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万事,走了很久。
饮用水已经耗尽了,双腿也非常疲惫,以前从未想过,徒步跋涉是一件那么艰难的事情。
戈壁并不是一个适合讨论问题的地方。粉末般的尘埃无孔不入,只要张开嘴巴,就是满嘴的土腥味。
不只是对人,这些黄沙同样给构造体的机械关节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跨越这片区域后给机体做个临时检修吧,这些沙子太细了。
指挥官,你的脸色……
一块遮阳布突然被万事丢了过来。
……哈……啊。
他只是挪开了视线,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回应的意思。
唔……只是狙击的时候用来遮挡多余光线的,反正现在也没有用武之地。
只是一句普通的陈述句,甚至不能称之为解释。
沉默再次回归,一行人继续前进。
越往外走,岩株的数量越来越少,支流的密集度也逐渐降低。
只是紧迫和压抑感并未因此减少,如果说之前是迫于红潮,现在则是迫于这恶劣的生存条件。
身后再次传来了那阵鲸歌,因为已经离开红潮覆盖的范围一段距离了,那声音变得更为缥缈。
眼前又是一花。
既然还有时间,那么我来给你讲讲跟她有关的事情吧。
在她和我都还不是构造体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认识,并且成为了挚友。
她是我见过最理想主义也是最务实主义的人,成熟的时候果断决绝到了极点,天真的时候又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
比方说啊……
艾拉侧目看向了瞭望窗外的蔚蓝行星。
你对那颗行星是怎么看的?
嗯。
一瞬间。
脑海里闪过的都是一些极为官方的数据。
赤道半径6378.137千米,自西向东自转,绕太阳公转,是太阳系由内到外的第三颗行星……
非得说的话,每次执行任务时,突破大气层后被重力所拖拽的束缚感,倒也算是一个记忆点。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吗?
你们执行部队的指挥官经常落地,恐怕不知道绝大部分诞生于空中花园的居民,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感受那份被重力束缚的感觉。
就连考古小队的人,也不一定全部都去过地表。
话说回来,你觉得地面上,是怎样的?
地面上是怎样的吗?
闭上了双眼。
艾拉的容颜再度扭曲起来。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想起出行前和艾拉的对话?
你觉得地面上,是怎样的?
地面上,是怎么样的吗?
指挥官,你怎么了?
唔……怎么了?
没有回答提问。
队伍已经从尘暴区域脱出,如影随形的歌声也逐渐远去。
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浓厚的尘埃之中,似乎有个女性的身姿若隐若现。
那是红潮虚影么?
无从得知,因为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它又随风飘散了。
……嗯……那继续走吧。
又步行了一阵漫长的路程。
忽然,一直领头的万事停下了步伐。他眯了眯眼睛,朝前方张望了一下。
嗯?两点钟方向,二百米的地方,有个小鬼。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
是敌人吗?
这种事情,不如交由你来判断吧,[player name]。
你是灰鸦小队的指挥官,你拥有现场判断和决定的权限。
你只是想要逃避责任吧。
唔……咦,当然不是,我只是观测手。
况且比起我,你们更信赖你们指挥官的判断,不是吗?
他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别人的决定。
目所能及的,只有光秃秃的丘陵和陡峭的岩壁。
嗯……?
他抬了抬眼皮,再度看向了之前的方位。
已经走了,估计是发现我注意到他了,真是机灵。
那就不会是感染体。
指挥官,是人类。
……是个孩子?
这种恶劣的地方,怎么会有孩子。
这种地方不适合人类生存。
更不要说是人类的孩童。
慎重起见,我建议侦查一下周围。
这种地方还会有人类,实在是太蹊跷了。
万事所说的地方是一个地势相对较高的小山丘。
刚才还没有察觉,直到站到了这里,才发现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分明是荒芜的戈壁,分明是残酷的死地,然而在视野豁然开朗的那一瞬间,震撼感仍然摄人心魄。
你觉得地面上,是怎样的?
辽阔、原始、死寂,仿佛从第一个人类从大地上站起时就是这般模样,直至最后一个人类在大地上躺下安息时,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太阳就在遥远的云端之上——虽然现在层云遮住了它,但是剩余的光辉仍然炽热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明明只有一处光源,明明在空中花园上窥见的不过是一个白炽灯一般的光球,为什么到了地面上,它就能照耀那么广阔的大地?
指挥官,我侦测到了热源反应,不止一个……
等等,那是……
风携着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进了耳中。
刚才爬上丘陵做第一件事情是看向远方,竟然没有意识到近在咫尺的下方,就是一片倾颓的简陋营地。
冷风呜咽着穿过简陋的帐篷和木屋,发出‘吱呀’的声音。
里面空无一人,不是因为原本的居民已经离开,是因为他们都聚集在了营地之外。
而站在他们对立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颗不屈的‘松柏’。
是汉斯总指挥和第一小队。
还有……
营地前,两簇截然不同的人群正在对峙着。
一方衣衫褴褛,互相紧靠着,像是在这个地方居住已久的难民。
而另一方全副武装,手持着武器,是空中花园派遣而来精锐部队。
后者的突然出现显然吓坏了前者,恐惧和警惕在发酵到了极点后,变成了赤裸的敌意。
你们是谁?
妇女母鸡护崽般地将自己的孩子挡在了身后,其余难民也纷纷应激般地绷紧了身体,摆出了只要对方敢前进一步就玉石俱焚的阵势。
这让校准小队的所有士兵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总指挥,这些人的营地就在预设的坐标点附近,必定会被打击波及,该直接驱逐他们吗?
汉斯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禁止主动攻击,这些人构不成威胁。
而后他看向了难民们。
不要试图攻击或抵抗,我不想在这个地方产生无谓的争斗。
灰鸦一行人的到来让剑拔弩张的局面更加紧张。
一个身形弱小男孩从刚才开口的那位妇人身后探出了头,用恐惧的眼神打量着校准小队。
碍于校准小队士兵们手上的武器,难民们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啊……刚刚那个小鬼。
汉斯转过了头。
……
灰鸦,是你们。
汉斯总指挥。
06小队的通讯断掉了很久,我还以为你们是‘游’回了空中花园。
不过本来就是饱和式投放,少了你们一支校准小队也不是大事。
老军人并没有掩饰话语中淡淡的讥讽。
我们遇上了湍流,运输机坠毁了。
汉斯不置可否。
气氛有些紧张。
……唔。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插一句话吗?
虽然是一句询问,但是没有等汉斯准许,万事便继续开口说。
我是将地面情况通报给空中花园的构造体,突击鹰小队的万事。
……是你。
议长跟我说过你,是你最先发现了红潮转移并产生了支流。
是我,所以……比起在这个地方纠结对错,不如先理清一下现状吧。
要是继续把他们干晾在那里,事态可能会越来越糟哦?
万事朝难民的方向扫了一眼。
……
所有人,收起手中的武器。
是!
汉斯的指令让对面的难民们神情缓和了一些,一位年迈的老人从人墙后走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来自空中花园。
这句话像是一个炸弹,难民们的脸色瞬间变了,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空中花园?
是那个传说中的超级空间站吗?
原来那不是爷爷编出来的故事啊!
然而老者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果然是大人物们。
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们只是正在执行任务的士兵。
这里不久就要遭到来自空中花园的天基打击,请你们赶快离开。
天基打击?那是什么?
在丽芙回应前,老人便垂下头,脸上带上了与对峙时严峻截然不同的,和蔼的微笑。
简单来说,就是一道很粗很粗、很亮很亮的光,被它照到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小孩并不能理解老人所说的话的涵义,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您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老人再度抬起头,态度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
我不光知道天基打击。我还知道零点反应堆,知道超光速引擎,知道大撤退,知道所有那些快要被孩子们遗忘的历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明白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了,请你们自便。
但是我希望你们的动静不要太大,孩子们还要休息。
他说完,便转向了身后的难民们,和他们低声絮语了一些话。
过了一会儿,所有难民自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片刻后,营地的中央只剩下了校准小队。
这到底是……
一旁的露西亚已经两三步上前,追上了正准备回到自己居所的老人。
您刚刚跟他们说了什么?您既然知道天基武器是什么,那您应该知道,现在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了。
不走的话,你们都会死的。
我刚刚将你说过的这句话告诉了他们。
……?!
稍微冷静一点,露西亚。
可能我们刚刚解释得不够清楚。
是这样的,一言蔽之,这里马上会被新型的帕弥什生物攻击,空中花园要降下一次性打击彻底消灭它们。
预设坐标点之一就在这个营地附近,如果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你们将会被波及其中。
即便空中花园不降下打击,不出一日,那些怪物也会袭向这里。
不用继续强调了,我说了——我知道你们是谁,空中花园的精英们。
人类的骄傲和希望,这么多年之后,你们又回到地上,然后给我们带来了毁灭的消息。
我们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是为了消灭西面那边延伸过来的那些红色的潮水和怪物的吧,我们知道它,我们的不少同胞已经成为了它的牺牲者。
在你们提到天基武器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们将要面临什么了,并且将一切后果转告给了我的同胞。
你们的处事方式一向简单粗暴,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没有改变,我并不奇怪。
我们不会阻挠你们的任务,也不会破坏你们设下的坐标。
完成任务之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你们会死。
你们已经重复过这件事情很多次了。
我们会死,所以呢?
看看你的周围吧,这个地方零零散散驻扎了上百个人。
我经历过大撤退。灾难降临,有人登上了伊甸,有人运气差了一点没挤上去。
前者在伊甸高枕无忧,而后两者只能靠文明的残渣勉强度日,仅此而已。
看看你身后的那位老军人,得到了末日方舟船票的人就不会跟我们这些家伙继续纠缠。
……
自大撤退以来,我们一直生活在毁灭之中,我们已经习惯了。
如果没有更多的事情,请让我这个老骨头回去躺着吧。
我还想在死亡来临之前保持最后一丝体面。
他说完,便转身消失在了所有人面前。
近乎死一般的沉默在校准小队中蔓延。
……
事发突然,我会将这个信息报告给空中花园,你们等我的消息。
那设置位域节点的任务……?
照常进行。
……!
汉斯总指挥,请你等等,这里还有人。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准则,灰鸦小队的指挥官,管好你手下的构造体。
……这跟指挥官无关。
……我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还傻站在这个地方干什么?你们现在应该赶去你们的预设地点铺设位域节点。
……
是这样的,我们在空降的时候,损坏了自己的节点……
你们的无用,还真是让我惊叹。
既然这样,领好你们的补给物资,就随便找个地方呆着吧,不要在我面前碍事。
为什么没有在发布任务的时候额外叮嘱一声?斥候传回来的情报不止那些。
我已经叮嘱过汉斯了,这就够了。
某种意义上,你比我还要冷酷无情。
哈……你也知道下面的人是怎么评价你和我的。
当然,我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校准坐标的任务,让灰鸦小队的指挥官担任总指挥就够了。
他们先前遭遇过红潮,远比他人更有实地作战经验。
你却选择了汉斯。
上次在075号城市作战结束后,灰鸦小队的指挥官的状况并不稳定,阿西莫夫还不能确定那件事对[player name]的身心是否有永久影响。
更何况这次的计划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协同完成一个战略目标。灰鸦小队习惯了单独作战,未必是总指挥的最佳选择。
灰鸦不是最佳的选择这件事情构不成你选择汉斯的理由。
哈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有些抉择和责任,不能推脱给下一辈的人。
哪怕只有一丁点的风险。
我相信汉斯的判断,他是我们在座所有人的旗帜,他拥有足够的经验处理所有突发的问题。
你对后一辈的人,未免太温柔和蔼了。
如果一直庇护他们,只会适得其反。
尼科拉,你我肩上都肩负了太多的东西,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
无论是敌人的,还是同胞的。
我们都是过去的余孽,往日的残渣,终有一天,历史要用断头台来审判那些不光彩的罪恶。
最起码,不要让孩子们,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和罪恶。
我们要将仇恨的锁链,在我们这一代斩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他们一块下去?
其一,是观察灰鸦小队的指挥官现在的状况能否支持他接下来的所有行动。
其二……不用承担责任并不代表要永远视而不见。
要认清楚自己的无力,才能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