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的想打破成规,而又不想伤害至亲,那么你至少可以从事艺术。我不是在开玩笑,艺术可不是谋生的方式。
看在上帝的份上,学习一门艺术吧。它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忍受,说不定还能潜移默化地洗涤你的灵魂呢。
在纸牌背面练习钢笔书法,用薄荷和基酒调制饮料;讲故事,哪怕是糟糕的故事;总有一天你的朋友听到虚构的情节会信以为真。
尽你所能做到最好,你会发现神启的蛛丝马迹,你会获得最终的回报。
朗读者合上了手中的硬皮书,四下鸦雀无声。
片刻过后,零碎掌声响起,而那些不耐烦的听众们已经开始陆续起身。
“西奥多·安森·斯特金新书分享会”的横幅依然高悬在天花板下,尚有闲情逸致来参与此类活动的名流们却败兴而归,穿过横幅之下的拱门离开了临时讲堂。
这家酒店的多功能厅租金不菲吧?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作家跑到洛普拉多斯来举办活动,还真是别出心裁。
只是当一个日理万机的投票机器,多没意思。我们作为民选代表,回馈社会的方式其实有很多种……譬如为文艺工作付出一些贡献。
活动的赞助者回应道。
……话说回来,我记得你七月中旬已经出差来过一次,就在法案通过后不久。频繁出入洛普拉多斯,是急着给自己拉拢新的金主吗?
中年女性的话语中透出冰冷的讥讽。
波拉德机构的预算被你攥在手中,黑野氏本人又那么欣赏你;蒸蒸日上的大红人瞧不起我这种失势的小角色,我个人呢,还是很理解的。
算你有自知之明。
你看,人一闲下来啊,就需要找点乐子。我最近看了不少当今名著,感觉自己肚子里都能分泌出墨水来了。
跟文人打交道也有意思,他们一旦得知你对那些作品如数家珍,就恨不得把小时候翻花绳的琐事都跟你倾诉。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
据说这本新书的灵感,就来自斯特金当年参加的一场葬礼呢。
就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文绉绉的笔杆子们真不会鄙视吗?
不亲身接触,怎么能有发言权呢?比如刚才台上的那位……我敢说,你其实早就在新闻里看到过他的名字。
大概是什么小报里不起眼的一行字吧?我从没有闲心订阅那种东西。
哦,我指的当然不是斯特金这个蠢名字。根据我从圈子里听来的传言,那只是他众多笔名之一。
恭喜你找到新的兴趣爱好,但我没时间了。
两人已经来到了酒店大堂,女人显然受够了漫无边际的胡诌。
没关系。回见,帕兰戈斯基女士。我们下次继续切磋。
……哼,随你乐意。
礼节性的握手之后,她扫了一眼腕表,转身向着缓坡尽头的载具走去。
女人并没有意识到,袖扣已经被迅速调包了——对轻佻同行的蔑视,让她放松了警惕。
落魄的作家先生则没有随着散会的人群离开,而是站定于金发男人的身旁。
多谢您的大力支持。
哪里!新作真是一如既往地精彩。等到正式出版,请务必为我带一本签名版。
他由衷地赞叹道。
过奖了。
对了,上次与您谈话时借用的钢笔,我一直随身携带着呢。
刚好今天有机会和您私下见面,能物归原主了。
议员从西服外套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黑金配色的笔,钻石装饰对于钢笔来说颇为罕见。
他特意用拇指摩挲着那显眼的凸起,然后递给了作家。
多谢。蒙扎诺夫人随后与我有约,不介意的话,我先告辞了。
载具驶过洛普拉多斯的娱乐场大道,向着不那么喧嚣的居民区行去。
窗外的高层建筑越发稀少,很快被低矮的街边建筑群取代。
女人拿起扶手中的话筒,拨通了通讯频道。
和之前担忧的一样,凯普哈特在运作来路不明的资金。需要启动「绣花剪」执行监视吗?
这些年过去,「绣花剪」的手腕、人脉,说不定都退化得厉害。我看,不如给他当年带走的那丫头一个机会。
另一端嘶哑低沉的男声信口下达着指示。
……您的意思是?
「绣花剪」是可抛弃的,但那丫头是为数不多的宝贵资源。原始候选人里,就她活到了今天吧?我看,大有可为。
那,让她接近蒙扎诺?
你的思维什么时候如此直线条了?……「绣花剪」一启动,蒙扎诺很快就会意识到威胁。她若是想要警告我们,一定会选择直接杀掉他。
而利用蒙扎诺的手除掉「绣花剪」,那丫头才有机会施展身手。
电话里的男人似乎十分得意,而帕兰戈斯基只是沉默听取着指示。
埃莉诺立在会客厅的出口,等待着贵客到来。
今天,就是凯普哈特所承诺的、博克侬计划新的投资者拜访的日子。
低调的黑色轿车按时抵达,女孩引那位从后座走出来的男子移步至室内。
欢迎光临洛普拉多斯,我是蒙扎诺夫人的侄女,埃莉诺。先生怎么称呼?
埃莉诺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三个月前,眼前的来客在娱乐场大厅中出现过。
他在角落里目睹了轮盘游戏的全程。
叫我屈鲁特就好。
屈鲁特先生……啊,您就是那位当红作家吧。
……以及当红的逃犯。
没有浪费功夫客套。来人开始直接试探女孩的态度。
生活在舆论场漩涡中的人,总是会被各类传闻缠身。
先生放心,“在洛普拉多斯发生过的事情,就永远留在洛普拉多斯”,是这座城市不成文的规矩。
没关系。面对不先入为主的人,坦荡亦是一种上策。
我私人的兴趣自然与这门生意无关。但一位小淑女听闻过我的创作,还是让我感到很惊喜。
这份小小的见面礼,请埃莉诺小姐收下。
他将重音放在了见面礼三个字上。男人取出一只细长的匣子,然后掀开了盒盖——一支精致的黑金钢笔安静地躺在天鹅绒上。
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她意识到来者的目光停留在笔身的钻石装饰上,颇为识趣地细细打量着那块凸起,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妇人出现在了待客室的门口。
在见到沙发上的屈鲁特之前,她已经换上了公式化的热情笑容。
娱乐场那边的琐事太多,实在没办法亲自去空港迎接。
这是我的侄女埃莉诺,让一个孩子接待您,还请您多多包涵……
没有的事。小姐的言行很是得体,我想这也得益于您家教有方。
男人起身鞠躬,熟练地回应着客套。
埃莉诺朝姑妈点头致意,然后向来客简单道别,便离开了会客室。
进入走廊,她确保四下无人之后,拿出了那支钢笔。金丝纹样汇聚于笔身一端,小小的钻石装饰闪烁着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绿光。
埃莉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反而惊异于如此原始的监听设备依然存在于世。
屈鲁特为何要送上这样的见面礼,似乎也完全未知。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更多的信息意味着先手权。
她拧下那枚钻石贴入耳廓,然后轻推笔夹。
那,让那丫头接近蒙扎诺?
甚至没有丝毫干扰,清晰的女声随即响起。
埃莉诺凭借音质猜测,设备的另一端一定附着在目标的手部附近。
你的思维什么时候如此直线条了?……「绣花剪」一启动,蒙扎诺很快就会意识到威胁。她若是想要警告我们,一定会选择直接杀掉他。
摆脱了那个道貌岸然的废物,事情就好办多了。
而名店出身的丧父小丫头,对一城大亨而言是多大的丑闻,又是多大的不安定因素?蒙扎诺别无选择,丫头自然就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沙哑的男声听起来颇为得意。
一石二鸟。
呵呵呵……波拉德机构某种程度上算是「绣花剪」的心血,你当年也不过是他的徒弟罢了。
如今却要你来借刀杀人除掉师傅,这大概就是你们这个行当的成人仪式吧。
埃莉诺的耳中响起了女人轻微的吸气声。
她似乎在酝酿些什么,但片刻之后还是用同样冷漠的声音吐出了回答。
我会把吩咐传达到位的。
对话戛然而止。
又到了圣诞时节,但埃莉诺知道姑妈实在没有庆祝的心情。
刚刚接近套房门口,她就听到了那颇为焦灼的争论——近来与凯普哈特通话时,这样的失控时刻越来越多。
埃莉诺立在门前,识趣地没有选择敲门。她也很清楚姑妈并不在意自己偷听到只言片语的信息,她向来享受着这样被低估的好处。
……如今波拉德机构的探子三天两头在城内出没,难道你想让我相信,他们是你雇来监督进度的私家侦探?
我知道老头子是从一开始就不感兴趣,所谓的项目重启完全是你的个人动作。不过只要资金流不断,我就不会插手你们那无聊的内部分歧……
但我要警告你,没有人能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她干脆地挂断了电话,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
埃莉诺静静地默数到十,然后轻推门把手。
进。
埃莉诺跨出一步,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她知道蒙扎诺不会有太多话要说。
您找我有事?
圣诞节快到了,照例需要进行一些采购。
这是清单,不许办砸了。
说着,她踱步上前,将一卷颇为古典的牛皮纸交给女孩。
埃莉诺扫了一眼内容,发现一个许久未见的词汇。但她并不意外。
“鸟羽配饰”。
看来,都是些服饰相关的礼品。姑妈这次想试试哪家店铺的手艺呢?
罗斯沃特裁缝店。
她轻飘飘地报出了一个名字。
这都在埃莉诺的预料之中,她甚至提前预备好了必要的道具——一只精巧的皮革文件袋。
必要的误导,足以将自己的责任洗刷干净。
<color=#ffee82ff>Rosewater Ltd. EST.2132</color>,显眼的烫金字样铭于正中。
战马也好、兵卒也好,在棋盘上都是细密规划的一环。即便是觉醒了意志的棋子,也应该遵循博弈者的安排行动。
每一步都是抽丝剥茧,直到国王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阵地暴露。
她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临时讲台前的男人戴着夸张的十字架项链,他在乐队停歇后清了清嗓子,开始了照本宣科的诵读。
……神为爱祂的人所预备的,是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人心也未曾想到的。
弗雷德·辛克莱与斐丽丝·辛克莱便活在神的荣耀里。
今天,我们埋葬的只是至亲的躯体。他们的精神与灵魂、对这座城市令人惊叹的奉献精神依然与我们同在。
而在亲朋的友爱中、在孩子的希望中,辛克莱伉俪永生。
牧师轻轻合上眼前的古籍,笛声再度响起。自他左手侧起,出席葬礼的人们依次上前,将手置于红褐色的棺木上,与另一个世界的故人作别。
科波菲尔财团旗下的军火商、世界政府议会预算委员会的主席议员、掌管阿迪莱能源工业的储君,那是一张张频繁出现在新闻中的面孔,就连孩童都不会对他们感到陌生。
更多面容模糊的出席者隐入了队列,仿佛只是毫不起眼的背景——他们的共同身份是黑野氏集团的成员。
而人群中那位从没有在书封或采访中公布过真容的作家,自然不可能会被认出。
女孩在成人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
喂,到你了!
低沉但粗鲁的催促将她的思维拉回现实。
嗯,好的……
她前一步,视线却牢牢锁住了脚下的草皮。
不同于将手掌潦草搭上棺木、只想着早早了事的前人,她犹疑良久,才伸出了一根食指。
尖若利刃的指甲,与女孩荏弱的外观相比显得极为突兀。
她轻轻地在那两拱弧形的光滑表面上划了一弯残月,又迅速地在其下方加上一只小小的十字。
……
袍装加身的主持者在讲台上目睹得一清二楚,他有些不解地微皱眉头。
提醒女孩的男人却用极为暴戾的嘶吼打破了肃穆。
老弗雷德就不该养大你这条毒蛇!这是他死……哦,上帝饶恕!我的意思是他走之前,亲自和我说的!
你这种杀千刀的东西,迟早要下地狱!
亏他还在遗嘱上把你列为唯一受益人!他就是这样,到死都是一副软心肠!
致敬完毕、已经陆续回到临时座位的权贵们瞬间被突发事件吸引了眼球。
叔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父母生前是您的好友吗?
她表露出惊讶,但言语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
浑然天成的礼仪,让毫无由来的怒火扑向了密不透风的沙墙。
男人牵动着无处安放的五官,而少女对他瞳中的表达并不陌生:一点震惊、一点厌恶,以及混沌的恐惧。
虽说血缘关系是最深刻的纽带,但各位叔叔阿姨和父母相处的时间,毕竟要比我在这世上存在的全部时光还要长久。
这位叔叔,大概也是悲伤过度了。
讶异的面孔转而变成笑容,她甚至占据了对话的主动权,似乎在安慰着对方。
看客终于决定介入,几双成年男子的手搭上了男人的肩头。
人们安慰着他,将那依然无法平息的愤怒解读为无以消解的哀痛。
我还是留给诸位一些静思的空间吧。
提前告别的致歉礼伴着依旧矜持的笑容,留下教养无懈可击的千金形象,令人折服。
埃莉诺走向停放在墓园门口的加长轿车,一个高挑威压的身影早已立在那里。
那么,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姑妈好。
姿态就像泥土中的石碑基座那样低微。从这一刻起,她亲手铸造了两人间的尊卑假象。
毕竟这样的崭新开局,有什么不好?
数个巨额账户、足以承受直接核打击的保险库,以及能与成年人打交道的白手套。
女孩渴望着在未来的无数个瞬间,将新月与十字刻画许多次。
空气中飘荡着蛋奶酒的生涩与火鸡肉的油腻,食物残渣的余味将雅致搅拌得一塌糊涂。
女孩将客人们推杯换盏后的狼藉收拾干净,让客厅环境复原如初。
原本热衷于亲自主持私人圣诞派对的蒙扎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这晚的社交场上。
咚咚咚——
时针刚刚指向午夜的垂直刻度,敲门声便随着钟声一并响起。
这就来。
拉开宽大的木门,她将妇人迎入室内。
正如埃莉诺所预料的那样,姑妈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蒙扎诺身后,是一个纤瘦的身形。
罗斯沃特裁缝店失火了,情况……很不理想。
这是店主的养女。家仆也好,妹妹也罢,随你怎么叫。总之,她之后跟我们一起生活了。
她向埃莉诺简单交代之后,将视线转向了陌生的来人,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自己介绍一下吧。
多年之后,
在猩红色的应急灯光下,埃莉诺依然会回想起这个无机质的嗓音。
就像电池供能的玩偶,
就像可以被随意改写的代码,
就像严谨守时、永远遵循指令运行的机械钟。
一份绝好的生日礼物:
重逢。
斜奏。我的名字是斜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