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机械教会成员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比如哈卡玛的房间比较简朴,但堆满了各式的漫画书籍;塞万提斯的房间则都是艺术工具,只因为太久没人居住,早就布满了灰尘。
但在所有成员之中,只有内维尔的房间最大——
近十米高的天花板下,是一排又一排的仓架,以及从生产加工到维修全部环节的机床和实验设备。
当然,理论上讲,这应该算是机械教会共有的实验室,但自教会成立至今,也只有内维尔愿意在这里朝夕生活。
“内维尔的魔术工坊!”
七实曾经如此评价这里,内维尔甚至还专门做了个牌子挂在门口。
早上好。
塞万提斯?上次要我加装扫描仪的那个什么画板修好了,在那,你自己拿。
谢谢……倒是你,在看书?
庚三六指令集,到戌亥门为止的编译结构都视作……你能看懂吗?这简直是天书。
抱歉,我也不是很懂这个……
亏你还去过那么多地方!
只是旅行过,又不代表一定要理解那个地方的语言和技术。
算了,我自己看吧……
《九龙程序设计艺术通论》?你为什么在看这个?
我想着有一天迟早也得用得到,更何况……
……你说‘她’?
是的。从教会建立一开始她就在这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算是见证了教会一路上的坎坷吧。
那是安放在内维尔工坊最高处的机械体保管舱,最开始,她没有被放在那么高不可及的地方。
只是无数次的尝试终告失败,教会也只能选择让她继续安静地沉眠。
自从先哲见过她之后,几天以来都能检测到一些细微的自检电信号,我想也许哪一天她就会醒了。
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表情很像是……
什么?
像是面对着一个得了疑难杂症的昏迷病人,愁苦又好奇,还很激动的医生。
这之前我从没有听说过有人这样形容我的表情,我记下来了。
不过我说,她之前会……这样‘说话’吗?
说话?
是那个最高处的保管舱吧,你自己听。
这种活动信号是第一次侦测到,而且是这种制式的编码是和我们通用的!
这应该……就是她的声音。
梯子,梯子先搬过来!指数我看一下……加电,快加电!哦不行!别动!我来处理这个,你去叫人把她搬下来。
明白了。
>>>>>声音记录结束<<<<<
>>>>>……辛五五至壬零七指令缺失,要跳过吗?<<<<<
>>>>>跳过缺失指令……现在加载视觉模块<<<<<
Hi?Bonjour?唔……你好?能听到我说话吗?
内维尔用机械臂轻轻地拍了拍早已被厚重灰尘笼罩的透明玻璃舱。
而钢化玻璃舱里的机械体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像是忘记了该如何说话,发不出任何声音。
语言系统还没有完全激活吗?我看看……这样呢?
我现在把你的电子脑信号接入到我们的自编译系统上,这样就可以绕过语言和发声系统完成交流了……现在再试试?
“……悠悠……你是?这里是哪儿……”
很好!很好!先哲果然能唤醒你!我是内维尔,这里是机械教会。
“机械教会……是什么?这是另一场新的梦境吗?”
梦?啧,这是还没完成环境感知吗?参数还要再调整一下才行。
“悠悠……”
嗯?我不叫悠悠,我叫内维尔,怎么觉得认知模块也有问题……
喂,内维尔,你爬在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呢?
本就杂乱的工坊,因为突然挤进来许多机械体而显得更加逼仄,塞万提斯只能尽量缩着身体,给健硕的“死神”和“战车”腾出空间。
与光辉行进者和斯布纳的体型相比,塞万提斯的身躯显得相当瘦小。
工坊里侧的内维尔本人则攀在七八米高的梯子上,端详着仓架最高层。
只找到了斯布纳和光辉,我叫上他们一块过来了,阿尔卡纳还在来的路上,等会就到,零和‘国王’不在教会。
哎,内维尔,你这里实在是太挤了,有什么事不能去大厅说吗?
咳……帽子。光辉,你的尾翼收一下。
抱歉,塞万提斯。
塞万提斯捡起被光辉行进者碰掉的头上的帽子,必须谨慎地把它按在头上才不会被不小心刮掉。
我听塞万提斯说,好像有新的同胞苏醒了?哦,抱歉,内维尔,我不是故意的……
站在门旁的斯布纳也自觉有些拥挤,想要转身找个更宽敞的角度,但还是在他脚下传来某种装置碎裂的声音。
算了,你俩来的正好,快过来搭把手。
内维尔顺着梯子滑到地上,推开地面上堆着的仪器,腾出一块能放下保管舱的空地,随即朝仓架最高处指了指,示意斯布纳他们过去。
把这个先搬下来,维护工具都在地上,拿不到那么高,还要再检查一下。
就在你这儿?我倒是觉得拿下来反而放不下。
能吧?这个大小应该刚好。
是……很久以前齿轮带回来的同胞吗?
没错,多亏了先哲大人的启示,她才终于醒过来了,当然,还有我——
是我等的同胞吗!?
光辉行进者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调门,激动地腾空而起,悬浮到仓架旁的半空中。
发动机喷出的气流也不出意外地再一次把塞万提斯头上的帽子吹到地上。
哎,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当然!你也不想想,已经多久没有新的同胞加入我们了!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喂!你小心点!那可是玻璃制品!快点,斯布纳,你也上去帮忙,光辉他做不了精细活!
那就……抱歉了。
尽管斯布纳已经相当小心,但他每朝着仓架走一步,还是能听到几声元件碎裂的声响。
只不过内维尔似乎也和光辉行进者一样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斯布纳攀在梯子上,用力擎住保管舱的底盘,光辉行进者则悬停在空中,从上方提着保管舱一点点落下。
玻璃材质轻缓落地时沉闷的声响还未消散,内维尔就迫不及待地用一块毛毡在保管舱上擦出一道亮痕。
人类!
别说胡话,光辉。
这身装束……九龙?
你去过九龙?
……不,没有。我只是听说过一些关于九龙的故事而已。
喂,喂!能看到我们吗?
内维尔朝着她挥了挥手,隔着浑浊的玻璃,她的眸子微微颤抖,嘴唇也一同翕动着,却也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看来视觉模块运作还算正常。发声装置……感觉还在加载中?
这种九龙制品的接口协议也许还能再适配一下。
内维尔从地上无穷多的线缆里扯出几根,插在了保管舱的接头上,一边嘟囔着,一边又朝着身后林立的仓架走去。
喂,内维尔。
我找点东西!我记得当年齿轮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好像有替换用的零件。
这位女士……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事?
内维尔应该和你说过,关于无法被唤醒的同胞的事。
嗯?有吗?
不要再继续喝酒精性机油了,记忆体会烂掉的。
我倒不是从内维尔这里知道这件事的,反而是听到阿尔卡纳和先哲说起过。
前几天先哲回来补给的时候,阿尔卡纳跟先哲一块来了内维尔这里,说是要让先哲亲自看看一个沉睡了很久的同胞,我正巧路过。
嗯,她是齿轮第一批接回来的同胞,只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她唤醒。
说到这儿的时候,塞万提斯的目光从地上的保管舱收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大家辛苦了。
内维尔,也辛苦你了。
内维尔提着一个巨大的木箱从货架深处回来时,阿尔卡纳也正好从工坊门外走进来,围在含英身旁。
受先哲大人引导,你终于苏醒了。
时间……并未令她的灵魂蒙尘。
阿尔卡纳仿佛根本不在乎四散的灰尘,将手轻轻抵放在上面,凝望着舱中人。
指数有所好转,声音模块也加载完成了。
好啦,我现在要开舱了哦?
那我们是不是要离远点。
当然不用,你以为是什么老派的科幻片吗?打开舱门会冒出各种雾气之类的,早就过时啦!我们早就开始用更先进的保护性气体了……
内维尔。
……好了!
内维尔突然露出一个相当夸张的表情,随即比任何人都激动地按下了按钮。
随着玻璃质的舱盖缓缓打开,她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形色各异的机械体围绕着她,这是在夜航船上绝对不会见到的景象。
欢迎你的到来。
阿尔卡纳仍旧是温暖的微笑,迎接着沉眠之人的归来。
对了,请问你的名字是?
名字?
“那就是姐姐你的名字啦,是只属于你的名字。”
含英.......嗯,我的名字叫含英。
……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大人?
……曲大人?
嗯。
街灯在长椅上投下身影,影子的主人则久久地凝望着面前的江水,江水又载着长夜顺流而下,去往城市之外的地方。
什么时候了?
十二点刚过。
嗯,有什么事,说吧。
她像是在和面前的江水说话似的,目光未曾变动。
还在外头的冉遗来报,说您之前吩咐照应的那个负屃,情况不太乐观。
他怕到时候事情仓促,担心您责备,所以提前报过来消息了。
白圭,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上下不及的问题让白圭一时有些迷惑。
这……之前倒是听狻猊的宗正们说起过,当年好像就是从这开始,沿着江水向海边一点点建起来的九龙城。
虽然并不知道曲为何会突然向自己如此提问,但白圭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了曲的问题,颔首垂头。
狻猊吗,哼,档案馆里堆着的实录和方志他们早就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
对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来说,读史是必经之路,写史更是他们自以为荣的使命。
只知道抱着那些历史却不肯抬头看一眼,就像是一群活在经史典籍的死水里的鱼。
而这条古老的大江,在九龙被称之为九龙之前就已流淌在这片土地之上,九龙也好,帕弥什也好,谁也改变不了它。
曲从长椅上起身,向江风而立,不再说话。
这时候白圭才看到,曲方才坐着的长椅上摊着几本颇显陈旧的古籍。
上面的事,你都打理好了?
您的意思是?
我要上去看看。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吧?
当然还活着,不过……明白了,我这就去协调。
白圭按下了心中疑惑,颔首承下曲的意思,身形便随着一阵淡蓝色的波动消失在九龙的夜色中。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石绿色的余音在江风中远去,原本不该被风吹动的书页却翻过新的一页。
…………
一步,两步。从失衡,到平衡。
九龙之主不允许失态,但她身体上的每一个感官,每一个感受器都在尖叫,向意识海传输着名为“真实”的信号。
一切都如此熟悉,可每当回到这里,肢体却总是陌生得不像是自己。
人或是城,都是如此。
在那场战役之后,如今的商会九龙众全都收拢在九龙城内的观星台之中,几乎与外界切断了所有联系。
残存的九龙众之中,还驻守在城里没有进入万世铭的,也只剩下总数不过数十的维护设备的负屃和协理医疗的冉遗。
对他们来说,九龙城和万世铭,就是他们生命中的一切。
曲大人,下官……
早早在驻地门口等候着曲的衡玑见到曲刚想施以礼数,但立刻被曲抬手制止。
不必了。
衡玑挺直了有些弯曲的脊背,尽力让自己不显现出老态。
衰老,这是还驻守在城内的九龙众的必然。
尽管在九龙环城战役之后,外界主流的构造体技术陆续传到了负屃众手里,但年龄和身体早已不再支持他们能接受任何构造体改造。
等到合适的时候,你还是尽快去备份一下吧。
上个月我就已经更新了自己的数据备份,只不过还没上传到万世铭。
我想着,等哪天把还驻守在这里的大伙都做一下备份,一块传上去。
尽快吧,辛苦你了。
对了,依着方才白圭的意思,苍术说只想要单独见您。
没关系。
曲推开虚掩着的木门,里面病床上安静地躺着名为“苍术”的负屃。
曲……
怎么样了?
姑且活着,不过也没几天了。
应该就是多脏器衰弱,具体的诊断书应该在他们那边吧。
只是知道自己会死就够了,我不想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你也可以选择不死。
万世铭吗?哈……
病床上的苍术喉头呼噜呼噜响动几下,挤出一声干枯的笑声来。
死就是死,我不希望变成什么电子幽灵。我已经活够了。
……这是你的权利,不过我的承诺也一直有效。
承诺啊,承诺。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承诺,也许我也不会活到拥有这权利的一天。
那是过去的事了,苍术。
别叫我苍术。
我的名字始终都是理查德。
直到今天,你还认为自己是‘摇篮’的一员吗?
也许在维里耶摧毁组织的那天,‘摇篮’已经死了,但我心里的那个真正的‘摇篮’一直都活着。
为了技术和信息的自由,孕育新的世界,这些东西在我脑海里从来没有变过。这也是为什么它是‘摇篮’的原因。
但那个组织里不是所有人都抱着和你一样的理想的。
也正因如此,‘摇篮’才会被胤收买,谋划针对我们的刺杀。
是啊……也许那时侵入那台武藏的代码里,也有我留在‘摇篮’的一笔吧。
在那之前你就被维里耶收编了。
从你进入嘲风众,如今又成为负屃的那一天起,你的理想就死了,理查德。
……
哈,你说得对。
如果换做是那个最开始的我,绝对不可能被你们收编。
也肯定不会给夜航船递送关于那场复仇的消息。
……
即便是如今为九龙商会工作,我也自始至终在按照自己的理念行事。
维里耶的确摧毁了组织,那他就要做好为此付出代价而被报复的准备。
我只是……稍稍地提了个醒,而他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失败也是必然。
怎样?现在你要以谋逆的罪名置我死地吗?
苍老的负屃带着些许戏谑意味挑衅着曲,仿佛还是那个几十年前的青年。
那是狴犴众的工作。
我想,他们应该也不会想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判死刑吧。
那不是也不错吗?至少总会比这样老死好些吧。
说到这里,理查德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台终端,递给了曲。
这是什么?
关于摇篮的一切都在这儿了,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还包括之前夜航船上那场针对维里耶的刺杀,以及那些人之后的去向。
我该怀疑它的真实性吗?
你该怀疑的是它的独有性。
……
你应该庆幸狴犴没有跟我一起过来。
我说过了,我并不惧怕死亡。
我深爱着的事物都消失在了时间之中,一把老骨头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么多年过去,我只明白了一个道理。
时间会将所有可能性都收束到同一个终点,只不过对一些人来说,他们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命运。
我们都有各自的终点……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