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应急灯铺满无限轮回的走廊,又因频闪而有节奏感地透出原本的蓝光照明。
病态的暗金色装饰被黏稠的浑液玷污,蒙扎诺恍惚间觉得墙壁仿佛在向视野中央收缩。
我的机体也受到了影响吗……
她眼角的斜肌忽而抽动,但骄矜的笑容很快重新占据了面孔。
不管埃莉诺是一时疏忽还是在打什么歪算盘……这样直面帕弥什的机会,倒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实验窗口。
帕弥什是信息的载体,而意识海终究可以被还原成信息。
既然从战场回收的数据芯片遭到了污染,那反过来也意味着其中的信息已经开始了转录过程。
局势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思索的空隙,形体巨大的感染构造体自转角处忽而袭来。
只有,一条路……
它胡乱挥舞着手中的振动刀,将走廊一侧的装饰展品击得粉碎。
夫人敏捷地侧身闪避——她注意到眼前这具机体的踝部关节已经被腐蚀了。
还没来得起抬起武器,感染构造体便沉沉地砸向了地面。
是因为缺乏作战准备?今天这些机体的生存能力比往常低了很多。
残躯依然在地面抽搐着,口中渗出污油与循环液的混合物。
想要逃脱,只有,一条路……
蒙扎诺没有理会呓语,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哪怕这是一次意外泄露,机体能够支撑的时长也应该更久一些才对。
她用镀金的外骨骼利爪贯穿了那具残躯。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之后,它很快断了气。
蒙扎诺拖行着构造体的残骸,快步行进至走廊的尽头,回到了存放数据中枢的实验室。
如她预料的那样,早先的密集绿光已经被不祥的红侵占大半,检疫程序也发出了尖利的嘶鸣。
还来得及……先执行封锁,然后在这片高浓度环境里执行回传实验。
深吸一口气,将左轮收回皮裤一侧的枪套。埃莉诺为她送上的机会,总是这样恰到好处。
唤醒。
她面对控制终端,抛出铿锵的指令。
声纹识别中……阿德里安娜·蒙扎诺夫人,机体识别编码UAF-07。欢迎。
屏幕一瞬亮起,她的指尖迅速游走于其上。
实验甲板全域封锁执行中……
完成了第一个步骤之后,蒙扎诺转身望向了林立的培养皿。
在那堵墙的深处,还有数百台同样的立柱,将志愿者和他们即将获得的机体包裹其中。
意外与巧合,往往能为实验提供关键的变量……
她抬起前臂,将拖拽至实验室中的实验素材掷向了手术台。
然后,从中枢里拔出Mako-3的数据芯片,未做处理便插入了残骸脑后脊柱上方的接口。
Mako-3。
蒙扎诺冷冷地重复呼号,似乎全然不顾这密闭空间中病毒浓度在急速上升。
机体完整性抵达临界值!
呼号似乎触发了直觉。但它的行动停在原地,不自然的感叹像是预录制的警告。
自检失败,重新读取……无法检测到完整的意识数据,格式化中……
执行预案。
死者代言人简单地下达了指令。
命令:格式化终止。重新上传数据……数据完整性验证失败……
不成体系的电子提示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备用机体适用性调试完成,可以开始了。
她离开手术台,转向培养仓。
命令:检测到备用硬件。执行数据转移……
帕弥什的本质是信息,与意识数据并不完全排斥。关键是我们必须在回传前确保介质足够稳定,且意识海已经系数转录为了数据信息。
理论上,你的意识本就可以通过硬件备份,转移到任何数据载体之中。
还是说……你更想以扫地机的身份重生?
她瞟了一眼地面上的化学废物自动清理机械,不怀好意地自言自语道。
蒙扎诺知道手术台残躯的自我认知早已丧失,它不可能领悟人类的话语。
但她还是对实验可能获取的进展充满了期望。
目标硬件已匹配,数据转移中……
蒙扎诺迅速地在控制面板上完成了前置准备工作。
构造体残骸的传感器探头闪烁数下,便彻底熄灭。那具半立的机械躯体也躺倒下去。
随后的几分钟,低矮的天花板下是宛若天启来临前的宁静。
循环风口的嗡声与机体内置屏蔽的病毒浓度警告,尚不及蒙扎诺反应炉心脏的暗鸣。
好似被空气中的焦灼所感染,某个培养仓中的人形发出了一阵不受控制的抽搐。
!!
她不再用踱步应对等待,而是上前调取了那具机体的体征数据。
>全局重启中…
>重启完成。
>数据导入……适配中……
就差一点点……
蓝白色的进度条没有一丝卡顿地推进到了屏幕边缘,流畅到让她震惊。
>请输入开机指令
不需要太多额外的思索,她将烂熟于心的代码键入了终端。豪言壮语是历史学家以飨后人的再加工,而许多改变文明走向的举动却总是那样不值一提。
一声命令,一段书信,或者仅仅是一个敲击全息屏幕的动作而已。
用绝对的技术欺骗死神,这样的念头足以让任何狂热者为之倾心。
在帕弥什中也能永久屹立的,定能成为新世界的主人。
灾祸临头就早早跑路的精英权贵,也好意思自称人类的最后希望……
笃定胜利的女主人,并没有以张扬的举止庆祝。
恰恰相反,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讥讽,却又显得那样酣畅淋漓。
唯一可惜的是,笃信神创学说的人视达尔文为异类,而将进化论奉为金科玉律的理性主义者,永远无法理解“适应能力”这个词汇在新时代的真正含义。
……
他在无意识的混沌中曾经横渡了恐惧之海,这一次却全凭自己的意志。
思维碎屑被帕弥什所裹挟,然后又像流沙那般沉降于脑海深处。
他并不惧怕这样的漩涡,而是因缺乏锚点的浮游状态而心惊:时间、空间、情感、理智,所有的尺度都无法触及。他凝视着无光的黑色帷幕,惶恐又无措。
接着,他逐渐找回了洞察力。没有选择的选择,更像是一种注定。他将自己抛向那无垠的黑,流沙拉扯成的细碎银线自侧畔划过,无法辨识的记忆爆裂之后便消失在黑暗尽头。
流沙稀疏了,黑色之中只余下肉体苦难的痕迹。随后的时日,他还要重返此地的。
但如今,他回来了,抵达了现实所能理解的坚实容器。
他整理着思绪。
我是……
他将本能的疑问抛向意识海,期望看见的水花便应声溅起。
浮上水面的不是作战呼号、不是机体代码,而是他在“夺回地球”的感召下主动放弃肉体之前,曾经持有过的名字。
机体唤醒完毕。
我是……罗伊德。
他缓缓道出最初和最终的话语。
然后,他的目光暗了下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死亡。
归根结底,死亡是永远无法被征服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