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布局与洛普拉多斯别处不同。
低矮的古式联栋建筑把沉静藏在深色砖石下面,像是地平线之外那金色城池的低调点缀。
打着旋飘落的雪籽连成一道绒毯,将最为微弱的动静都吸收进纯白里。
总之,老城区的街道就是这样安宁若梦的世界。
着装华丽的女孩轻轻推开门扉,轴承却转过一个夸张的弧度。
风铃应着穿堂的寒风颤出一阵清脆声响。
啊,抱歉……
她五指微张,下意识地搭上唇边,似乎为这小小的失误感到吃惊。
然后随即握紧黄铜把手向内拉动,不让室温继续逃逸。
欢迎光临罗斯沃特裁缝店。
您来了,埃莉诺小姐。
边幅精致的男子鞠了一个并不显眼的躬,迎来客步入自己的领地。
您好,店主先生。别这样客气……
这种时候上门打扰,我应该向您致歉才是。
埃莉诺小姐在本店的正常经营时间上门,怎么能算作打扰呢?
何况为客人量身定制合适的裁剪,这是我个人的兴趣……
一定又是蒙扎诺夫人的订单吧。她近况如何?生意还兴隆吗?
他仿佛意识到这样的客套略显生涩,便尴尬一笑。
如您所见,这个行当靠针线活讨口饭吃,我实在没有时常光顾娱乐场的余裕。
那边的情况……我总是只能通过客人们的谈吐获悉。
没关系,这座城市并不完全为牌局而生。
总有像店主先生一样的人更乐于打点生活,而不是终日沉迷生财的把戏。
女孩颇为得体地润色着两人的交谈。
姑妈她很好。您看,今天我送来的订单,就是姑妈为自己准备的礼物。
被称作店主的男人面色依旧舒缓,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哦?让我猜猜看——
领饰?披风?不对……一定是帽饰吧?
女孩没有言语,而是从手袋中拿出了一卷绸缎束起的羊皮纸。
虽是过时的记录方式,在这依然使用碳粒式电话的店铺内倒也难算作不合时宜。
姑妈的品位,果然还是店主先生最熟悉。
她将卷轴在玻璃柜台上展开。
干练的中年男子用指节轻推金丝镜框,阅览着订单所罗列的事项。
8寸钩编蕾丝方巾、鸟羽配饰……
您来的正是时候!初冬刚好新到了一批上好的素材……
他一边向来客介绍,一边在立柜中寻找着放置羽毛的木盒。
然后,抽出一条紫色窄盒,颇有些自豪地将内容物展示在来客面前。
取材自洛普拉多斯以南半岛地带的黑鹂栖息地,和那些随处可见的仿生羽毛完全不同。
以及就算迁徙也绝对不会造访这片内陆的金翅雀……本店也采集到了这种珍奇生物的羽毛。
请小姐过目。若是还有额外的需求,请尽管开口。
女孩将视线停留在黑鹂羽毛上,细密如丝的羽瓣附着于乌青的轴心。
连夏蚊都灭绝了,还能去山林中采摘鸟儿的羽毛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女孩露出不易察觉的诧异神色。
托举我们如今能够进入宇宙的,正是大地所给予的一切。在造访群星之前,将故土的珍宝永远定格在记忆里,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吗?
他将躺在丝绒上的羽毛轻轻取起,细细端详了一阵。
……您瞧我,又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将黑鹂羽放回匣中后,自觉失礼的店主重新将视线转向了女孩。
就选这根了,款式还是老样子。
她很快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微笑。
好眼光!
至于搭配的蕾丝面料,待我去储物间取些样品来供您参考。
劳烦您了。
要喝些什么吗?近来天气实在冷得厉害,我在休息区专门准备了些红茶。方糖和枫糖浆就在桌上,可以酌情添加。
女孩循着店主的视线望去,才发现店堂一侧新增了矮茶几,精致的金属壶仿佛是装饰用的陈设。
店主先生果然总是想得很周全。我就说嘛,大家应该多多光顾这样的小店。
“马德雷”、“零点能牛仔”、“幸运38”……
别说游客了,就连城里住户都成天泡在五光十色的娱乐场大厅里。
食欲当然也能靠不限量自助满足,但那些地方可找不到店主先生准备的热饮。
她仿佛寻到了惊喜,将矜持卸下,夸赞着店主的好意。
但女孩并没有接受饮茶的邀请,而是在店内四处游走张望着。
说起来……之前还从没留意过,店主先生在柜台外面也安置了新的工作台呢。
她在斜面木桌前站定。
总有些客人的请求不必多费工夫——改线、裁剪,或者只是重新固定一枚袖扣。
这种时候,我做的活计就更像是街边的鞋匠。在柜台前解决了问题,客人即来即走,不浪费半点时间。
店主的热情态度消退了些,给出回答前那不自然的短暂停顿也被女孩精准捕捉。
说到时间……小姐应该也得早些回去出席晚宴吧。
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拿蕾丝样品。
他似乎不愿再与来客继续闲谈,准备转身向店后的储物间走去。
“咔哒——”
那是他不会认错的声响。兼作桌面的工作台翻盖被掀起,轻搭在典雅的墙饰上。
神经末梢警铃大作。女孩从桌肚中抽出银色长柄剪刀,利刃裁碎空气。他的耳廓则捕捉到了沉痛的闷响。
你——呃啊!
随后才是迟钝的痛感,像滴入血管的墨汁一样在体内蔓延。
而店主喉中的泡沫已咯咯作响,将声带溺死在肆意涌出的暗红液体里。
嘘——波拉德机构的特工先生,至少你的伪装很成熟。
绣花剪、长柄剪、扣眼刀、锯齿剪……
辛苦你购置了这么丰富的工具,没想到最后会被这样使用吧?
唔——咳咳咳……
湿热的液体染红了双排扣背心,而那件黑色西服外套已伴着他的挣扎落地。
应激充血的肌肉将衬衫撑起,显出店主那与匠人气质不符的壮硕身形。
这支剪刀从右肋弓进入,按理说,只能刺中你的脾脏……
但多亏了刃身的长度,让你胸腔里的那枚红桃也能享受到它的锋利。
碾碎葡萄的声音从店主口中传出,那流液仿佛气管酿出的醍醐。
哎呀,说不出话了吗?看来是不小心连带肺脏一起刺穿了。
脏兮兮的,多不体面!连衣服都……
训练有素的本能最终还是战胜了惊诧。店主稳住身子,青筋暴突的双手向眼前身着洋装的小小身躯扑去。
想要把我的裙子也一并弄脏?不要这么小气嘛。
女孩灵巧地闪避至一侧,将死之人的最后一搏消耗在毫无意义的惯性中。
四肢仍在抽搐,但那卧倒在桃木地板上的躯体已没了生气。
真麻烦,又要干体力活了。
她握住店主的双手,触到虎口时感到一阵粗糙的摩擦感——那是死者经年累月持枪射击结成的茧。
然后,她熟练地将尸体拖往柜台后方的储物室。那不透光的逼仄空间陈列着店主的全部秘密,而刺客已经不需要一一求证了。
呼……
女孩抬起右手食指,用指甲在黑暗中比划出了一轮廓残缺的圆弧和一枚十字。
她离开了房间,轻轻锁上身后的门。
哎呀……袖口怎么还是不小心沾到了脏东西……
语气中尽是讶异和遗憾。
但暗紫布料间逐渐枯干的绛红,实在难以用肉眼分辨。
动脉溅射出的血迹也出人意料地规整,女孩很快用手袋中的双氧水湿巾将地板清理干净。片刻之后,店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确认一切已经料理完毕之后,女孩重新从密室回到了店堂。
店主先生,店主先生?
罗——斯——沃——特——先——生?
女孩立在工作台与展示柜之间,歪着脑袋轻喊店主的名字。
金属与纯木围成的回音壁却没有做出丝毫回应。
看来是我失礼了。平安夜当天,怎么可能还营业呢?
那我也该……啊,差点忘了。
她确认了一下柜台上的宝物,却发现那黑羽中透出丝丝暗红。
但姑妈是不会生气的,毕竟黑鹂的自然毛色就是黑红相间。
何况工作台中的绝密档案,她也会一并作为礼物带回给姑妈,不是吗?
样品我收下了。至于蕾丝,之后再说吧。
女孩将紫色细盒收入手袋,抬首把视野扬向了橱窗之外的街道。
联排矮楼被积雪遮挡住本色,而她明白地平线之外的城市中心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降雪曳出的点点斜线好似天梯,引人进入那纯白色的世界。
(在空中花园的穹顶下……大概能再次看到活生生的飞鸟吧。)
(至少,姑妈是这样许诺的。)
她轻抚窗帘,流苏吊饰在玻璃上刮出一阵脆响。
然后,女孩离开了店铺。
转过裁缝店小巷,街景豁然开朗。飘雪已经停歇了。
时髦的设施与招牌点缀在楼宇之间,三三两两的行人却不愿驻足观赏。他们急于回到温暖的室内,安享火鸡与蛋酒的盛宴。
而有些人,似乎过于焦急了。
迎面撞来的人影,让女孩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来者的手中的包裹也落在了街道上。
对、对不起……
我应该道歉才是,走路都分神了。
她并膝蹲下,捡起了皮革文件袋。
余光,则恰到好处地扫向了包裹上的烫金纹样:
你的东西。没伤着哪里吧?
没有,多谢。
她迅速接过眼前人递来的包裹,极为简短地道了谢。
圣诞快乐。
嗯?啊,平安夜快乐。
即便是回应礼节,来人依然把全部表达都藏在兜帽下面,让女孩分辨不清她的面孔。
两人交错的路径再度分来,鞋印在雪地上形成两道平行线。
咦……裙子还是被打湿了啊。
女孩低头时察觉到了融化的雪籽在裙角留下的痕迹,自言自语地埋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