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聲音迴盪在記憶與意識海的深處。
明明構造體並不懼怕雨滴,千子還是脫下外套,像是尋常的人類那樣搭在她們頭頂。
太糟了。
友人的語氣中充滿了抱怨。她的聲音將比安卡的注意拉回來,比安卡的視線落在面前女性的臉上,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手臂上,她的視覺焦點逐漸集中起來,感官也陸續回歸,意識到千子正拉著她在雨中小跑。
是啊。
而且剛才那部電影的結局太爛了。
是嗎?我倒覺得還不錯,「如果法律不再生效,以上帝的名義對不義之事進行制裁,這樣的殺戮是否本身就觸犯了上帝的天條呢」……?
只是電影而已,為什麼非要在結局回歸理性,讓觀眾陷入去探討「道德倫理」的處境?既然給不出一個答案,就不要把這個問題拋給我們。
也是……按照這樣的說法,第一個該被天條懲戒的也許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吧。
呵,事到如今還在說這樣的話……
……嗯?
二人停在分歧路的電車月臺口前。
正是因為這個時代荒謬到需要我們親手殺死對於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為了不讓我們的命運成為所有人的命運,這個世界才因此需要我們啊。
眼前的千子露出滿不在乎的微笑,那笑容如此熟悉。
這樣的話,比安卡是在什麼時候聽見的呢……?那天,天空也下著同樣的雨嗎?
隨著電車逼近發出的尖嘯,戰火在比安卡的瞳膜深處炸開。
比安卡的手中握著弓箭,安詳平和的場景不復存在,她正站在戰場上,四處都是硝煙與屍體,腐敗的氣味充斥著她的鼻腔。
灰色的天邊依舊淅淅瀝瀝下著雨,人類的血與構造體的循環液在她腳邊彙聚成一灘小小的水坑,雨滴砸在其中劈里啪啦的聲音如同她心臟的鼓點。
她的面前是身形扭曲的構造體,有著與千子相似的面容,象徵著帕彌什感染的火焰幾乎將對方吞噬殆盡。
那名感染的構造體痛苦地扭曲著,像是業火中走出的受難者,已化為徹頭徹尾的怪物,朝著比安卡蹣跚前行。
我一直在後悔。
如果那天能更果決一些,殺了我的妹妹……那些人……就不會死了吧。
但是……看到她哭的樣子,我還是動搖了。
我向來都不是一個……善於放下感情的人。
不……姐……姐姐……
救救……我……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更多的感染者與叛逃者們從猩紅的雨簾後走出,口中嚅囁著可憐的乞求之詞或是激烈的咒駡,這些被處決者的心聲最終彙聚成一句被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的哀嚎。
活下去......我們想要活下去啊......!!!
抱歉……我的妹妹。
耳邊響起千子的低語,她的友人從後方抱住她,牽起她的手,一把沾了血跡的槍被放入她的手心,千子的手臂緊貼著她的,她向著已故去的亡人舉起武器。
……我的軟弱和猶豫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犧牲與悲劇,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我不得不再殺死另外一些很重要的人。
比安卡與千子的記憶與身影逐漸混雜在一起……向著同伴揮下了手中的劍。
我們最終都選擇了同樣的道路。
刃風劃破空氣,濺在比安卡臉頰上的不是血液,而是帶著濃烈刺鼻的機油氣味的渾濁液體。
倒在比安卡面前的是清理部隊的成員,她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雪原上,時光彷彿倒流到她殺死神父的那一瞬間。一團團白色霧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凌冽的風雪捲走她的吐息。
她沉重地呼吸,放下舉著槍的手,透過風雪看見周遭的屍體,有感染體,也有同僚,在被帕彌什完全侵蝕前就被殺死在了雪地上。
一直以來,我都在踏著他們的屍骨前行……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戰友。
比安卡<//千子>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倒在雪地上的屍骨。
當我第一次聽說比安卡的經歷時,想的卻是,如果當初我在面臨和你相似的境遇時就有你那樣的殘酷就好了。
雪地上的「屍體」搖晃著站了起來,抬起頭來,面孔不斷地變幻著,一些來自比安卡的記憶中,一些來自千子的記憶中。
我不知不覺踏入了萬劫不復的道路,因為不管往哪條路偏袒都絕對會辜負另一方,只能背負著負罪感如履薄冰地前行。
但這樣的負罪感過於沉重,正是因為感性影響了理性的判斷,在那之後我選擇了最輕鬆的活法,拋棄了感情,以「不帶任何情感將利益最大化」的方式去做一切事情,丟失掉人性,生活便不再有「痛苦」的質感。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龐不斷地滴落,比安卡<//千子>伸手觸碰了自己的臉,發現那並不是血而是透明的液體。擁有人類身軀的記憶離她過於遙遠,她已經快忘了以人類的姿態落淚是何種感受了。
人性?
耳邊響起清理部隊其他成員的質問。
你覺得末世中還有什麼人性可言?
他怒極反笑,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無端的笑話。
作為清理部隊的隊長,你居然還懷揣著這樣天真的想法……太可笑了,這只會讓其他人相信戰鬥有價值,殺戮分善惡,然後白白送命!
作為參戰的一方,犧牲勢必在所難免,任何人在踏上戰場之前都該有這樣的覺悟和判斷!
但正因為我們並不是純粹的殺戮機器,人性的保留才尤為重要,如果遺失了底線,戰爭中的人性就會更加墮落,下一場戰鬥會帶來更加冰冷的犧牲。
這樣錯誤的連鎖,總有一天會扭曲我們戰鬥的意義。
但這種在地獄中求善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改變戰場的本質!
善與人性並不等同,即使是人性也有著不同面的價值,無論是哪一種,都不能直接與生命進行等價的替換。
不能因為手持劍刃就相信自己擁有審判生命價值的能力,越是身處地獄,就越不能以消解重要的底線為代價來換取片刻的安寧。
如果你念叨的這些大道理真的可以停息戰爭就好了。
那名成員的語氣中少了幾分憤怒,更多的是倦怠,他斜視了比安卡一眼,不再與比安卡爭辯,而是甩門離去。
比安卡,你呢?你也認為我更加適合擔任清理部隊的隊長嗎?
出現在清理部隊休整室長椅上的千子安靜地注視著比安卡。
所有人都認可你的實力和果決的行事作風。
大家只是慕強罷了,但造就我強大的是我可以捨棄一切的內心。
殺戮是帶有罪惡的,每一次做出選擇都會沾染罪惡的漆黑。
但你絕不會認為自己無辜,不會把責任推給帕彌什,也不會把責任推給這個世界的錯誤。
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因此背負著它們走向地獄……卻在這途中始終沒有停下救贖的雙手。
在清楚知道這份救贖無法抵達時,也會親手斬斷錯誤的連鎖,帶著新的罪孽繼續前行。
電影中不是這樣說的嗎?「我們對罪惡之人都心存警惕,但還有另外一種罪惡更應該小心提防,那就是善良之人的冷漠」。
比安卡這份絕不會被外界腐蝕的寶貴之物……正是我這個「冷漠之人」最為羨慕的部分啊。
電車到站了,千子溫柔地為比安卡整理了她耳邊的散髮。
抱歉,忍不住向你說了那麼多。
千子……
但最後還能這樣和你說說話,真是太好了。
比安卡回應著千子的注視,在她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這副機體原本的模樣,那正是自己身為「魔女」的另一面。
千子的眼神中還蘊含著一些其他的情感,比安卡似乎曾在哪裡見過相似的神情,在多年前的那片雪原上。
——她的痛苦。
——她的掙扎。
——她的期翼。
——她的……眷戀。
……
千子最終什麼也沒說,她踏上無名的列車向比安卡道別……就像是說著「明天見」的友人一樣。
今天也不過是平凡的一天,執行完任務後,向來不苟言笑的千子會重新踏入清理部隊的休整室,對比安卡露出笑容。
……然後,她們會坐在休整室中簡單地聊天,偶爾在假期去看一部黃金時代的電影。
從告別的夢境中甦醒,意識海的偏移程度也得到了暫時的安定。
比安卡睜開眼,機體已經重啟完畢,她發現自己被放置在博物館尚未坍塌的角落,四周依然殘留著紅潮。
嘴角尚留著餘溫,身旁散落著一副屬於千子的耳環,是「她」曾來過自己身邊的痕跡。
……
顧不上其他,比安卡舉起溯源裝置,尋覓著舊日的痕跡。
嬌小的少女靜靜地注視著眼前蜷縮在紅潮之中的異合人形——在與麗芙的那場悲壯的戰鬥中,即使是這隻可怖的異合生物也遭受了重創。
如今只剩下女性的異合生物還尚存一息,浸沒在紅潮中,如同羊水中的胎兒。
異合人形以殘骸狀態被回收,但即便在紅潮中修復後,還是只剩下空殼。
沒關係……作為實驗品已經足夠了。
只要這個計畫能夠成功,很多無法成為構造體的人……也能依靠這個計畫獲得更完整的重生。
你的媽媽也一樣,灰唁。
……謝謝你,惑砂。
來吧,格蕾絲。
……這就是……
沒錯,你想擺脫那副不被構造體接納的身軀,獲得重生……就和她合二為一吧。
這樣的我還是我嗎?
當然,我保證。
……你保證?
不,你在撒謊!
……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已經累了,格蕾絲。
漫長的逃亡,紅潮,感染體……畏懼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來的死亡。
為了活下去,你願意相信任何東西……神也好,手中的武器也好,不是嗎?
你欺騙了很多人,讓他們來到這裡,其實你早就已經心知肚明了。
我……!
如果你能在她的軀體中重生,你的話語,神啟,身份……都會得到驗證,今後也不必再懼怕帕彌什,這樣不好嗎?
…………
來吧,格蕾絲,為了向那漫長的恐懼告別,你必須突破這一關。
……好。
就在格蕾絲向著自己的結局踏出那一步的時候,封閉的大門突然被暴力撞開。
升格者……!還有人類?!
魚貫而入的清理部隊包圍了房內的二人,大家手持武器,緊張防備著,不敢貿然靠近。
……你們??
別擋路!你想死在升格者手裡嗎?!
但她說……
欺詐師,惑砂……他的話你也敢信?!
快走,趁你還活著!
…………
惑砂波瀾不驚地轉向全副武裝的清理部隊。
這是……異合人形……原來是被你們帶到了這裡來,又想做些什麼骯髒的小實驗嗎?
為首的千子緊鎖眉頭,冷笑一聲。她與諾里斯交換了眼神,對方立刻明白了千子的指令。
——殺死惑砂,剷除異合人形一切再生的可能性。
骯髒的……小實驗……?
千子的話語中似乎有什麼詞彙觸碰到了惑砂的禁忌,他從自己的處刑椅上站起身來,眾人都感受到那股無形的怒意——腳底的地面傳來細微的震動,似乎遠處有什麼潮浪正朝此處襲來。
比起那些人的所作所為……我根本不配稱之為欺詐,也不配為骯髒。
但你們依然和他們站在同一個陣營裡,為了保護他們而戰。
你在說什麼?
黑野苦川……
…………
代達羅斯……?
…………!
別擔心,我沒有興趣為復仇而戰。
但是……既然你說這個計畫「骯髒」,那就讓你親自體驗一下,這不及他們一半的骯髒吧。
準備應戰!
——戰鬥結束後,大部分清理部隊都是被從海底深處湧來的異合生物吞噬殆盡,不留一絲殘骸。
夠了……想要殺死我的話就趁現在吧。
在戰鬥中已遍體鱗傷的千子被好像魚類的異合生物死死束縛住,她不再嘗試掙扎,而是冰冷地直視著惑砂,沒有絲毫畏懼。
你該不會是想要聽到我求饒吧?升格者似乎都有著這樣那樣的怪癖。
……我並沒有你所說的那樣的怪癖。
就算你是我的敵人,我也不想看到你太痛苦的樣子。
來吧,我現在就幫你重生。
你想要做什麼……!
別害怕……我會讓你做個幸福的夢。
終於露出一絲情緒上的破綻的千子並沒能換來升格者的一絲憐憫,或者說,在他的認知中——這種行為本身就是憐憫。
代替那個逃走的人類來完成這個實驗吧——
千子被操縱著按向那團母胎狀的人形。
祈禱它能夠成功吧,如果是這樣,那便代表著你的生命得以被更高形態的軀體所承載。
祝福你……
回溯的影像戛然而止,停留在千子融化在異合人形之前的最後一瞬間。
她那時的表情會是害怕嗎?還是她一如既往的決絕,或是……也會有一絲不捨呢?
……
比安卡不得而知,千子的虛影成像又回到了最初踏進這裡的那一秒,只是沉默地看著比安卡。
清楚了一切來龍去脈的比安卡明白了這裡正是千子遇害的地方,也是融合了千子的意識的異合人形救下自己的地方。
她擁抱了不復存在的千子的虛影,而彷彿一直以來都在等待著這一刻……千子的虛影消散在了她的懷抱之中,不留餘燼。
在千子消失處是博物館諾大的玻璃牆,比安卡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深痕機體的塗裝被帕彌什腐蝕剝離,顯露出了隱藏在塗裝之下的另一副模樣:手持劍杖的魔女。
但是考慮到更熟悉的模樣有助於意識海的穩定,所以針對機體臨時製作了現在的這套塗裝……
比安卡觸摸著自己的耳邊的散髮,她回想起兩人最初在一場混戰中相遇時,千子也曾幫她整理過耳邊的頭髮,告訴她「這樣才像清理部隊的領導」。
比安卡盤起自己散亂的長髮,戴上那副千子留給她的耳環,擦掉嘴邊被塗抹的血跡,重新整理了塗裝,向著千子消散的虛影揮手告別。
我的存在從未改變,所以,嘲笑你這件事……我依然做不到,抱歉,千子。
比安卡閉上眼,回憶著那些千子所傳遞給她的回憶與情感。
但我會接納內心深處的變化……
再睜開眼時,比安卡的眼底閃爍著果決,她接納了全部的自己,以「魔女」的一面在黑暗中誕生,舉起來自黑暗的武器,離開即將崩塌的深海博物館,朝海面的光明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