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世界的角落里,长眠着永恒的人类。
还有半壶……省着点。
千疮百孔的斗篷之下,那魁梧的身形显不出半点伟岸。
他取下挎在肩上的水壶,将其递给喉中发出低沉咯声的旁人。
多,多谢。
苍白的年轻人接过水壶,轻轻拍打侧壁,倾听着液体撞击金属的声音。
然后他拧开壶盖,小心翼翼地仰起头,将少许甘霖滴入口腔。
穿过峡谷,我们就……
他不肯浪费振动声带的力气多吐出半个字来。
高悬的极光像蔚蓝色的火,而队伍前列的壮年男子重新举起点燃的灯。
蓬头垢面的流民们形成蛇形长队,在荒芜的雪原之上蹒跚着,穿过岩石迸裂的峡谷。
气喘吁吁的驯鹿被刺棍催促着前进,随风晃动的鞍囊里干粮所剩无几。
高贵的和卑贱的、博学的和朴实的、显赫的和默默无闻的,并肩前行。流民们组成了一支无根者的大军。
他们抛下了葡萄、橄榄和无花果;抛下了早已丧失意义的科技造物;抛弃了祭坛、壁炉和逝者的坟冢。
这曾经是属于他们的大地,但他们的家园却被连根拔起。
他们不愿登上航向深空的空中堡垒,只想要驻留在这里……
……好像有什么声音?
破败墙体斜立于峡谷尽头,像是直指天穹的雕像。
只是这被风化的回音壁,将目的地传出的声音拉扯得无限悠长。
……当我们卸下这凡胎肉身……
弹唱穿透寒风,略微失真的音色营造出梦的质地。
醒来抑或是长眠,谁能道明?……
耳膜中的海市蜃楼变得越发清晰,为精疲力竭的队伍提供了笃定。
流民们踏过跋涉的最后一程,朝着营地行去。
游吟歌者的指尖游走于琴弦,哼唱着平缓的叙事诗,围着篝火的听众随着旋律步入往事。
粉发女性坐在人群中,安静倾听着这首歌谣。
欢喜地歌唱吧——
在悲伤之中,曾有天堂微笑之地,
那里山峦耸立,河流奔腾,
是英勇的先行者们坚守过的净土,
他们用烛火照亮无光之屋……
第一座聚变反应堆、第一座月面永久设施,还有承诺理性与繁荣的协约。
第谷级望远镜、“曙光-III”型深空飞船,以及在月面基地展开建设的殖民舰。
人们重返魂牵梦萦的宇宙,和祖先们沐浴在同样的阳光之下。
太古之初,天外来物将生命赋予火海熔岩肆虐的母星。
而黄金时代的降临,让那些铭刻在基因深处的终极疑问似乎也变得触手可及。
嗨……那会儿真是好时候啊……
身着斗篷的男人小口喝着杯中的热汤,长舒一口气。
他浑浊的眼白中映着篝火热烈的光,像是映出曾经的繁盛世界。
真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年轻人似是在附和,但那咕哝声更接近呓语。
毕竟,除了已然暮年的老人,此地几乎无人亲历过歌中的光景。
年迈的妇人倚靠在炉火一侧,昏昏欲睡,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唱歌的人缓慢停下曲调,同样沉默片刻。
我也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歌词。
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边界。
灵长用双手造就了奇迹,又通过声带和耳膜的共鸣将传说延展至广袤的时空。
属于人类的歌谣跨越了灾祸的阻碍,传唱于四海。
这种日子,过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眉头紧皱,唉声叹气。
真的还能结束吗……
青年男人迷茫地看向点燃的篝火。
从他出生开始,几乎就没有安宁的时候。迁移,被红潮追上,再次迁移……
他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定居过一年以上。
哀歌勾起愁绪,一时间,篝火边仅余痛苦的叹息和绝望的沉默。
…………
琴弦发出无序杂声,切断了哀伤曲调。歌者沉思着,从记忆深处捡拾着埋藏的希望。
其实,这首歌,老师曾经教授过另外一段……
她轻按琴弦,崭新的旋律缓慢扬起。
信念如灯火燃烧……看!先驱者的足迹处处可见,从灰烬中浮现。
锈蚀的刀刃划破手掌。
伤痕连成战壕,在破碎中我们重获新生……
歌者拨动琴弦的力度强了许多。
这是耳熟能详的传奇,像星光与极昼般耀眼而明晰。
将兜帽掀至肩后的粉发女性安静地坐在篝火旁,侧耳聆听着这支属于人类的歌。
歌声渐歇,柴火的噼啪声再度主宰了空气,热汤能够驱散寒意,却无法稀释浓稠的沉默。
再唱首新歌吧。
唱咱们现在的歌!我还能即兴伴奏呢。
他从湿哒哒的挎包中取出手帕包裹的一节金属,小心翼翼地展露出它的全貌。
融化的结霜没有打湿那件宝物:外壳已经爬上锈迹的口琴。
歌者面露难色。
抱歉,老师在航线联合的最后一战中牺牲了……
我并不擅长描述灾难,所以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叙述现在这个世界……
我唱不出属于现在的歌。
无人默哀,因为这已是稀松平常的表述,年轻人为自己的请求轻声道歉。
没关系的……
寒冬过去以后,或许我能唱出新的歌曲……
穿越寒冬之门的流民们不再言语,毕竟在这永恒的雪原之上,虚妄是最危险的海市蜃楼。
她在指尖把玩着一枚骰子,四下无声。
守墓人翻阅了所有书页,知识与理性、欲望与混沌,全部定格在铅印悼词之中。
她曾见证莽原尽头升起两轮太阳,高悬于穹顶的环带散发出不亚于星星的光芒。
真空中无人能够耳闻的哀嚎,被埋葬在星屑般细碎闪亮的战舰坟场。
还有高塔之巅,属于这个文明的勇者拖着遍体鳞伤的躯壳,在时间那密不透风的残忍帷幕上撕开一道名为未来的裂缝。
岁月既不友善,亦非充满敌意,
只会降下冷漠的公理。
而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慈悲,是一种不露声色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