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3 a.m.
大部隊撤離後過了沒多久,地表就傳來了某種爆炸造成的震動和響聲。
當這震耳欲聾的聲音消退後,世界僅安靜了半分鐘,附近就出現了大量異合生物的腳步聲。
它們似乎沒有注意到躲藏在地下室中的人,而是越過保育區,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奔跑。
腳步聲足足持續了半個多小時,更遠的地方就又傳來了幾聲巨響。
留在地下室的老人和少年無法得知上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們發現,在異合生物的腳步聲消失後,所有的過濾塔指示燈都變成了紅色。
這裡已經沒有活人能說出紅色指示燈對應著哪種損壞,只知道它已經停止了運轉。
隨後,停止運輸安全空氣的過濾塔開始源源不斷地送來高濃度帕彌什病毒,躲在地下開始失去了意義。
老婦人攙著卡利返回了地表,卻又在半小時後回到了這裡。
往外面走點,全是紅潮,像泥巴一樣糊在路上,還有的藏在坑裡。
她指著自己的腿,腳踝下已經因沾滿了紅潮而開始腐蝕。
往外走更深,被圍住了,出不去了。
她歎著氣坐在病床上,眼睛卻一直無法從卡利身上移開。
老頭子,睡一會吧。
……痛的……
我知道,我也痛啊,給你探路踩了一腳紅潮,腳都爛了,怕是也活不久了。
睡吧,睡一會就不痛了。
卡利顫顫巍巍地點了點頭,躺在空蕩蕩的病床上。
11.00 a.m.
大部隊撤離的5個小時後。
按照他們上一次的速度,現在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吧?
想到這裡,珊迪嘴角勾起一絲微笑,他抬起手揉了揉火柴的腦袋,試圖用這柔軟的觸感驅散胃裡的饑餓感。
坐在不遠處的老婦人翻開褲腿,帕彌什病毒已經完全腐蝕了她的雙腿。
麗芙在走之前,從為數不多的庫存中留下了2支血清和1個罐頭。
三人來回推讓,最終決定把罐頭給珊迪,血清給外出過的老夫婦。
但珊迪卻沒有馬上拆開罐頭,他打算把這個珍貴的資源留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再吃。
…………
分配完資源,少年便離開兩位老人,睡進了隔壁的房間。
等到卡利熟睡之後,那位老夫人還一直睜著眼睛,像是在回憶什麼。
4.00 p.m.
大部隊已經離開了10個小時。
即使穿著防護服,珊迪也能感到雙腿上原本就未癒合的傷口正在迅速潰爛。
他不知道帕彌什濃度的監測儀在哪,只能從傷口不斷滲出的膿血來做出推測。
還有多久……?
按照上次的速度,他們此時應該已經返回這裡了,但卻完全沒有消息。
或許是因為人太多了,行駛的速度會變慢吧?珊迪這樣安慰著自己。
044號城市的人……
在他們徒步離開前,珊迪聽麗芙提到044號城市的過濾塔也出了問題。
但他相信麗芙和灰鴉小隊的人會修好過濾塔,也相信她說的通過「規劃安全路線」就能避開紅潮。
自己是否也能找到這樣的安全路線呢?
044號城市的帕彌什濃度也像這裡一樣高嗎?
他翻來覆去地思考著這兩個問題,但卻只能得出「否」這個答案。
雙腿正隨著旋轉的秒針發出難以忍受的劇痛,但他卻只能依靠拉扯床單和枕頭來分散注意力。
嗚……
火柴擔心地舔著他緊握在枕頭旁的手,這份平日裡最大的慰藉,卻無法在此刻產生什麼實際的作用。
但他還是努力抬起顫抖的手,將它攬入懷中。
……還好你沒事,要是人類也能像動物一樣,只是攜帶帕彌什病毒……不會感染就好了……
沒關係,我相信我也會好的,麗芙姐姐說過,她會回來的。
……汪。
眼淚從珊迪臉龐上滑落,落在火柴的頭頂。它沒有滑落,而是就這樣不留痕跡地滲入了火柴的茸毛中,將他悲傷包裹成一個秘密。
一定會好的……
他苦笑著,從懷中掏出了那位少年送他的筆和紙。
如果真的能實現願望的話……
……我想要……離開這裡……想要自由……
明知是徒勞,他依然抱著幻想,在「能實現願望」的紙張一角上畫下了一對簡陋的翅膀。
請帶我飛向天空……越過紅潮……
他像一位在深潭中抓住了稻草的溺水者,一遍又一遍描繪著紙上的翅膀。
和火柴一起……離開這裡……去一個能接納我們的地方……
但在饑餓、疼痛和帕彌什感染的折磨下,他越是描繪,視野中的這雙翅膀便越是模糊。
恍惚中,珊迪發現一串鮮紅色的珍珠墜落在紙上,在翅膀上綻開了絕望的花。
是血。
9.00 p.m.
夜幕降臨後,沾滿血色的大地也和地下室一同陷入了漆黑的死寂。
即使經過漫長的15小時等待,保育區門外依然沒有希望的音訊。
卡利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本打算拍拍身邊的老伴,卻觸到一種異樣的冰冷。
……莉……
他含糊不清的念著對方的名字,但身旁冰冷的軀體卻無法給他任何回答。
…………
時間終是走得太快,他還沒來得及向她告別,她便已跨過了黃昏,走向那安和的夜晚。
在微弱的光芒中,老人一遍又一遍地觸碰著她蒼老的皮膚,潰爛的傷口,如同在重構著記憶中的輪廓。
兩人一起渡過了漫長的時間,疾病和衰老將很多回憶都從他的腦海中抹去了,但那些尚且殘存片段都在無聲低語著同一個名字。
……莉娜……莉娜……
他隔著淚水望向名字的主人,將自己粗糙的手掌強硬地塞進那冰冷的手心,緊貼在她身旁躺了下來。
等等我……一起回家……
饑餓、癌症、感染、年邁……他握緊自己的門票,全力向妻子的背影追去。
6.00 a.m.
和煦的微風伴隨著晨光造訪了這片災難叢生的土地。
但這個美好的象徵對於一個正被潰爛折磨的少年來說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為唯一能讓他逃離痛苦的只有和夜晚相伴的睡眠。
距離大部隊撤離已經過去了24小時,守望在地下室中的人依然沒有得到任何有關於希望的消息。
……路上遇到了什麼……?
還是……不想再回來了……
在這段時間裡,他無數次嘗試讓自己陷入睡眠,卻無數次從淺眠中被疼痛和饑餓感撕扯至清醒。
他想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卻被衰弱的軀體牢牢束縛在床上,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
走的人很多……出事的話……就不好了……
但我……沒關係……因為我活著……本身就沒有什麼好事……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恍惚中,他想起了麗芙曾說過的話,但那段記憶卻被浸泡在虛無的海洋中,找不到頭緒。
他只記得,在經歷過這漫長而絕望的夜晚之前,他曾以為自己經歷過的痛苦可以讓他不畏懼病痛與死亡。
……我說了……什麼?
尋覓著隻言片語的資訊,少年在剝膚之痛中蜷縮起身體,他已被渾身潰爛的劇痛折磨得生不如死。
……既然生不如死的話,就擁抱死亡吧……
但如果能從折磨中掙脫,哪裡也不痛地活下去呢?
……不,不可能……
他勸說著自己,內心卻依然還在掙扎。
汪!
在萬念俱灰之際,珊迪聽見了地下室門口傳來了聲響,像是有人接近了這裡。
……他們回來了!
漫長等待後的線索像一針強效興奮劑,促使他奮力掙脫了軀體的疼痛和虛弱,掙扎著站起身,帶著喜悅與踉蹌走向睡在隔壁的老夫婦。
……卡利老先生……他們回來了!
老先生?
嗚……
察覺到兩人紋絲不動,珊迪帶著疑惑向前走了兩步,本想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卻看到了他們已毫無血色的面龐。
…………
他想學著大人的樣子對他們急救,觸摸到的,卻是已經僵硬的身體。
他輕輕掀起老夫婦的衣服一角,發現兩人的皮膚已經化為糜爛的紅潮。
……和自己身上的傷口一模一樣。
火柴……他們也……
…………
沒關係,就算只有我們……也一定要離開這裡……
身上的衣物早已和膿血凝固在一起,即使輕微拉扯,也會帶來鑽心剜骨般的痛楚。
但為了封閉大門後的希望,他再次拄起手杖,艱難地走向了封閉大門。
在沉重的轟鳴聲中,封閉室大門被打開了。
清晨和煦的微風夾雜著腥臭味灌入地下室,渲染著門外註定會破滅的希望。
剛才那些響動究竟是從何處傳來的?是風與廢墟結合後的惡作劇?還是他的幻想?
你們在哪?!
聲嘶力竭的喊聲迴盪在杳無人煙的保育區,最終還是隨風返回了這裡。
……一定還在附近的吧?
就算大家還沒有回來,也有可能是無意中進入這裡的拾荒者……
沒有放棄希望的少年向前邁出一步,他遺棄了地下室中沉睡的人們,開始向上攀登尋找。
10.00 a.m.
他離開地下室,仔細搜查了整個保育區,直到攀登上這座建築的最頂端也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影。
此時,距離大部隊出發已經過去了28個小時。
……沒有人會來了。
大家都死了。
他絕望地匍匐在塔樓頂端,看著下方的回字形建築和幽深的天井,想哭卻發現淚水已無法再流。
……帶我離開這裡吧……
為了搜索完這座並不算寬廣的建築,他已在傷口的撕扯下緩慢移動了近4個小時,以他的體力來說,絕不可能再原路返回了。
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和火柴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且不談這樣的運動量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就連火柴也耗盡了力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
在大多數拾荒者眼中,28小時不過是流浪中毫不起眼的時間碎片,珊迪也曾這麼想過。
但在連續一個多月的饑餓和病痛後,24小時折磨和4小時追尋便足以將他牽引至生命的盡頭。
少年站在死亡深淵的邊緣,望著手中唯一可以成為希望的罐頭陷入了沉默。
現在和火柴一起吃掉它的話,會讓事情變好嗎?
答案是否。
半個罐頭不能讓他恢復足夠的體力,傷口也不會因此癒合,他依然被困在保育區的塔樓頂端,無法徒步返回。
再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因為帕彌什感染,渾身潰爛,死在這裡吧。
進食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不如留給更需要的生物。
少年不再猶豫,他打開罐頭,將它放在火柴面前。
吃吧……
看著火柴狼吞虎嚥的樣子,他發現自己居然露出了微笑。
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因為自己的處境得到改善了嗎?當然不是這樣,這個笑容……不過是因為看到了火柴開心的樣子。
僅是如此,他便已感到滿足。
對不起……我都找不到什麼物資,讓你餓了這麼久……
他抬起頭,透過自己繪製在紙頁上的翅膀,望向上方不可及的天空,一些原本混沌的記憶也逐漸浮出了水面。
「我真的很需要火柴留在我身邊,它是我活下去的意義和動力。」
「如果真的有一天,走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步,我也選擇捨棄自己,而不是它。」
…………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和麗芙姐姐說了什麼……
他將紙上的翅膀收入懷中,緊緊地抱著這片虛無的幻想。
……火柴……我很高興還有一個罐頭能留給你。
……所以……
他已經滿足了。
這位站在生命盡頭的少年微笑著,將幻想中的翅膀裝在背上。
我要離開這裡了,去廣闊的天空中。
汪!
抱歉,我不能帶你走……你會恨我嗎?
…………
既然你不回答,那我就擅自認為你原諒我了。
……對不起。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緩緩向大樓的邊緣移動。
……你說……他們還會回來嗎?
……
我希望他們能回來,卻又怕他們會遇到圍住保育區的紅潮。
潰爛撕扯的痛苦伴隨著他每一個動作,他卻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汪!
如果他們真的回來了……卻沒有找到任何一個活著的人,會難過嗎?
……嗚。
無論結果是什麼,我都不會知道了……
他搖了搖頭,將這些無意義的思考甩出大腦,但還是決定在那頁紙的背面寫下留言。
有些字不知道寫得對不對……要是有時間能多學習一下就好了。
他帶著小小的遺憾,將這張寫滿錯字的留言紙收進上衣最乾淨的口袋中。
火柴,我要走了。
……嗚?
活下去吧,就算吃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汪……!汪!
他張開幻想中的翅膀,如同一隻渴望自由的飛鳥,擁抱天空,昂首追逐著陽光。
抱歉……永別了……
少年從樓頂一躍而下。
——但是,從不存在的羽翼學不會飛翔。
少年的軀體迅速墜向地面,撞在堆積如山的空箱上。
如果這是一個故事,他的痛苦就該在此刻停止了。但現實卻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
碎裂的廢品延緩了死亡造訪的速度,疼痛和長眠都沒有如他所料想的那樣在第一時間降臨。
他想要移動身體,卻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等待著下一步變化。
最先察覺到的,是流水聲。
與雨水和水管流出來的清脆細流不同,它更近似於牛奶被打翻時的產生的聲音,雖然區別非常微小,但仍要比水顯得濃稠一點。他猜那是自己的血。
隨後,麻痛感開始滲入肢體,逐漸蠶食著他的意識。當痛覺重新填滿肢體時,珊迪才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呼喊。
死亡……從來都不是犧牲者名單上的一個數字或名字,而是一具承載過去和未來的軀體,慢慢被磨碎的地獄。
肢體斷裂的劇痛在秒針的移動中被無限拉長,血液落下的節奏也緩慢如斯。
……好……痛……
聲音已被鮮血浸染,帶著詭異的泡沫聲。
心臟在被痛楚肆意拉扯——如果他知道會有這麼痛,還會選擇提前結束嗎?
死亡從來都不是輕鬆的,它根本不意味著解脫。
我……後悔嗎……
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他曾目睹過許多死亡。
難民中總有人喜歡把「走不下去了也不過就是死」掛在嘴邊。
在路過保育區時,他曾聽一位戴著眼鏡的保育區員工提起過一個詞——維持性自殺幻想。
他說這些看似消極的想法可以讓人們找到「退路」,從而獲得少許前進的勇氣。
但它不是真正的「退路」,一旦踏上其中,便會萬劫不復。
在創钜痛深的折磨之中,少年的心代替了無法大聲呼喊的喉嚨,在腦海中發出悲痛欲絕的號哭。
與此同時,對自我發出的質疑也在哭聲中愈發清晰。
——我真的認為死亡是自由嗎?
……不……
有位老人對他說過,自由是帶著束縛,卻依然能隨心所欲奔跑。
若是為追求自由而捨棄生命,那便只是被慾望驅使,被迫放棄了自我。
每一寸血肉的痛楚都在控訴著他的決定,劇痛正在拉扯,懇求他站起來自救。
——那麼,這一切是因為當初做了錯誤的選擇嗎?
……不……
他掙扎著,從喉嚨中擠出了一成不變的回答。
從一開始,他就想過大部隊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但即使如此,珊迪也沒有因讓出撤離的機會而感到後悔。
我所後悔的……是……
從誕生以來,他所遭遇的苦難,他所辜負的期待都在心底刻畫著這個想法。
如果還有選擇的機會,他不希望自己出生。
這種悔恨一直在心底發酵,促使他不斷地捨棄自己,討好他人。
但無論怎麼心生悔意,降生一事都無法改變。所以,厭棄生命的孩子明知死亡不會帶來自由,明知要承受慘痛的代價,也只能去毀滅自己的未來。
「沒有得到過愛的人,終其一生都在追尋著愛的代替品。」
這個被不斷拋棄的孩子,一直想要完成一些事來證明自己可以不用被拋棄。
因為知曉了死亡的痛苦與孤獨,他才更加理解生命的可貴,更加確信自己沒有後悔。
……這樣就好……
在撕裂的痛苦中,少年為他所找到的答案祈禱。
當所有鮮血逃離了自我,這具軀體也落入了停滯的囚籠。
……
雖然那只有一個瞬間,但珊迪還是感到了。
——他的靈魂穿過地表,在泥土中學會了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