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深冬的上午。
灰鸦的指挥官从“4月1日失踪事件”与后续的风波中脱身已有一段时间。
同样的事却再次发生在寒羊小队上。
察觉到西蒙被绑架的时候,诺安正坐在自己的休息室里。
他紧握着刚随生活物资送进来的不明包裹,里面除了西蒙的一缕头发,带着血迹的指甲……
……还有一张来自“故人”的照片。
贝特。
这个名字属于黄金时代地下军火商手下的一个小头目,首领死于大撤退时期后,他接下了其中一部分生意。
他与阿迪莱商业联盟,黑野,空中花园都有联系,回收他们淘汰的旧武器,出售给末日下需要反抗的人类。
原本只是这样……
如果没在那场救援行动进入了他的老巢,诺安也不会发现他的另一重身份——孤儿院的“资助者”。
他正是被升格者惑砂称为“爸爸”的其中之一。
……他们果然还在‘合作’。
“4月1日失踪事件”发生后,清理部队就在河边捕捉到了惑砂与贝特带走指挥官的身影。
……却到始终没有抓到这个油滑的人。
如今,贝特把这张照片和西蒙的头发与指甲寄过来的目的也很明显。
一,说明自己“许久不见”的身份,邀请诺安出来见面。
二,说明西蒙现在的状态,逼迫诺安必须单独行动。
这么做的目的也很明显——
惑砂。
对那个升格者来说,诺安是合格的“实验材料”,能用于升格者的下一步计划。
“意识海高度稳定”,“具有特化机体的适应性”,那些检测报告像个恶劣的玩笑,给他带来了盗命的贼。
就像过去违法贩售人类的罪犯一样,他们看中了这副躯体里的价值——是不是诺安都无所谓。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甚至对那些人来说,这一条命作为“材料”完全不够使用,他们还需要原件的“复制品”。
什么?他们说在指挥官失踪的河边……看到了我?
没错。
那天我没有离开纯净区,怎么会出现在那条河边?
你用了分身术?
我的职业规划里还没有忍者。
……那个……
你们听过……‘意识海复制技术’吗?
…………
正如寒羊小队猜测的一样,确实有“复制品”通过“意识海复制技术”诞生了。
盗命的贼故意制造了事故,以检查为借口把他带进实验室,从他的意识海中复制了8份。
……就这样,把这8人作为商品卖给了升格者。
收下商品的升格者,从这些“诺安”中留下了1个,把剩下的7人当做“材料”,运送到深海之下。
他希望被留下的复制品能变成称手的工具,重新为他制造了机体,让他可以像正常构造体一样行动。
随后,又删除了他所有积极的记忆。
他总是告诉“这个诺安”……
……是空中花园的人带走了你,反复对你做人体实验……
我想,你记忆中的模糊感就是因为这个吧。
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的复制体。
他被空中花园驯化,失去了所有记忆……就像一条圈养起来的狗。
被称作“欺诈师”的升格者向青年展示了从空中花园传回的录像。
他看到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诺安每分每秒都活在监视与管制下。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你有特化机体的适应性,但谁都不会把那种贵重的资源给你。
你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块好用的填充物,一个称手的工具。
……真的?
某种“感觉”在大声呼喊着,否定着这句话。
可面对这些无法反驳的证据和难以回想起的过去,青年不知如何反驳。
当然是真的……是我救了你,怎么可能骗你?
你意识海中那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就是他们留下的罪证啊……
…………
即使找不回完整的记忆,他也想像过去那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可世界,总是快普通人一步。
……带来混乱的塔?
嗯,很快……
这座塔已经证明了先生所有的预测。
面对这样的浩劫,无论是人类还是构造体都无法改变什么。
就像你回忆中曾经历过的那样…… 能做出决定的,只有手握力量的人。
从你被扔下车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一直是我在照顾你,不是吗?
该做出决定了……怪物先生。
望着那吞噬一切的红光,癫狂的人群……
为了握住那仅剩的可能性,“复制品”缓缓点了点头,踏上了和诺安完全相反的道路。
成为授格者,帮助惑砂攻下第一个据点的那天晚上。
沾满赤色的青年在皑皑大雪中沿着轨道走了很久很久。
惑砂告诉他,这场攻击是为了解救被当做实验体带走的人们,可他还是察觉到了少许真相。
为时已晚了——满地的尸体无声地怒斥着他的行为。
是我做错了……
——不,没有错。
回首过去,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在演示这样的道理:想要获取反抗的力量,就必须依附拥有权利的上位者。
如果这真的是正确答案,这种磨碎灵魂般的痛楚又从何而来?
无论怎么叩问内心,他都找不到那个已经被遗忘的答案。
——就在这里抛弃一切吧,以死向那些失去生命的无辜者谢罪。
失去名字的怪物停下了脚步,盼着列车在此刻疾驰,迎面撞向自己这副残破的躯体,带走所有淤积的悔恨。
……就这样逃跑吧。
灵魂分崩离析的时候,青年看到那些熟悉的人也在这片大雪中随着他的松开的手远去了。
……不,不行。
我还有他们留给我的……回忆。
——也只有他们留下的回忆了。
如果在这里放弃生命,先行者的信念也会随之消融,不再被任何人记得。
……他们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为了最后的胜利,也曾伤害过很多无辜的人。
就让我完成那时不肯完成的事吧……
青年点燃了一盏烛灯,带着无法磨灭的憎恶与怀疑走进了永不停歇的大雪。
……九岁那年,母亲也从杂物箱中取出过这样一支蜡烛。
那天晚上,车内的照明系统和恒温系统在一场斗争中遭到了破坏,四周又黑又冷。
母亲催促着小小的诺安提前钻进了毯子,她和蕾切尔坐在桌前,围着蜡烛闲谈。
没想到你还留着蜡烛这种老古董。
……是他留下的。
听到母亲提起了父亲,蕾切尔无奈地叹了口气。
每次看到这东西,都让我想起那些没挤上车的人。
你看,这些融化的烛泪就像尸体堆,烛芯是最上面烧尸体的火。
听到这句话,朱莉看着蜡烛沉默了很久,从那张面具后挤出了疲惫的笑声。
以前,他也像这样,跟我说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和想法。
……
像是九龙的民间故事,以前的创业经历,怎么来到车上……有些还挺有意思。
刚刚听你那么说,我就想起他拿着蜡烛和我讲……九龙那边记载了一种酷刑,叫点天灯。
把人用棉被包着,浸泡在油里,再倒挂在木杆上,从上面点燃……就像这烛芯一样,要很久很久才能烧死。
他就整天跟你说这个?
你不是也在跟我说这些吗?
她用手边的餐叉柄扶起烛芯,让它更亮了些。
他人都不在了,你也该忘了这些往前走了。
……
你听过一种说法吗?
什么?
逝者为蜡,生者为芯。
如果有一天,运输部队还是失败了,我也死了……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那时,你能说声‘该忘了这些往前走了’,就潇洒地离开吗?
……
所以,逝者为蜡,生者为芯这句话啊……就是在说被留下的生者,要像烛灯里的烛芯一样。
借着逝者留下回忆,借着这些蜡燃起的光,熬过长夜,盼来破晓。
别那么憎恨回忆啊……蕾切尔。
身为幸存者……我们始终都在被逝者的回忆指引和庇护。
同时——也承受逝者的回忆灼烧。
清点了一遍要带走的武器和工具,将“危险”的东西藏在身上,普通的物品整理进背包。
诺安确认自己已经做好了单独战斗的准备。
——以他对贝特的认知,1秒都不能多等。
必须现在就出发。
然而,与计划好的孤独行动不同,刚离开休息室一条街,诺安就遇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灰鸦小队的指挥官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好奇地向他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你怎么在这里?
寒羊还有巡逻的任务……我先走了?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可人类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是因为这个人平时不会那么优先任务吗?
像是察觉到了这份情绪,诺安露出了平时那副温和的笑容。
我很快就回来。
他挥了挥手,消失在街巷的拐角。
青年离去后的十分钟,终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提示音。
你现在在哪?
你在寒羊小队的休息室附近?
本来想找你帮忙取个样本,看起来不太顺路。
要是有空的话,顺便帮我去看看诺安有没有乱动意识海的监测仪,我把检查对照的图纸发你。
这几天交过来的数据有点不太正常,问他也没有得出什么结果。
直接过去吧,他手环上的定位在自己的休息室里。
阿西莫夫匆匆切断了通讯。
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和距离此地足有一条街的寒羊休息室,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攀爬上房顶,避开巡逻构造体与机械的常用路径,避开监控摄像区域。
耗费了比正常通行多一倍的时间,诺安终于顺利地走到了出口附近。
距离彻底离开只剩下最后几步的时候,他察觉到了阴影处不动声色的视线。
……指挥官。
你怎么在这里?
人类晃了晃手上的终端,上面正是阿西莫夫发来的意识海监控仪图纸。
…………
如果我说实话的话,你会相信我不是要去做坏事吗?
青年微笑着走了过来,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让人产生这只是一次普通寒暄的错觉吧。
西蒙指挥官有些事要叫我出去。
诺安一边说一边抬起了手。
远处尚未完成重建的残垣断壁中折射出了冷冽的光。
他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拉住自己的胳膊向旁边闪躲。
小心!
子弹擦着诺安的胳膊贯穿了脚下的地面,与此同时,他也把手里的什么收了起来。
别动!
6个构造体举着武器形成了包围圈,一点点向这边走来。
BPZ-01,寒羊小队,诺安,你被禁止靠近纯净区出口。
放下武器,离开灰鸦小队的指挥官!现在服从指示还有机会宽大处理!
如果你质疑我们的身份和行动方式,可以向上举报——但现在,我们必须完成抓捕。
……抓捕?但我还有急事。
他小声自言自语着,观察了一遍周围的包围圈。
BPZ-01,私自拆卸定位手环,违规接近纯净区出口,我们已经有充分的理由在此击毙你。
……指挥官……
他松开了拉住人类胳膊的手,放在随时可以握住武器的地方,就那样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BPZ-01,重复一遍,把手举起来。
他们警惕着诺安的行动,一步一步靠近。
我必须离开纯净区,在这里打起来一定会有人受伤,让事情变得更严重。
他压低了声音。
诺安点了点头。
西蒙指挥官失踪了,在贝特那里,叫太多救援会打草惊蛇。
那么,我有个过分的请求。
说是请求,诺安的语气却急促到几近胁迫。
就在那包围圈进一步收拢的瞬间,他突然把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把拉了过来。
随后,一把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刀刃,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气刺向了他怀中人类的脖颈。
那把陈旧的副手短剑正悬停在颈部,只需一个简单的动作,动脉便会喷涌出掠夺生命的血泉。
对不起。
他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道了歉。
不会有事的。
侧目看向脖子上的刀刃,这把短剑虽然就横在脖子上,但他悄悄用手指垫着刀刃,让它始终和脖颈隔着安全的距离。
你要干什么?!放开灰鸦的指挥官!
你想彻底变成叛逃者吗?现在放下武器还有解释和宽大处理的机会。
我当然可以放开指挥官,但你们要给我1小时离开的机会。
这是违规事项!
那我就只能这样。
他带着“人质”,一边警戒着周围的动作,一边向出口后退。
再警告你一次!放下武器,跟我们回去!
我也再说一遍,我有急事。
眼见他即将逃进错综复杂的街道,站在最后方的构造体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手势。
被包围的两人没能提前察觉到这个细节,致死的危险就在这一刹那袭来。
指挥官!
他来不及放下那把剑,只能顺势抱住面前的人,企图侧身用自己的躯体挡住子弹。
可这个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子弹击穿了他的左手,被那只手握住的刀柄阻拦,堪堪停在了夺命的前一刻。
脖子也因为这双手的颤动带来了一阵刺痛,表皮的鲜血混合着诺安手心的循环液,在领口留下了赤色的痕迹。
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叛逃者”抓捕行动,若不是他在最后一刻转身,那颗子弹便会没入自己的胸口。
看来他们不是什么真正的清理部队,刚刚叫我放开你也只是在做做样子。
毕竟这里还是纯净区,有点脑子都该知道不能和灰鸦小队的人起冲突。
诺安松开了怀里被挟持的人,握紧了武器,把自己护在身后。
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形成包围圈的构造体们迅速扑了上来。
他对人质下手了!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