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烟尘落定,被囚禁的尸骸得到释放,散落冬日的天空之下。
层层叠叠的瓦砾下,爬出了一个虚弱且苍老的身影。
他奋力推开那些压在身上的尸骸,从掩埋中侧着挤出半身。
……还想拉我陪葬……!啧!
贝特向着前方平坦的道路抬起头,迎接他的,却是一把等候多时的剑。
那个人在哪?
青年踩在他身上,冷漠地逼问着情报。
什、你说什……
这句装蠢的话才说到一半,贝特就感到左肩的锁骨传来一阵剧痛。
啊啊啊啊啊啊!!
其他情报我就不问了,这种情况下你不会说实话,我也没有耐心慢慢折磨你。
告诉我,指挥官在哪?
你这个畜生,啊啊啊……居然这么对一个老人……!
你把那些孩子折磨到死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吗?
孩子?哈哈……
你不惜赶到这里,就是为了给我的小女儿报仇吗?
我确实很感谢贝拉,也在为没能救下她而难过,但她不愿提起你,我就不该为没有知情权的事做什么。
这是为了在此死去的人,还有那些将来可能会被你带走的孩子。
除此之外的,我想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诺安抬起腿,向着他另一侧的锁骨踩了下去。
啊啊啊啊住、住手!住手!!
我在问地址。
做梦!说了你会放过我吗!你这个畜生还不如惑砂派来的复制体……至少他还会……
那是因为你们让‘那个我’忘了运输部队的革命失败后的事。
如果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定还不被我察觉,就只有这一种办法。
他转动手腕,把剑刺进了贝特向身侧蠕动的手,让剑锋顺势切下了半个手掌。
无人回应的惨叫声再一次从他的口中呕出。
还要继续拖时间吗?就这么相信‘那个我’会赶过来救你?
拖一条疯狗的时间?
要是你一开始就用更贴近‘商谈’的方式,我也不必用这种方法和你见面。
诺安再一次抬起腿,踩在了贝特的右胸口。
还没有发力,这位酷爱对孩子施加刑罚的老人便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
你这个叛徒,蕾切尔也是看错人了……运输部队革命的失败,就是因为你最后的选择!
而你还在伤害他们的恩人!要不是我给运输部队提供的武器,你连手里这把剑都拿不到!
听到这些话,诺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提供给他们的武器又是怎么来的?又有多少……本就是上层贵族们淘汰下来的东西?
你明知道蕾切尔队长在做什么准备,却还是瞒着她给欧石兰引荐了能出售那种军用圆形机械的人,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空中花园留存的情报要比地面丰富得多,只要查清持有者,再加上一些推测,就能知道这其中的联系了。
空中花园?哈……
你对空中花园来说只是个能派上用场的士兵、就像货物和工具一样。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可再聪明也不过是狗里面的牧羊犬,随时都会被拿去复制,量产,再随意扔掉!
诺安对他所陈述的事实付之一哂。
这些话你说多少都无所谓,我只关心我在乎的人怎么看待我。
不如说。
你认为我是牧羊犬,怎么还敢带走我身边的羊?
……你……!
贝特在剧痛带来的颤抖中大口喘息着。
‘运输部队的疯狗只要还剩最后一口气都会咬过来。’不正是你说的吗?
哈哈……运输部队……蕾切尔以前还总是跟我说……
说你是个温和的好孩子……现在看来,她就是因为不了解你,才遭到了背叛……!
蕾切尔队长在我九岁的时候就见过我做类似的事了,她只是没必要跟你说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
就算这些年收敛了很多,不代表对你这种人也能一视同仁。
…………
时间拖够了吗?‘那个我’真的会来吗?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个叛徒!
最后再问一次,指挥官在哪?
你**就该跟着蕾切尔还有运输部队的几千个畜生一起死在雪地里!!
…………
诺安不再言语,就那样在他胸口踩了下去。
靠近腹部的肋骨立刻接连发出细小的断裂声,淹没在他的惨叫声中。
他稍作停歇,给贝特喘息和说话的时间,又控制着自己的力道,确保不会马上夺走对方的性命。
这是一场无关正义对错的“审判”,由无数逝者的残骸在此见证。
行刑者对以暴制暴既没有表现出施虐的惬意,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怜悯。
唯独那把释能剑,正随着主人的手微微震颤——
那副寒夜一般静穆的表情下,是诺安为了不被愤怒吞没,压抑到颤抖的灵魂。
从肋骨,到小腿,再到膝盖髌骨……
当所有逃离的希望都从这副年迈的躯体上被剥夺时,贝特终于在凄厉的嘶喊声中妥协了。
地址……啊啊……我说……
…………
他在战栗中吐出了一个坐标,距离此处足有77公里。
你盼着‘那个我’能赶过来救你,但和他在一起的指挥官却在那么远的地方?
……真、真的,不信你可以带我过去……
沉寂已久的隐秘信道终于传来了熟悉且急促的声音。
指挥官……!你现在在哪?
这个位置,很近……是海边的灯塔?
……什……
人类的声音淹没在一段杂音中,随后,彻底断开了。
不,骗你的不是我,我没有——
释能剑轰鸣的引擎声结束了一切。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握着人类的终端看了看,想破坏掉,却只是关上了它,连着那只萤火虫一起丢了过来。
如果‘那个我’有记忆,他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
从通讯中听到贝特和诺安的对话后,这位青年的态度终于开始动摇。
……然而他还是坚称自己谁也没有信。
无论是空中花园还是升格者,哪一边在说谎都不奇怪。
惑砂时常会演一些逼真的情景剧,谁又能保证贝特是不是在和‘另一个我’演些别的。
但是……
青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惑砂确实一直计划着,想带走‘另一个我’,也不允许我杀掉……他。
周旋了很久,我才找到了机会怂恿贝特私自动手。
如果真的是他说的那样,‘另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也只有原本的意识才能被复制的话。
他阻拦我的原因就能说得通了。
……记忆中的违和感,或许也是因为这个。
……不,不行。
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们的话。
谁知道这些声音是不是编排好了过来演。
即使察觉到了真相,这个承受了太多谎言的人还是不愿相信。
只是……
他在踌躇中摇摆着。
如果有一天……我找回的记忆也和你或是‘另一个我’说的一样……
青年倚在墙边,就那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道歉……
不,道歉弥补不了任何事……要做些什么才行。
那双陌生且黯淡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和诺安变得无比相似。
验证这些事之前,我还是会把你们和惑砂的话都当做谎言来提防。
他又变回了冷漠的样子。
一些‘砖头’,用来砸人或着砌墙。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
惑砂已经在我面前死过2次了,每个惑砂都不太一样。
现在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打发无聊的乐子和称手的工具。
帮?怎么可能。
他给了我抵抗病毒和红潮的能力和接触到升格者计划的机会,我们只是在互相利用罢了。
总比‘另一个我’要好,被监视着哪里都不能去,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提到这件事,青年眼底闪过一丝愤懑。
他在空中花园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做成什么事了吗?
只是多了些麻烦罢了,不如在这里被我杀掉。
‘原本的意识’死了,也意味着不会再有新的复制体了,这样更好。
我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我……‘那个我’也会这么想。
他垂着头,在纷乱的思绪和自我怀疑中自言自语。
给你们的漂亮牢房里再加一个人?那种状态有多恶心,你这种上位者肯定不理解吧?
……我的机体上还有一些只有他才能解决的问题。
到了那天再说,我还不能相信在这里听到的话。
他站起身,推开了牢房的门。
严冬的海风拍打着灯塔,发出了呜咽般的悲鸣。
肮脏的云层低垂着,混沌且暗沉。
彻骨的寒意下,塔顶外侧的瞭望台上登上了一个匆忙的身影。
……
诺安在这个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个体面前停下了脚步。
目光划过对方黯淡的双眸与胸前的伤口,诺安便确认了这副机体仍处在升格者的控制中。
……
失去名字的青年也抬起头看向“另一个自己”。
然而,对方的目光很快就略过了他,转向不远处的人类指挥官,确认了后者的安全。
“这个自己”正在用他的漠然陈述着——
即使身在笼中,他仍然活在他无法靠近的人群中,有着属于自己的“现在”。
即使身在笼中,授格者这条路仍然不值一提。
——凭什么?
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选择才是对的?
遮掩了许久,积压在心中的淤泥终于在此刻决堤。
没有名字的“复制品”,对着这个一言一行都要被监视的傀儡笑了。
释能剑的破空声和嗤笑同时响起,授格者几乎在眨眼间就来到了诺安的跟前。
铿——!
锋芒交错,电光石火间,早有防备的诺安用身侧的双剑挡下了授格者的斩击。
凭什么……这种只能活在笼子里的傀儡才是‘真正的我’?
呕出这句无法忍受的事实,他加注在释能剑上的力道逐渐增大。
既然你这么想结束复制体带来的麻烦,就干脆点死在这里吧……!
授格者携带的帕弥什化作猩红的电流,随着他的动作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感染缠绕侵蚀着那副干净的机体——像是要把他也拖进地狱一样。
没了‘原件’,就不会再有复制体了!
雷光在碰撞的剑刃中迸发出灼目的光芒。
两个身形相似的青年,用几近相同的战斗方式在塔顶混斗,身影难舍难分。
经历了一夜超负荷的战斗,诺安行动已变得有些迟缓。
授格者的力量受到了增强,没有那把属于过去的副手剑,他也能用这一把释能剑挥出更重的斩击。
两把释能剑再次短暂相交,诺安在感染与难以招架的挥斩中不断闪躲。
——再这样拖下去绝对不行。
侧身闪开剑刃溅射出的雷光,诺安两步踏上护栏,从高处一跃而起。
孤注一掷的释能剑撞向下方的影,引擎如雷鸣震耳,就在这一瞬——他忽地放弃了抵抗。
失去目标的授格者控制不住惯性,陡然一个踉跄,再回身时,预谋已久的副手剑正从上方落下!
……!!
青年捂着受伤的右眼快步后撤,继而咬牙切齿地抬起头。
想重新调整状态进攻,机体却给予了预料外的迟钝与僵硬。
接踵而至的,是空气中骤然上升的帕弥什浓度。
下一秒,无数猩红的尖刺自授格者的身侧绽放,尖啸着袭向四面八方。
小心!指挥官!
分崩离析的视线已被赤色笼罩——这种症状,就像惑砂在附近一样。
惑砂?!
……不对,他要是在附近,不会只做这种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青年蓦地茫然了起来,他无意识地向后退去,一步步接近了临海的栏杆。
就在距离坠海仅差两步的那一刻,一双手牢牢抓住了他的领口。
——什……!
还未来得及理清发生了什么,更大的痛楚陡然迸发——
副手剑刺入了眼眶,帮助它的主人扯出了青年正在翻动扭曲的眼珠。
授格者捂住不断涌出循环液的右眼,在这剧痛之中发出短促的悲鸣。
运气不错,一道伤口就找到了惑砂留下的‘监控’……虽然他有可能还留着别的东西。
你说什么?
——他惊恐地发现,被赤色覆盖的视野正在恢复。
这种异常是惑砂的惯用方法,你始终在他的监视之中。
哪怕只是弄伤这只用来监视的眼睛,都会被当做反抗的征兆。
……然后,他就会用这种方式,让你的机体脱离你自己的控制。
他用那双被帕弥什尖刺贯穿过的手牢牢抓住试图后退的青年。
还不明白吗!到底谁才是傀儡?!
……!
如果你对付不了惑砂,就把位置让出来,让我去和他做个了结!
让出来……?
听觉与触觉残留的紊乱模糊了青年的思绪,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自己”,呢喃出声。
是啊,你违规离开了笼子,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踏入歧途的影子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凑到“真正自己”身旁,轻声吐出了一句话。
…………
阴郁的天空隐约传来了雷鸣,寒风牵缠着这句轻慢的诅咒一同灌入了耳中。
趁着这句话带来的短暂迟疑,“影子”挣脱了“另一个自己”的双手,后仰着跃向了灯塔下的深海。
——等等!
诺安毫不犹豫地踏上护栏,追着他的身影从塔顶一跃而下!
——在力所能及的最后一秒,人类堪堪抓住了那双受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