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成不變,死氣沉沉的午後,愁緒般連綿不絕的細雨仍在敲打地面,濕漉漉的空氣流入地下,滴滴點點增加著這裡的寒冷。
有人拿著他的吉他,坐在幾位志同道合的樂手中,虛弱地撥弄著手中的琴弦。
有人掏出一副幾乎要被揉爛的紙牌,熟練地扔在同伴床前。
有人在褲子口袋中來回翻找,試圖與迷失在針腳夾縫間的麥粒來一場浪漫邂逅。
有人得知自己將死的絕症,已連續多日把自己的口糧送給他人。
有人正匍匐在潮濕的牆角,為剛剛下葬的親人悲泣。
除此以外,大部分人都無視了時間,無視了室外昏暗的光和連綿不絕的雨。
他們望著陳舊斑駁的天花板,眼中已經失去了光芒,只剩下一片空無的寂靜。
但絕望,卻不會因為人們舉手投降而停止增長。
麗芙例行檢查完所有傷患的情況,下意識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胸口,因為休整艙不足,她已經連續多日沒有休整過。
某次搜救任務中,麗芙為了保護救援目標,腿部受到了嚴重的損傷。
但她為了把醫療物資留給後來的人,只是勉強固定了斷裂的骨架,一直都沒有修復自己。
她絕非個例,無論是人還是構造體,都被迫立足於不斷下沉的孤島之中,沒有人能得以倖免。
——咚咚咚。
隔離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那聲音隔著加厚的鋼鐵,顯得輕如鴻毛落地。
有人在敲門……?
她迅速閉上雙眼,搜查了門外的活動信號——是人類。
雖然有些疑惑誰會在這麼危險的狀態下獨自穿過爬滿異合生物的荒野,但麗芙卻還是打開了沉重的隔離門。
……你、你們好。
隔離門的縫隙中,匆匆擠進來一男一女,女性的長髮和衣物都很整潔,像是經過細心打理的樣子。
而她身旁的另一位男性,懷中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兒童,長相看起來還有一點眼熟。
這裡有醫生嗎?這孩子背上被刺傷了!
我就是!請把他交給我吧!
太好了!我幫你把他抱過去!哪裡還有空位?
那裡。
他匆忙越過人群,順著麗芙所指的方向跑去。
看起來已經沒有床位了,只能讓他躺在地上嗎?
他環視著四周擁擠的人群,向身後跛著腿走進來的麗芙詢問。
是的……但多餘的被單還……
我這裡還有一張自己搭的折疊床。
珊迪帶著火柴從折疊床上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看向男性和他懷中的孩子。
……用我的吧。
謝咯。
他點頭致謝,把孩子輕輕放在折疊床上,但珊迪卻轉身靠在牆角,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表情很陰沉。
他在受傷之前有什麼病史和過敏嗎?
呃,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呢?
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注射前我會先為他檢查。
麗芙揭開孩子的衣服,查看著他背上的傷口。
辛苦你了。
我先為他止血,請告訴我他是怎麼受傷的?
是因為異合生物,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當時沒在一起。
嗯,看來也需要血清。
他這幾天有吃過什麼東西嗎?
我不知道,但他昨晚說自己太餓了,好幾天都沒找到吃的,從我這裡要了一包餅乾。
…………
珊迪看著這位男性身上的背包,很明顯,裡面裝著不少物資。
吃完之後,他說要在去下個保育區前多找點物資,又向我借了一套防護服,就這麼走了。
兩人看到麗芙正在為孩子治療,也終於鬆了口氣,找了一處能歇腳的地方坐下。
……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他一個人去?你明明背包裡還有物資,為什麼要讓自己的孩子去冒險?
對方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怔,回頭仔細看著面前的少年,卻像是回想起什麼一般皺起了眉頭。
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啊……
抱歉,是因為我……我懷了孕,又扭傷了腳踝,沒辦法走的那麼快,這孩子說自己要搭別人的順風車,就提前走了……沒想到……
她嘆了口氣,悲傷地看著折疊床上的孩子,因為麻醉劑儲備不足,他在縫合傷口的痛楚中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
麗芙沒有因此產生動搖,她全神貫注地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想早點結束縫合帶來的痛楚。
…………
在那個孩子的哭聲中,珊迪靠著牆滑坐了下來,火柴也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一般,將自己的大腦袋埋進珊迪懷裡。
……汪。
……那你為什麼……還要懷孕呢?
珊迪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強烈的憎惡,與他平日裡表現出來的謙卑完全相反。
你說什麼?
你明明根本養不了他啊,為什麼還要讓他出生……!
他在孩子的哭聲中咬牙切齒地發出了怒吼。
………………
對方顯然沒有預料到會被一位少年問出這樣的問題,她張了張嘴,又將話咽了回去。
他現在是運氣好,被你們救回來,遇到了好心的醫生。
將來呢?他只會和我一樣,或者比我的處境更糟。
……嗚。
為什麼要這麼說?
為什麼……?因為我的父母也是你們這樣的人。
他們絲毫沒有考慮過未來,就這樣把孩子生下來,等無法養育的時候就丟在路邊。
……沒有考慮過未來?
是啊,既然你帶著孩子,也多少能感受到吧。
很多難民,包括保育區,對那些帶著孩子或懷孕的大人都會有些優待。
…………
她低下了頭,沒有否認。
我知道他們的本意是好的……
但有人卻喜歡利用這種好意,就像我的父母那樣……
他們只是為了多獲得一些照顧和善意,從未思考過未來。
……我母親懷孕之後,他們如願以償得到了保育區特殊補助的入住資格,在那裡生下了我和我的弟弟。
我兩歲那年……父親為了換一碗麥粥,就把我「送」給了另一個家庭。
養父也是個和他一樣的人,總是利用人們的同情心,帶著我向保育區討要物資。
但無論在哪個父母身邊,我都只能得到極少的食物。
一旦我長大了,不再具有這種「功效」的時候,就和他們吃乾淨的罐頭一樣,被扔在了路邊。
…………怎麼會這樣……
周圍聚集的難民聽到了珊迪的話,也低聲議論了起來。
我聽說過這種事,唉,保育區的人也是好心,想讓多幾個孩子活下去,但誰想到有這種混蛋。
這種混蛋又怎麼了,要不是這種混蛋,誰敢在這種環境下生孩子?
他們也不說審審到底是誰的孩子,就把物資給出去。
審得動嗎?你能保證自己明天還活著?有一個活著算一個活著,留下的孩子是誰來養,不重要了。
……但你們有想過嗎?被遺棄在路邊的孩子要怎樣才能活下去?
成為人群的拖累,被四處驅趕,咒駡……
所以……我想問你們,身為父母,明明無法照顧孩子,為什麼還要將他生下來?
難道就是為了眼前的這點利益嗎?還是你們根本不在乎孩子將來會怎麼樣?
…………
她垂下了頭,一時間找不到回答,空氣也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保持著安靜,直到那位看起來有些眼熟的男性輕咳了一聲。
不好意思,雖然這話稱不上回答……
……但我其實不是這孩子的父親。
當然,她也不是這孩子的母親。
我原本和她的丈夫算是同行,我們都是交換商人……雖然現在情況變嚴重了,交換商遠不如之前那麼好做,但還是有人冒著危險上路。
這背包裡的物資也有一半是她丈夫的東西……總不能吃掉別人交付給我的東西吧?
這個意想不到的回答讓少年睜大了眼睛。
對、對不起,原來是這樣……
真的很對不起……我認錯了你們的關係,還擅自說起這些。
沒關係,你說的這些確實存在。
雖然我和這位先生都不是他的父母,但我曾聽他說過以前的事,和你的經歷也有很多相似之處,他的親生父母在兩年前死於事故,那時他也才八歲。
這個世界太殘酷了,我們每個人都無法確定明天是否還平安無事,是否還能留在孩子身邊。
當然也無法保證,能讓孩子健康平安地長大……
嗯……
她緩緩走到珊迪身旁坐下,一手溫柔地撫摸著珊迪的背,一手撫摸著火柴毛茸茸的頭。
……對於小小年紀就離開父母的孩子來說,光是堅持活著,就很艱難了吧。
我會好好考慮你說的話,慎重地做出決定……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指揮官。
唉,別總說這些,顯得矯情。既然有了孩子,就該把他養下去。這個世界就這麼可憎,大家都在寒冬中,每個人的處境都不好,老天爺對誰都沒有不公平,何必要抱怨。
……抱歉。
你不用道歉。
因為不公平的事……還是有的。
她看著面前的人群,緩緩閉上了眼睛。
雖然我們都在同樣的困境中掙扎,但有人卻帶著武裝,有人可以自由行動,有人負擔著還未誕生的生命,有的人……尚未長大就被迫開始奔跑。
你能在這種處境下活了下來,還救了另外一條生命,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好好,是我不對,我只是不想看大家都一副難過的樣子,好不容易有新生命誕生,卻又要被踢回去。
他帶著少許憤懣轉過身,不再直視難民女性和珊迪。
這話糙理不糙,小子,你也別因為自己倒楣就掐了別人的盼頭。
…………
正如同那不該被堵塞的悲傷一樣,還存在於人群中的希望也一樣不該被剝奪。
無論是哪一方,都有它存在的道理。
…………可是……
珊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麗芙縫合完傷口,為身旁還在哭泣的孩子蓋上一條毯子,扶著床沿站起身來。
新生命降臨,本應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但如果超出了自己的負擔,無論是母親還是孩子,都會陷入困境。
……是啊。
但是……雖然這樣會讓自己陷入困境,但有時,也會因此獲得很多回報。
我所說的回報,不是指那些利用同情心換取物資的事,而是一種希望和依靠。
麗芙垂下眼,看著珊迪身旁的火柴露出了恬靜的微笑。
你選擇將火柴帶在身邊,是因為它可以幫你換取物資,得到幫助嗎?
不是的。
它跟你在一起,只會讓你的處境變得更困難,讓你原本就匱乏的食物變得更少。
但就像你說的一樣,它是你活下去的意義和動力,所以你才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對嗎?
……天亮了,我們回去吧,指揮官。
他點了點頭,用那雙充滿了歉意的眼神看向身旁的女性。
那麼……孩子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
她低下頭,深陷在自己的思考中,沒有回答。
我看啊,孩子還是要生,雖然現在過得緊巴巴,每天都吃不飽,但看見有人死了,只會讓人覺得更難過。
要是這片地只剩下幾個活人,物資再多又有什麼意思?多幾條命活著,我們也不至於太孤獨。
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聽到這些話,馬上又激動地轉回來,對著兩人拍起了手。
不管是人還是狗,保護了新生命的就是媽,你們作為當媽的,不該那麼早說放棄……哎,你看我這嘴。
他輕輕拍了自己的臉一巴掌來表示歉意,珊迪和女性也在人群的哄笑中,因為他那句「當媽的」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我從小就不太會說話,別見怪。
他帶著憨厚的笑容搓了搓手,黏在兩手指縫中的灰塵撲簌簌往下掉,惹得他自己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既然你們來了,就說點別的吧,你叫什麼?從哪來啊?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從哪來」和「外面的情況」,是每個新來的難民都會被問的問題,它像是一種問候和禮儀,就算不在此時回答,也會被人私下裡追問。
我叫芳汀,從南側的045號城市來的,原本是要去044號保育區,但那裡過濾塔出現了故障。
045號城市和044號城市怎麼了?
045號保育區已經滿員了,044號城市的保育區過濾塔出了一些問題,我在過去的路上,被一個構造體攔了下來。
他說044號城市附近出現了很多異合生物,持續攻擊著保育區和過濾塔,他們也正在疏散044號城市裡的居民。
……044號城市,應該是露西亞和里先生他們所在的地方。
周圍的難民聽到這句話,紛紛開始低聲議論。
原本以為南邊最安全,看來只是換了個地方受罪,沒了那兩個人形的怪物,還有這些像蝗災一樣多的小異合生物!
看來我們也不能在這裡久留,要趕緊撤!
撤?還能往哪裡撤?
現在外面還有安全的地方嗎?
那您說,還能怎麼辦?
要叫我說,如果空中花園再不派救援來,還是去遺忘者那裡吧。
遺忘者……
其實這位先生就是從遺忘者那裡來的。
哦?你和遺忘者很熟?他們那邊怎麼樣?
算不上很熟,但我作為交換商經常和遺忘者打交道。
他們還在收容流離失所的人,每個據點都已經人滿為患了。
……看來撤離的事,還需要我們自己再想想。
他們的處境還是要比大部分保育區強,至少食物還有儲備。雖然在這種環境下血清已經告急了。
我這次來,也是想找有富餘的保育區交換一些血清給他們。
……交換商。
你也提過和他的丈夫是同行,他呢?
他為了保護我掉進了紅潮……再聽到他的聲音時,已經……
雖然我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回來了,但類人的聲音真的很像他……
要不是這位先生剛好來這裡取貨,我早就……被類人撕碎了吧。
你對付這些東西倒是很有經驗。
老人讚賞地點了點頭。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史萊克。
史萊克……?
聽到這個名字,麗芙才想起面前這位青年的熟悉感到底從何而來。
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還是發現聚噬體之前。
灰鴉小隊接到了新的任務,需要在「荒棄廢墟」中搜查華胥留下的座標,在尋找線索時,她無意間發現一本書。
《卡面騎士的創造傳說》……?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了褪色的封面,閱讀完整個故事後,發現這本書的封底的襯紙上寫著一行娟秀工整的小字……
「我們所立足的地球已經歷了無數次災難,在浩瀚的時間之後,任何一場災難都終將平息,所以我們必須堅持下去,懷抱希望等待明天——贈予:史萊克先生」
這本書雖然沒有什麼線索,但如同巧合一般,灰鴉小隊在城市廢墟中見到了他和另外一個人留在牆上的話。
你們看,那邊的牆上好像寫著什麼字。
向麗芙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人在早已廢棄的大樓圍牆上寫下了一行工整的標語。
「我們所立足的地球已經歷了無數次災難,在浩瀚的時間之後,任何一場災難都終將平息,所以我們必須堅持下去,懷抱希望等待明天。'
這句話真的很鼓舞人心呢。
唔……筆記還很新,應該是前不久才寫上去的,是拾荒者留下的嗎?
在這行標語下方,淩亂地寫著「當然」兩個字,雖然這後面好像還有一句話,但卻被胡亂刮掉了。
後來,他們終於看到了「當然」兩個字後面的話。
以及……他們最後的記憶……
「這個星球,從未出現過無法跨越的寒冬,但冰雪消融的那一天,你卻不在暖春之中。」
史萊克……你一定會活下去。
邁向未知的任務……就交給我吧。
…………
雖然在那時通過法奧斯之矛知曉史萊克的一部分過去,但把這些在本人面前提起,也是一件十分不禮貌的事。
所以,麗芙什麼也沒有說。
你要換血清,她丈夫的物資要換什麼?
也是血清,他原本也是受託過來換東西的,見他很久沒有回來,我才過去找。
嗯……不過我們的血清也不算多了。
我這點物資夠換4支血清,有嗎?
我先換3支吧……如果再有新的傷患過來的話……
好,我理解。
他撓了撓自己被細雨淋濕的頭髮。
我從遺忘者那邊過來,一路上的保育區都是血清和食物雙重危機,你們這已經算好的了,在那邊險些遭到打劫,一路都沒有休息的機會。
現在外面異合生物也很多,我能在這裡休息休息再走嗎?
醫生沒意見,我們就沒意見。
如果不介意擁擠的話。
當然,謝咯~
他有些散漫地打了個哈欠,靠在牆角閉上了眼睛。
…………
現在迷茫的人們都聚集在一起,卻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怎樣,如果指揮官還醒著,會怎麼想呢……
……真希望你現在就站在我們身旁……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