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洛姆睜開雙眼,面前是一成不變的昏暗,還有一臉沉重的阿西莫夫。
辛苦了,阿西莫夫先生,這次的資料怎麼樣?
你和新機體的協調與同步率很高,已經處於能通過測試的水準了。
但核心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阿西莫夫握緊拳頭閉上了眼睛,在此之前,庫洛姆從未見過這位無所不能的科研天才露出這種表情。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事嗎?
阿西莫夫抓起桌子上的馬克杯,咽下一口早已冷掉的濃縮美式咖啡,有些出神地搖了搖頭。
這台新機體採用了和露西亞·鴉羽相似的技術。
我知道。
在簽下協議,申請參與實驗之前,他就充分瞭解了這個項目的原理和風險。
但阿西莫夫的表情卻並非是在說明自己的科研成果,而是在闡述代價。
在九龍環城的那場戰役中,重傷的露西亞因更替了鴉羽機體而獲得了新生,阿西莫夫在介紹機體的時候談起過這件事,說露西亞曾因為機體不穩定而丟失了原本的記憶。雖然還存有備份,但再次輸入的記憶卻會帶著某種疏離感。
在那之後,鴉羽機體就沒有出過任何問題,露西亞原本的意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傷。
最近,她看上去已經完全找回了記憶中的熟悉感,逐漸戰勝了更換機體時帶給她的影響。
當初協議上也寫著可能會產生與此相似的風險,但這場實驗的目的主要就是為了改善機體帶來的負面影響。
你是說,計畫書中提到的風險嗎?
不,計畫書上寫的只是一開始預測到的東西。
隨著研究進展,我發現以現在的技術仍有很多問題無法解決。
打個簡單的比方,就像是要把一整船巨石裝進漂流瓶中一樣。
雖然你的意識海足夠穩定,能夠接納下這麼大量的「巨石」,但實際更換機體的時候,「瓶子」依然會沉入海底,無法繼續行駛。
當初露西亞之所以可以適應那台沒有調試過的機體,是因為那些額外的資料來源自於……
咳,是因為資料原本就跟她相容,就像那艘船本身一樣。
特異數據?
這方面涉及保密專案,我不能說太多。
但阿西莫夫卻心知肚明,特化機體的特別之處,並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一台「以你們灰鴉至今為止積累的全部資料作為基礎來製作」的機體。
而是因為「加入了升格者阿爾法的資料」。
在那個時候,露西亞一心回到戰場,未能問起那個被大家刻意隱瞞的問題。
「——為什麼你們擁有升格者資料?」
這個問題的答案,正是解決天災的希望,亦是掀起某個人禍的根源。
露西亞更換機體之後,科學理事會一直在收集鴉羽機體的各項資料。
雖然經過再次調整,重新製作的特化機體已經能讓你安全地建立虛擬連結。
但也只有你可以。這是因為特化逆元裝置,和你的意識海本身就很穩定的緣故。
這也是邀請你參與這個項目的原因。
目前最有可能出現的風險是什麼?
在你認知中,意識海會出現的各種嚴重症狀都有可能發生。
就像原本浮在海面上的漂流瓶沉入海底,除了那些常見的病症,你還會更容易產生意識海偏離,並……進一步發展為意識海污染。
到了那時,你就會失去控制,做出什麼行為都不奇怪。
如果你對此缺少實感,稍後可以去請教[player name]。
沒關係,我在教材資料上見過這種症狀,不用去叨擾灰鴉小隊的指揮官了。
實際上危險的不是只有你,因為特化逆元裝置,你在突擊鷹小隊中一直擔任著指揮官的角色。
一旦你被污染或發生嚴重的意識海偏離,和你連結的隊員都會受到牽連。
…………
所以在解決意識海更容易被污染的問題之前,這台機體都不能被投入使用。
庫洛姆再次看向阿西莫夫,他看著面前堆積的大量資料,正在思考改進機體的方法。
這只是我身為非研究者的一個想法。
如果目前的核心問題是這些資料與我的意識海不相容,就像你說的「瓶子」會被「石頭」拖入深海那樣。
是否能將通過增加額外設備,將其隔離,與「瓶子」並行,來解決這個問題呢?
…………
阿西莫夫思考了片刻,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一般站起身來,走到實驗室的另一側,在各種終端內查找著什麼。
羅塞塔……
那時她從人馬形態轉換為人形的研究資料……!
在終端的高速運轉下,阿西莫夫很快便找到了目的檔案,他拉開桌前的椅子,開始在螢幕之間埋頭工作。
看到他臉上的陰雲散去,庫洛姆向他禮貌地表示告別。
我先告退了,如果實驗需要配合,可以隨時通知我。
好。
他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
直到庫洛姆關上實驗室大門的那一刻,他聽到實驗室深處傳來了一句自言自語。
只差一點就能找到突破方式了……蘭特,安……我決不能讓你們的犧牲白費……
大門外的腳步聲消失後,阿西莫夫打開了一份加密文件,那正是鴉羽機體中,最初被「某些人」發送過來的「阿爾法資料」。
而這份資料的獲取途徑,以及為此付出的代價,埋下的隱患,均已被刻意隱瞞。
或許,只有將其徹底揭曉的那一刻,才能明白這些「異常」之下的真相。
你好,庫洛姆。
剛從封閉實驗室中離開,賽利卡的通訊提示就出現在終端內。
接下來的搜救任務有變動,由於是臨時調遣,現在時間很緊。
請你立刻集結隊員,在40分鐘內登上運輸機。
具體任務內容已經發送到你的終端上了,有什麼困難可以現在告訴我。
庫洛姆打開任務詳細資訊匆匆掃了一眼,新任務是再一次進入天基武器打擊範圍內的一片區域,尋找異常線索。
雖然看上去只是個普通的偵查任務。
但這片區域在你們撤離之後,突然又能偵測到高濃度帕彌什。
突然?
沒錯,具體位置與濃度的浮動都很大。
或許只是一些地域與氣候造成的檢測錯誤,也有可能藏著些什麼。
考慮到潛在風險,還是交給實力較強的小隊比較穩妥。
庫洛姆將資訊清單滑向下方,只見底端寫著一行灰色的小字「該任務已從灰鴉小隊移交至突擊鷹小隊」。
這個任務原本是灰鴉小隊的……他們呢?
因為[player name]身體不適,無法執行這個任務。
是因為記憶重播導致的間歇失神嗎?
啊?哦……
賽利卡遲疑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庫洛姆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
看來萬事觀察到了[player name]的狀態,沒錯,確實是因為和那個相關的病症。
雖然對於「相關」二字產生了疑問,但直接向對方提出這件事,恐怕也不會得到回答。
我知道了,現在就召集隊員。
庫洛姆切斷通訊,但在向萬事和神威下達了集合指示前,終端上的通訊提示就再次閃爍了起來。
這次測試結果我收到了。
關於更換機體的實驗,因其存在的風險和相應補償問題,約翰·史密斯也收到了通知,並在當時一起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風險依然很大,我希望你能更謹慎一點,如果有必要,可以拒絕參與後續開發。
謝謝您的關心,史密斯先生,我會保持謹慎,但也不會錯失這個風險帶來的回報。
你接下來有什麼安排?
有一個灰鴉小隊的任務轉派給了我,正在集合隊員準備前往目標地。
灰鴉小隊?看來他們這次是真的麻煩了。
是因為[player name]生病的事嗎?
從我這裡得到的消息來看,生病只是一個讓那位指揮官被監視的藉口。
[player name]在被監視……?
沒錯,這只是一個起點,接下來還有很多麻煩在等著灰鴉小隊。
除了那種摸不清源頭的病,有些人還在尋找他們之前不那麼合規的地方,好讓這支小隊成為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不那麼合規的地方?為什麼要尋找這個?
在那些人原本的計畫中,只要用[player name]的身體狀況就足夠讓其被卸任了。
但這個指揮官還很堅定,沒有在檢查中出任何紕漏,導致那些人遲遲無法推進自己的計畫。
再這樣下去,他們就會搬出違抗軍令,私自連結升格者的首領,乃至涉嫌隱藏她的下落這些理由。
私自連結,藏匿升格者首領?沒有指揮官能夠連結升格者,我也相信[player name]不會藏匿敵人。
這只是一個可能,據說敵方手中的「華胥」曾判斷[player name]能夠抵抗意識海污染,並擁有連結升格者的資質。
…………!
那些人得知這個消息後,為了驗證真實性,還特地拿著檢查資料向格式塔請求過推論驗證,結果得到了證實。
為什麼華胥會判斷[player name]能夠連結升格者?
在075號地下城市的作戰期間,兩方曾接觸過。
那個指揮官在任務報告時如實交代了整個過程,又有人將這段資訊洩露了出去,不過就算什麼也不說,只要是他們感興趣的東西,就會有辦法得知這一切。
到了那時,謊報軍情只會使其罪加一等。
是誰洩露了[player name]的任務報告?
這個不重要,就算查處了他,也還會有其他人做一樣的事情。
他們的關係網早就滲透到了各處,成為空中花園的一部分,就算是議長,也只能儘量嚴防死守。
一旦出了紕漏,他也很難處理,畢竟對方不但能搬出諸多無懈可擊的理由來,還有不少人站在無可替代的位置上。
沒有人知道在最後關頭那個指揮官究竟做了什麼,他們聲稱自己在那時失去了意識,連灰鴉小隊的構造體也沒有目睹露娜離開的一刻。
相關取證還在進行中,但從風向上看來,有人想要刻意製造些證據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為什麼您會知道這些……
身為史密斯,活在政壇上,總要有一些獲取情報的手段。
將資訊碎片加上推測,拼湊出事情的原貌,這也是下一個史密斯應該學會的東西。
…………
庫洛姆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現在[player name]在哪?
你想見那個指揮官?
是的。
為了更好地活下去,人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捨棄不必要的麻煩。
告訴你這些情報,原本是為了提醒你。
我知道你對那個指揮官所展露出來的才華很有興趣。
在此之前,我不會阻止你接觸一個足夠優秀的人類,但這支小隊的立場已經變得麻煩了起來。
和[player name]走的太近,你也會被監視,陷入麻煩。
看看灰鴉小隊的成員你就會明白,離他們遠點,不要被波及。
請相信我的判斷和處事方式,史密斯先生,就算見到了[player name],我也不會落任何把柄在他們手中。
請告訴我,[player name]在哪?
………………
通過重重申報,庫洛姆終於以「需要當面進行任務交接」為由,獲得了短暫的面見機會。
在工作人員與士兵的注視下,封閉的大門才緩緩升起。
明亮到有些刺眼的白光填滿了空蕩蕩的房間,一個人類正坐在冰冷而堅硬的會議室座椅上,帶著被疲憊折磨到有些呆滯的目光看著前方。
曾有人開玩笑說,一個不舒適的椅子能夠有效避免開會時間被拖長,促進會議討論變得更高效。
但如果有一個人近乎兩天都被留在這種椅子上,事情就沒有那麼樂觀了。
他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房間,在這間乾淨整潔,看上去再正常不過的房間四角都安裝著攝像頭——這還只是在肉眼可見的情況下。
庫洛姆邁入房間,大門緩緩降下,雖然此刻房間中只剩二人,彼此卻仍像被視線構成的鎖鏈束縛在原地那般,無法自由地交談。
看著人類蒼白而疲倦的側臉,庫洛姆暗自握緊了拳頭,在出聲打招呼之前,他便注意到置於角落的投影設備。
模糊的藍光構築出一個立體老式鐘錶,錶盤上不見刻度與分針,只有時針在鐘擺的搖晃中緩慢前行。
鐘錶下方顯出一行小字:監護時刻表。
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很難察覺——在難熬的時間中盯著時鐘,對時間的感知被無限拉長。
在來這裡之前,庫洛姆就聽說過檢查和治療的間隔時間是白天2小時,夜裡5小時。
在生命之星工作過的人都知道,對於重症病人,這樣的看護頻率並不能算的上異常。
但這是在「重症病人」和「僅不打擾地看護」而非一整套監護與治療的情況下。
但如果因治療頻率而去申訴,對方又會拿出一系列明文條款來證明自己並無違規。
一切痛苦都藏在這些沒有規定的空隙之中。
例如,在空曠的房間中長時間滯留。
這些刺眼到無法休息的燈光與冰冷而堅硬的會議座椅。
大量監視器和在門外徘徊的士兵與工作人員。
沒有刻度的時鐘與「恰到好處」的監護間隔。
無論將這些事情單獨列出哪一條,都不會達到違規的地步。
沒有人能將房間過於乾淨空蕩,或者座椅不夠舒適作為控訴理由。
但將其湊到一起,便足以讓鮮活的生命,隨著鐘擺的晃動被消磨殆盡。
(……如同無形的牢獄一般。)
他想說些什麼,卻又在重重監視中無法開口。
看著面前的時鐘,庫洛姆想起曾在資料庫中查閱時,偶然看到愛德格短篇集《鐘擺》的下載者中有[player name]的名字。
(不知道[player name]有沒有將那本書看完?)
無論如何,他決定做出嘗試。
你好,灰鴉小隊的指揮官。
向著熟悉的聲音緩緩回過頭去,只見庫洛姆正站在升降門旁,他身上的白色塗裝正折射著房間內耀眼的燈光,仿佛已融入這片光芒之中。
似乎是因為疲乏的緣故,這句簡短的招呼後,在恍惚中感到庫洛姆的眼底透出了某種無法言明的掙扎。
……現在的狀態怎麼樣?
在見到他之前,長時間關於記憶重播與任務細節的問答就對嗓子產生了極大的消耗,就算再怎麼打起精神,這個回答都帶著難以遮掩的沙啞。
庫洛姆在沉默中走過來站在椅子前,稍稍側身擋住了上方過於刺眼的燈光,但他眼底的那份掙扎,卻因此連同視野一起變得明晰了些。
不用了,我只是來核對一下任務內容。
庫洛姆迅速伸出雙手,將自己按回了座椅上。
你現在看起來很虛弱,就不必站起來了,我只是來核對一下任務內容。
是這樣的,天基武器打擊範圍內的區域突然再次出現了浮動數值很大的帕彌什濃度。
如果能夠排除偵測錯誤,就很有可能是在那片區域的地下隱藏著什麼。
在之前的任務中,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麼線索?
庫洛姆一邊聽著敘述,一邊將要點記述在自己的終端筆記中,一邊在地圖上畫下了詳細的區域。
謝謝你提供的情報,看來那片區域確實存在疑點,我會帶一些探測設備過去。
他收起終端,轉過頭注視著藍光中被投影出來的鐘擺。
[player name],你知道「鐘擺」在什麼時候會停止下降嗎?
對於任何「視線」背後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句不知所謂的話。
但庫洛姆卻像是聽懂了什麼一般,收回了看向鐘擺的目光,轉為注視著自己。
很快,鐘擺就會停止下降。
在說這句話的同時,抬起頭注視著庫洛姆的雙眼,對他眨了眨眼睛。
沒什麼,抱歉,是我口誤了。
看到自己轉達出來的暗示,他微微一笑。
看到自己聽懂了這個暗示,他微微一笑。
是的,這不需要太久。
看到自己聽懂了這個暗示,他微笑著垂下了雙眸。
「我正在成為」。
他說完這句話後,旁邊的升降門便向清晨的鬧鈴一般準時升起,庫洛姆向後退了一步,刺眼的燈光再一次佔據了視野。
再次向你表示感謝,那我就先告辭了。
在工作人員的注視下,他向這邊點了點頭,邁出了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在沉重的關門聲後,世界再次回歸於眼前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