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要伪装成仆人、伪装成裁缝;在夫人和大小姐的面前,伪装成身长不及吧台高度、不对任何人产生威胁的观赏犬。
早安,埃莉诺小姐。
她走进埃莉诺的卧室,颇为熟练地在茶几上铺开雪白的餐巾,然后将餐具整齐排列。
全部操作仅用空出的左手完成,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就像是在精确裁剪布匹。
你自己不吃?
埃莉诺朝着一人用的刀叉点了点下巴。
这不在蒙扎诺夫人吩咐的范围内。
她将右手中的托盘放下,蜂蜜松饼、炒碎蛋和煎得松脆的培根安静地躺在镶金正圆的中央。
按照您的喜好,并没有准备咖啡。
曾经相处过的人才会对这样的习惯心知肚明。
如果我命令你吃呢?
……
她立在茶几边,局促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峰上的绒毛,但最终没有回答。
明白了。看来不仅是我,现在连你也得乖乖听姑妈的。
女仆愣住了,她好像被这句带刺的评论涂在了墙上。
宽敞的房间没有留下一丝迂回的余地。
埃莉诺小姐,不是这样的……!
小姐?
……您喜欢什么样的称呼?
先把那恶心的围裙去掉。
刻薄之人答非所问,受命者却像条件反射那般完成了指令。
变装卸下之后,身着紧身作训服的形体重现在埃莉诺的视野里。
那么,小姐可以用餐了吗?
所以现在,我是你的任务目标?下一步是什么,端上来毒酒?
埃莉诺,你知道我没有选择。
沉默片刻之后,她抬起头作出了回应。
黑野给我的任务本应该是监视蒙扎诺夫人的动向……但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她是黑野的流放者,那和我的处境……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你要跟她一起去复仇了?
女孩像是在听故事似地,用烂漫的笑颜发出了质询。
我与黑野无冤无仇。
果真如此?你想让我相信,全城闻名的老店店主死于圣诞期间的一场壁炉火灾?
她精准地刺中了眼前人的软肋。
……这样的生活很好,真的很好。
而我坦白的话,就会把埃莉诺卷进来。
她仿佛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妥,立刻补上一句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那种意思。你的父母……请节哀。
嗯?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爆发出一阵与着装气质南辕北辙的笑声,却让女仆紧绷的意识松弛了些。
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填满空酒杯就能拴住牌手,一点把戏可以让他们自愿把荷包掏个精光。只要我想,没有什么实现不了的魔术。
你认为比起这样的乐趣,我更愿意做一个上发条的洋娃娃吗?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她将自己的本真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来。
埃莉诺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她乎期待美言能化解眼前人的抗拒。
转移话题?黑野教会了你隐瞒……而我想让你多学一个单词都难于登天。
埃莉诺周身的光芒熄灭了。
……我确实想请求埃莉诺帮我一件事。
女仆面色不改,但语气已然略微柔和。
她想听埃莉诺分享这些年的点滴,在言语中构建埃莉诺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她不想……让再次燃烧的烛火扑灭。
她仍旧珍惜这段友情。
我在失火的那天下午,收到了一只急送包裹。里面是一封信。
她轻轻地深呼吸,仿佛要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随后,从携行具中掏出一张被折叠了四次的打印纸。
“在确认行动终止或发生重大局势变动的前提下,机构将使用实体邮件下达指令。”
“为安全考量,包裹将采用符合递送对象处境的伪装。请确保阅后即焚。”
埃莉诺突然一字一顿地背诵出了某份条例的原文。
……你不应该记住那些,那不是你的生活。
斜奏展开打印纸的动作顿住,有些诧异地看向埃莉诺。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经历了一切之后?
两人相视无言。
女仆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的提问还没有结束。
看到文件包上的裁缝店烫金标记和信头的机构标签,我就明白了大半。
进店以后,我甚至没有费劲去找他……就直接将扯下的窗帘丢进了壁炉。
倾听的女孩在心底发出了满意的轻笑。
黑野从来都瞧不起我,对吗?他们都知道收信人只剩下我了,却还是选择了文字。
毕竟在那座在服从之外不会教给孩子任何东西的机构里,她从未有机会学习知识。
她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瞳中的光却暗了下去,这样的细节被女孩敏锐捕捉。
好了,不要这么沮丧……那只是机构放弃情报站时的标准程序,不是你的错。
埃莉诺送上鼓励,期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蒙扎诺夫人的项目早就停摆了,情报站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累赘。料理后事,是我按照指令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
但他们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这上面具体写了什么。
不能在埃莉诺面前失控,那样多难看啊。她早就不是那个跟屁虫了。
她将纸页展开,递给埃莉诺。
女孩略加浏览,然后像宣读判决那样开始了朗读。
「寒流」入境,监视目标无价值。「绣花剪」可抛弃,执行清洁操作。附属资产自行处理。
女仆曾经最为依赖的嗓音,此刻卷着每一个词汇刺穿她的魂魄。
可以和我解释一下暗语吗?
虽然心知肚明,但她还是出言巩固着自己的无暇形象。
「寒流」:凛冬计划。
「绣花剪」:罗斯沃特。
「附属资产」:斜奏。
黑野决定为蒙扎诺夫人的对手倾注资源。洛普拉多斯、情报站,还有……我,都是可抛弃的。
话语暂停于不自然的吞音。
既然如此,监视蒙扎诺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明白。
斜奏……可以和我解释一下吗?
早先的高傲荡然无存,她摆出安抚的姿态逐渐靠近。
蒙扎诺是对的,我确实应该回到黑野。
我需要答案。
盘中的松饼已经被佐料浸透,棕黄的液态蜜糖沿着糕点边缘淌向了熏制肉品,汇入半凝固的黄油。
女仆第一次没有回答埃莉诺的提问,她感到一阵反胃。
女仆夺门而出。
为什么继承了千亿家产的大小姐,活成了和自己没什么不同的模样?
有那么一段日子,她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但她快乐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成了这样?
毫无支点的时光转瞬即逝,她靠肌肉记忆里的服侍活下去。服侍那个服侍姑妈的人,服侍那个教会自己用塑料手铐演奏摇篮曲的人。
……文艺与科技之城。哼,体面的借口罢了。
妇人翻阅着终端中的新近报告,轻蔑地作出了评价。
情报附图是一座银光闪烁的城市,简洁而妙丽,与浮华到有些俗气的娱乐之城截然不同。
而配文却将这画皮撕裂:
《康斯塔雷耶建城典礼开幕,四大经济体在该城的注资被黑野秘密转移至北亚实验设施》
……就和我与屈鲁特接触时获得的信息一样,凯普哈特的行动完全是独立的。黑野已经将资源全部投向了死刑犯人体实验的后续项目。
是的,斜奏很早就坦白过信件的内容。
恭敬地立在一侧的人献上了附和。
也就是说……除掉罗斯沃特,反而帮黑野料理了一桩后事。
这样的话,斜奏也于我们有用。策反她不是难事。
妇人冷笑着,得意于对时局的牢牢掌控。她觉得自己的敏锐好像从没有消失过,无论是在实验室,还是在名利场上。
她的项目,事关人类的未来。而未来的敌人,必须被彻底抹杀。
通过凯普哈特为我们提供资金的屈鲁特先生,又是什么动机呢?
少女把试探藏在天真的疑问之下。
不用我再提醒你吧?只要客人还在掏钱,就不要多嘴坏了好事。
追根刨底在娱乐场上实在是一种陋习,妇人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你很清楚下一个目标——北亚生命科学与进化研究所。
记得多带上几件防寒服,我可不希望我亲爱的侄女冻伤。
按您说的办。
亭亭少女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