些把她捲入其中。
噫!噫!
她幾乎彈射跳起,在根須纏上她之前就逃出了紅潮區。
拉彌亞知道那下面一定埋著什麼,她需要去確認紅潮中的異動,纏在腿上黏膩的觸感卻讓她完全不想再靠近。
她環視四周,想找到點別的東西來調查。
很快,她發現這裡的牆壁布滿了蜂窩形狀的金屬櫃子,如同屍體焚化爐。
砸開密封好的櫃門,從中抽出一個巨大的罐子,裡面浸泡著一副臉部平滑,看不出五官的機體。
四肢都被拆掉了,機體好小……這是……惑砂嗎?
拉彌亞疑惑地拍打著罐子,想確認能否直接破壞掉它。
可就在此時,那棵樹下的紅潮卻再次傳來了異樣的鼓動。
…………
繼續拖下去不是辦法,拉彌亞收起武器,換回莉蓮的身形,摸出了屬於「莉蓮」的簡易終端,準備呼叫屬於「莉蓮」的援軍。
啊……
或許是在剛才的戰鬥中衝擊太大,也或許是簡易終端的質量本就不好,無論拉彌亞怎麼擺弄它都沒有反應。
壞掉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異樣的湧動聲又一次迴盪開來。
冷、冷靜……沒什麼好怕的……
她輕手躡腳地靠近掛滿胚胎的巨樹,向「她」身下的紅潮看去……
這是……卵?
像是受到了某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拉彌亞在顫抖中伸出手,從那片血色的深潭中,抱出了一顆如同心臟般鼓動的卵。
在那一瞬,無數極具真實感的幻覺湧入她的視野——
結束了,灰鴉小隊的指揮官。
這是什麼……回憶?未來?我殺了那個人類?
意識幾乎要被資訊亂流絞碎,拉彌亞感到頭痛欲裂。
這是拉彌亞的東西……絕對不會讓給任何人。
沉甸甸的手感……好像嬰兒。
軀體正在失去控制,意識像水一般從頭顱中流出。
安息吧,和克希拉一起沉睡在這幽邃的海底。
有了「鑰匙」,我不用再擔心任何事……
不,不對,不是這樣……!
人魚變成了提線木偶,將一切交給手中的怪胎。
這是你罪有應得,升格者。
青年空洞的雙瞳中盛滿了殺意。
明知道拿到了「鑰匙」,你也無法登上塔頂,即使如此……你還是……!
最後一聲槍響宣告了死亡,她被冰冷的海水拖進了漫無邊際的黑暗。
又在醫療部的慘白的燈光中睜開雙眼。
……那是……媽媽?
女性的軀體被包裹在綠色的手術洞巾之下,裸露在外的傷口灼燒著她的雙目。
主管,這就是萊比亞的孩子,是個女孩。
不,別看著我……
那裡還有一個人,救救她,救救她啊!
回憶不會回答。
媽媽……
她走進簾後,向那毫無生氣的軀體伸出雙手。
我終於……回到您身邊了……
請接受我……讓我回到您的身體裡……
不要拋下我,請您愛我,請您……愛我……
如果能重新被您生下……我一定會……做得更好……
她的情緒鼓動著與自身緊貼的另一個體,使其被這相似的悲傷和眷戀感染,牽引。
沒錯,再向前一步,再接受她一些……
只要再邁過這一步,她就能觸碰到這位素未謀面的母親,只要和她融為一體……
喂!!
一雙手從背後緊緊牽住了她。
……啊!
從幻覺中驚醒,一切又回到了冰冷平靜的現實,手中的卵也在剛才的驚嚇中掉回了紅潮池子。
剛才那些景象究竟是什麼?拉彌亞得不出答案,但她有種沒來由的預感——它就是露娜在找的東西。
對對對對不起!
她連連後退,差點被抽出來的罐子絆倒。
…………
半小時還沒聯絡,我們就過來找你了,結果你在這抱著一團異合生物發呆,嚇得指揮官眼都直了。
我遭到了襲擊……洛基在這裡……
……哎?
實不相瞞,這是拉彌亞第一次在被訓斥後聽到道歉,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問她是否受傷。
報告自己剛剛遭遇了敵襲,露娜或羅蘭的反應大多是詢問戰鬥結果,至於阿爾法……她根本不會問。
我沒事……她衝過來的時候砸穿了地板……我和她一起掉下來了……
她身上本來就有傷,掉下來之後就融進那片紅潮裡了。
我想去看看,剛走過去就產生了幻覺……
離紅潮那麼近,沒變成感染體已經是個奇蹟了。
是啊,還、還好你們來得很快,我就在那裡停了幾秒。
不,還是不用了。
察覺到身旁人類懷疑的眼神,「莉蓮」連忙低下頭。
你們怎麼這麼快就過來了?
路上遇到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小東西……哦,就是那個。
他指著入口處和海洋生物相似的幻影,它們正輕飄飄地在空中游動。
剛剛說有人帶路的時候我就想到它了。
我也被它們引導過方向,這些小生物以前也會這樣帶路嗎?
沒印象,以前也不需帶路,橫豎出不去。
好想抓一隻過來研究一下……可惜一伸手就會跑開,還把我帶到有敵人的地方,我還以為這是惑砂的守衛。
哎?不會嗎?
抬起手,那些水母一般的幻影就游了過來,徐徐環繞一周後,輕緩地觸碰了人類手上的傷口。
你別動……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剛要撲住一隻,它們便立刻不見蹤影了。
先別管那些無害的東西了,它只親指揮官,抓到了也沒什麼用。
你們看這東西,這群升格者真的越搞越變態了,這是什麼啊。
他隔著一定距離向與巨樹融為一體的女性開了幾槍。
那些傷口只是短暫停留了片刻就馬上癒合了,修特羅爾立刻又補了幾槍,結果依然相同。
嘖……和之前的雙子一樣,癒合速度太快了。
八九不離十了。
我們不能把這東西放著不管,外面那種情況,絕對承受不了第二次雙子帶來的災害。
當然,那可是我在這裡遊蕩了一個月存的寶貝,做夢都想把這裡炸了。
但還有惑砂的複製意識海沒找到。
應該就在周圍那些蜂窩櫃子裡。
聽到她的提醒,剩下兩人馬上圍到櫃前。
這種只剩下軀幹的構造體……應該沒錯了。
……只剩下軀幹的構造體。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發出一聲乾笑。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自己剛醒來的時候也這樣。
哎?
沒事,現在我已經給自己組裝好了!繼續處理接下來的問題吧,還要對你說一聲謝謝呢!
不但找到了主要目標,還發現了克希拉,這一架,打得血賺啊。
是、是嗎……
如同當年被給予咖啡杯玩具時一樣,拉彌亞感到了一瞬的喜悅。
既然已經發現了目標,我們就動手吧,先把櫃子裡的東西掘出來,那些小東西威力有限。
修特羅爾接連撬開了幾個櫃子確認裡面的東西,身後的兩人卻還站在原地。
你們待在那裡回味光輝歲月嗎?過來幫個忙。
什、什麼,我沒有……!
剛剛因為誇獎與成功隱瞞而鬆了口氣的拉彌亞又緊張了起來。
剛剛趕過來的時候你已經幫了很多了,身體還沒好,小心點,莉蓮過來!
唉,我好像保鏢兼保姆,在聖甲蟲的時候就是這樣,出來了還是這樣。
莉蓮在修特羅爾的抱怨中畏畏縮縮地走了過來。
我聽人說,逃亡電影裡,可靠的角色都很容易率先退場……
哈……你怎麼還詛咒我?
呃,不是……
本以為修特羅爾會一笑了之,他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長長嘆了口氣。
……說不定真會這樣。
和你走的這一路,我開始有種莫名其妙的既視感,就好像我不是第一次做這些事似的。
沒什麼,只是對這裡的路覺得莫名其妙很熟。
可走到這裡,一切又陌生了起來。
他下意識摸了摸那隻裝著糖的口袋,裡面已經空空如也了。
我記得瓦萊莉亞給了我一整包,有一百多顆,但我記得自己只吃了2顆,給你了1顆。
記憶像是缺了一塊……
還有,我不明白惑砂那傢伙為什麼要把我留下,在這種地方,他完全可以殺了我。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我還有用,我還在他的計畫之內。
……有用……
我們已經走到這裡了,事情超出了惑砂的預期,接下來的事誰也說不好。
如果我回不去了,替我跟瓦萊莉亞說一聲。
讓她把我的黑歷史錄影刪了——不,算了,還是替我向她和萬事都問聲好吧。
「我已經看夠你的臉了,別急著來找我」就這麼說吧。
別那麼無情嘛。
如果能做得到,我當然也想和你們一起回去。
你看……我們這種情況,在電影裡不是很常見嗎?
很快,我們就會遇到更大的危機,必須要「士兵」用犧牲換來轉機,「騎士」才能保護著「公主」逃離這裡。
人們歡呼勝利,犧牲者被紀念……或是被遺忘。
發瘋的話,會怎麼樣?
那當然是除了真正的反派,大家都不得好死或者求死都不能了。
真正的反派又是誰呢?拉彌亞問不出口。
對比這種「出其不意」,還是按照套路來發展更好,至少你們能活下去。
怎麼了?
這種時候不應該說些「不要放棄希望」,「總會有辦法的」嗎?
怎麼連你這種人類之光大英雄也說這種話。
哈……也是。
這種處境下,什麼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沒有幫手,找不到出路,身體也在漸漸腐朽。
突然失明,英雄也會感到迷茫的。
他大笑起來,差點又要用手拍打人類的肩膀。
好,我也會和你一起掙扎到最後一刻的。
…………
看著互相鼓勵的兩人,「莉蓮」有些落寞地低下頭,向後退了一步。
哎?
如果這段話最開始沒有那一聲「莉蓮」,拉彌亞就要心懷感激地動搖了。
嗯,我知道了……
就算不在這裡,外面感染體和異合生物都那麼多,像你這樣自閉的,不找人幫忙又不去幫忙,能活到現在也是個奇蹟了。
…………
這個話題觸及了拉彌亞的認知盲區,莉蓮平時不會講太多寒羊小隊相親相愛的故事,但從她對小隊的態度上來看,應該不是假的。
找不到解釋的方法,她只能默不作聲,悶頭幫修特羅爾砸著櫃子。
在詭異的巨樹注視下,三人砸了半小時櫃子。
把所有罐子都拉出來之後,才注意到後方罐子裡的機體,有幾副明顯要比剛才大得多,更像一個成年人的軀幹。
只是容器軀體不一樣吧。
大號的軀體罐子編號都是以N開頭,總量不多,封裝日期也新一些。
別管那麼多了,無論是什麼,我們要做的事都只有一件——就是毀了這些東西。
這些意識複製體,那棵詭異的樹,還有樹裡的女人,都得毀掉。
他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砸開了最後的櫃子,然後,怔在原地。
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最後一個櫃子,罐子裡正躺著一個外表和輪廓都更為清晰的構造體。
***!
我早該料到惑砂也會這麼對我!
***!我哪知道!
雖然沒有問出口,修特羅爾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他也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真正的修特羅爾」。
該死的升格者……
……救?
他低下頭看了看躺在罐子裡的「自己」,又看了看周圍兩人——一個傷員人類,一個眼神閃躲的矮子。
這種「東西」可不是遊戲裡用銘文召喚出來的幫手,製造者都會留下重重密匙,我們解不開它,喚醒不了,只是多個累贅。
帶回空中花園可能有辦法……但是。
他憤怒地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多出一個自己又能有什麼好處?
誰能保證相同的自己都會走向相同的路?
就算有那麼幸運,多了一個能分擔工作的「自己」,平時喜歡的東西也要分出去,只是物資還好說……
…………
瓦萊莉亞……瓦萊莉亞怎麼辦。
這個一路都分外可靠的老兵踩在罐子上,又錘了它一拳,隨後在繞著罐子焦慮地踱步。
這場自我拉扯維持了足足一分鐘,他才恢復爽朗的聲音停下了腳步。
好。
一起炸了吧。
去他*的哲學問題,管他是不是「真正的我」。
保持清醒的是現在的我,能做決定的也是現在的我,這說明什麼?說明真正的我就是現在的我,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動手!我積攢了這麼久的東西終於要派上用場了。
修特羅爾把身上的背包丟在地上。
不說那個……這樣真的能殺死她嗎?這裡都是紅潮,異合生物只要貼近紅潮就有恢復能力。
她側目看向那棵巨樹,樹中的女性正在緩慢地扭動,彷彿要從中掙脫。
只摧毀惑砂的意識複製體就好了吧?快點逃出去才是最要緊的。
逃?往哪裡逃?這東西一旦跑出去,整個世界都會亂套。
……好吧。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指揮官。
她帶著不安妥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