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还要……缩短?!
城内大工厂的订单满得连机器二十四小时连轴运转都做不完,现在就要我们缝好辅料来补上它们的空档?
提前!!提速!!!
针的声音重复几遍,几乎把夜空也划破。
大工厂把大头都拿走了,我们就只能吃着残羹剩饭,夜不能寐,成天坐在这串这些破烂珠子!
他们知道物价涨了多少吗?知道缝这样一件沉甸甸的衣服能多挣来几片面包吗?!!
呸,你们都不配,所有人,都不配!
针越说越气,浑身发抖,用力把手上缝到一半的礼服一扔,大小不一的天然珍珠绷断了名贵的绣线,掉得满地都是。
他们都为这份订单熬了几天的夜。
庞大的工作量,减半的工期,直让人焦躁不已。可肉体凡胎需要休息,永远赶不上机器。
一双眼圈乌青,疲惫无神的眼睛像印章统一印出来的,镶在他们脸上。
轻点!轻点!姑奶奶,这些珠子的价值比你我的命还贵!
布整个肥胖的身躯几乎都扑在了地上,小心翼翼,一颗颗收着滚落的昂贵珍珠。
价值……价值!价值!!
谁管过我们死活了?
发现有一颗珠子滚进了踏板的缝隙中,他怎么伸手也够不到时,布喘着粗气凝重地坐起来,汗液流进眼睛,酸痛地闭不上眼,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终于也崩溃了。
那能怎么办?顾客怎么说,我们就只能怎么做,他们才是上帝!
时间不够?你说这个谁懂啊!看看违约金那行有几个零……!
师傅也不管不问,今天又把白衬衫赶走就自己一个人闷在里屋……
劝说不成,白衬衫大声地在门外叫嚣。
诸位,加油!还有活干,总比工作都被机器抢走,流落成流浪汉要好呐!
布的脑子嗡嗡响,心跳重重敲在耳边。
安妮塔,师傅平时最喜欢你了,你不能去劝劝他吗?!
我劝过了,劝过很多次,他说他绝不答应,绝不想就这样认输。
女人颓丧地低着头,手指划拉地板。
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那可是满满一手提包的信用点卡!老头子看不到大家都已经被完不成的订单拖垮了吗?
得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不能不为我女儿的未来着想啊。
但凡想缝得好一些,牢固一些……
省省吧,能从缝得好看的针脚里知道你是谁么?如果少了一颗珠子,倒是要指着脑门问到你家里来了!
“缝得粗糙点不就行了?”
“找什么借口,这不就是公平竞争吗?如果你们做得没别人好,也没机器快,淘汰的当然只有你了!”
剪刀一反平日的冷静,极为做作地摇头晃脑,好似加班加疯了一般,看来也已经走到了极限。
你们就甘愿永远这样?
大家的动作都凝滞了,一时间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什么意思?
线怯生生地开口,把手上捡的珍珠都递给了布。
我是什么意思?
客户拿走花上我们数百小时绣好的一件精美昂贵的礼服,多少日夜的心血,用上了多么高超的技巧……
色泽丰富,触感非凡,金丝银线……最后只是摆放在硕大的衣帽间的一隅,成为收藏中几千几万里的一件。
他们的新衣服早就足够穿一百年!从出生那天的摇篮,一直换着穿到躺进修好的坟墓!
针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身上衣物那些洗不掉的污渍,下意识抚着左耳隐隐作痛的旧伤口。
她在交货时因为留恋自己缝出的那身华贵丝绸,没有及时放开,就被扇了一个重重的巴掌,鼓膜破裂穿孔,当场流下了血。
拿开你的脏手。
幸好你的血没有沾上衣服,不然,你还得再多挨上几个巴掌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些人看脏东西般的眼神,哪怕那些精美绝伦的刺绣明明出自同一人的这双手。
而老裁缝一味地忍气吞声让她更是对工坊的处境和未来彻底绝望。
唉,那是一直光顾工坊的大客户。我们得罪不起,他们多给了小费,说是……抚恤金。
我、受、够、了。
针刚才疲惫不堪的双眼现在像是烈得要迸出火花,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着。
剪刀深深地盯着针怨怼的脸。
他知道针是十年来附近最好的绣工,也知道她在精疲力尽中把希望投向了没有回报的深渊。
很多栩栩如生的奇迹从针手下诞生,但现在,再也没有人有等得起奇迹诞生的耐心。
生产方式明明已经为了人类提供了拥有松弛感和安全感的可能,却仍然选择让一些人劳碌至死。
我的意思是,要是成不了富人,你他*的就会被摆放在衣帽间永远发霉,没有人会想起你。
世界对穷人没有任何兴趣,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我可不想欢欢喜喜地加入一群流浪汉!
你想怎么劝?他们为了收购这块地已经来了十几二十次了,哪一次不是被老裁缝打着出去的?你听安妮塔说过了,老裁缝是不可能同意的。
他们一开始出的钱只是市价的一点五倍,抠抠搜搜的。但白天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三倍了。
三倍!!这可是中大奖的机会!
针几乎喊破了音。如果拿到这笔钱,她就再也不用在这个陈旧破败的房间缝得满手起泡了。
或许……或许还能沾上些金色的余晖……
有利益的地方,人们趋之若鹜,有翻倍利益的地方,人们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良心。
布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你有意见?有更好的办法?怎么保证这间破工坊不被又快又轻易地换下来?
不……没有。
改变,必须发生。
老顽固么……我会给他的退休仪式安排得很体面的。毕竟这么多年来,谁会那么铁石心肠呢。
夜深,小协奏已经抱着心爱的小狗玩偶准备睡下,老裁缝照例坐在她的床边,帮她掖好被子。
今天不念故事了,我们聊聊天好吗?
女孩觉得今天的老裁缝看起来不太一样,于是嗫嚅着应了应。
好。
小协奏,你觉得针阿姨怎么样?
针阿姨……好凶。我害怕和她说话,她老是在工坊里乱丢撕碎的纸片……
那些写着数字的纸片有什么用?花花绿绿的,有用的话,为什么要撕碎呢?没用的话,为什么总是拿着看呢?
老裁缝想叹气,但还是在小协奏面前忍住。
唔,那线呢?
线阿姨呀,她很好心。她会安慰一直哭的针阿姨,还从别人那要来很软很软的布料,听说很贵,要给布叔叔快出生的女儿做衣服哩。
她胆子小,不管和认识的人,还是外面不认识的人,说话都很小声很小声。
老裁缝想了一会,又问。
那你的布叔叔呢?
只有布叔叔会夸我……但他们吵架的时候,布叔叔谁也不帮。
老人惊讶于小协奏的敏锐。
最后,是剪刀叔叔。
不知道,他不和我说话……
女孩的眼睛逐渐要合上了,睫毛的阴影投射下来。
他只喜欢和针阿姨呆在一块……
好了,好孩子,说了这么多话,累了吧。你该睡了。
小协奏渐渐进入了梦乡,尽管工坊还在通宵运转,但她早就习惯在噪音中安眠。
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的身影显得更佝偻。他仔细藏起所有装过信件的铁盒,又依次抚摸着衣柜里为小协奏准备的衣物。
等他老了,眼睛花了,手也缝不动了,这家花了他一辈子心血的工坊也易主,至少还有些别的东西能代替他一直陪伴小协奏走下去。
既然降生在这世上,就多感受一些世间的温暖吧。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他下了决心。
凯瑟琳性格虽然急躁了点,也不大会算数,但她的活儿一直干得最好。如果她愿意给真正的好设计师当助理……
贝西见多识广,在哪都吃得开,适合以后继续拓展商务。科斯坦斯,心思和手艺一样利落,从不犯低级错误。
至于安妮塔……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评价她。
她总是默默无闻,又如此体贴,仿佛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是因为她的身世吗?
或许她可以来主持大局,在小协奏成人之前……
老裁缝抓着削得短短的铅笔头,自言自语地思考。敲门声打断了他的专注,他咳嗽了两声,藏起了这张只写了开头的发黄信纸。
阿奇尔师傅,下个月就是圣诞节了,我们开了一场庆祝会,或许今天应该放下工作。
庆祝会?可是临近交货了,客人要的货还……
快到小协奏的生日了,对吧?我们应该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一个惊喜。
唔……对。
哈哈,当然了,她可是我的宝物啊!
工坊里不再灯火通明,但缝纫机像倦怠的蜜蜂一样,还在慢悠悠地空响。
现、现在怎么办?
……变成这样,不能回头了。
那……小协奏呢?
有人颤抖地捏着声音问。
总是脏兮兮的小东西,细菌球,身上还带着恰如身份的狗牌。要不是老裁缝喜欢捡些没用的东西,早就在寒冬里冻死了吧?
你们都清楚怎么做最好。
可她还只是个孩子……
当年不就该让她在雪地里憋死吗?你只是不想自己的手被弄脏罢了,胆小鬼!
女孩从睡梦中惊醒,工坊里变得很安静,但气味不太对劲。
她床头最珍爱的小狗玩偶不翼而飞,小协奏只能按捺着心里的委屈和不安下了床。
小狗……你哪去了……
她在黑暗中忍住不哭,睁大了眼睛寻找着。
直接卖给“有需要”的人。是小女孩,大家都喜欢,也出价高。
冤大头?我不喜欢送那些中间商钱,鬼知道他们抽成多少。
她的发色不常见,说不定是洛城某个达官贵人的私生女。养大了就可以去痛宰一笔抚养费了,大家都喜欢这样的剧目。
哼,也可能不过是两个走投无路的穷人死前唯一的一丁点儿良心。你爱赌,可我讨厌。
四处比平时昏暗,她只好摸着墙壁,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
你还能一天两天地等下去?偌大的洛城,现在只出入那些最顶级最上流的人。
还不明白吗?能不能搭上顺风车,就看现在。
反正关于“协奏”的个人物品,在这个工坊里已经一件也不剩了。
你们在说什么?老裁缝呢?他去哪了?
女孩倚在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她凭直觉知道发生了很了不得的事,本能地蜷紧身子,用双手死死抱住自己。
阴影中的女人匆匆走过来将她带走,用很大的力气一直扯着她到工坊大门口——那个几年前,老裁缝捡到她的地方。
疼……线阿姨!
她不知道平日瘦小的线阿姨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
女人猛地放开她,特地蹲下来和她的视线平齐,扶着她发抖的肩膀,眼里十分哀伤。
老裁缝……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好孩子,快逃吧。逃得离这里越远越好。
她将一块冰冷的东西塞进女孩手里,昏暗中,女孩只能依稀感受出熟悉的形状。
这是……我的铁片……
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
妇人推了她一把,女孩踉踉跄跄地往前蹚了几步。
细小的亮光突然出现,随后聚拢起来,虫咬一般愈发密集,刹那间伴随浓烟,点亮了整片黑暗。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没有当个好孩子,都是因为我没有每天向圣母祷告……
他们不要我了……他们不要我了!
布拉特……都是你……!
……
走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
圣母可救不了你,救不了任何人。
女孩心生恐惧,紧紧握着那块铁片。
她摔了一跤,手心莫名划破出血,流在那铁片上,但她很快爬起来,仿佛后面有魔鬼追着,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去找亲生父母?我没有兴趣。对我来说,老裁缝就是我的父母。
我明白了,老裁缝很疼爱你。
他那么疼爱你,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现在,你认为是谁带走了老裁缝,让他一去不回?
是谁毁掉了你的正常生活,让你再度一无所有?
你想要真相,你想要找出背后的真凶。
没错,我……想要真相。
在流浪生活中,在孤儿院里,在裁缝铺内,你逐渐忘记了你的愤怒,你的仇恨。
我没有忘记,我不会忘记。
你现在有了能力,也就有了自由,你不再是当年那个仓皇逃走的小孩了。那,你想为老裁缝复仇吗?
复仇……
对,我想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