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尔茨握着一块怀表,坐在舰桥最远处的舷窗前,眺望着十二光年外的那个光点,等待着舰船审判庭的审讯结果。
这块怀表是他在二百三十个地球年之前从一个流亡商队那里买下的,那个商队收藏了很多人类文明还未离开银河系之前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儿拿到这些东西的,据说它那里还收藏着远古时代里用于控制序列的某种特殊设备……
舒尔茨翻检着自己的记忆,舰属心理医生史瓦西总是认为他存在着某种强迫性思维方式,但他选择服从于这个无法超越的思维。
就这样,舒尔茨在记忆中找到了之前见到的那个特殊设备,一个名为“算盘”的藏品。
嗯……
他也很喜欢收藏这些富于年代感的东西,而在更遥远的一千三百二十一个地球年之前莱博维茨号从古尔德带边缘的W40母港被抛出时,他原本应该带着祖父留给他的怀表一同出发。
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他没能在那个环世界里见到他的祖父。
先生,科学联议会已经完成审讯,问讯录音已经发送给您了。
舒尔茨身边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光斑,那温和的男声乃是莱博维茨号上的中枢人工智能。
整个莱博维茨号上的所有信息都流入这个位于这艘庞大舰船正前方中心的足有三公里长宽的超级电脑之中,再从这个冰冷而时刻闪着各色光芒的机器中流出。
我知道了。
舒尔茨轻轻点触了那浮在他身边的光点,一副记录了的监控画面便立刻展示在他面前——
您好……鲁维先生。我是墨子,接下来将由我代表联议会对你进行一些必要的提问。
一个深沉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中响起,而整个房间里,却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衣冠不整又显得有些神经质的男人。
嗯。
我的前任似乎和您聊得很不愉快,但对我来说,虽然我是一名军人,但科学本身是需要得到尊重的。
哼,说得好,但尊重科学……这有什么用吗?
古诺先生的死,我很抱歉,但请你谅解,出于原则性的考量,我还是需要进行一些必要的提问……您和古斯塔夫·古诺是什么关系?
我……是古诺先生的下属,后来代理去世的古诺先生,在先进维度观测站做站长。
是的,根据记录,古诺先生在上周自杀之后,您立刻就接替了他的职位。
观测站肯定有人组织带领才行,这些事科学联议会也知道。
这是当然。
而为什么您又在前天辞去了先进维度观测站的站长职位呢?
辞职是我的自由。
而当天您便立刻从张上尉那里申请了枪支使用权。
紧接着,鲁维面前的桌上复现出一份枪支调用权的数据档案记录的全息投影。鲁维原本还算镇定的声音,立刻出现了些许颤抖。
……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您为什么要进行枪支使用申请呢?
难道……莱博维茨号上的每个人不都有这样的权利吗?
这并不准确,莱博维茨号是一艘移民科考舰,一般而言,你知道的,科学家是不允许进行枪支使用申请的。
更何况……愿他安息。古诺先生正是饮弹自尽。
…………
很抱歉——
我……
什么?
自杀是我的权利。
但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位优秀的科学家,您必须清楚这一点。
倘若您有任何心理问题的话,您可以向舰属心理医生求助,或者必要时,您也可以选择进入静滞冬眠,以缓解您的不良状况。
不过您应该清楚,即便是饮弹自尽,也不是生命的终点……而科学联议会对古诺先生的敬意,很快就会展现。
不……不。
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我们不能就这样……看着一切迈向毁灭。
我……不能接受。
毁灭?您是什么意思?
你们从来没有看过我们递交上去的报告吗?
舒尔茨举起手示意康德暂停播放,询问道。
什么报告?
先进维度观测站最近提交了四十二份报告。
第一份……《2753年11月20日-先进维度观测站观测报告》,由古斯塔诺·古诺爵士提交。
漂浮在舒尔茨身边的光点明灭闪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即将一份报告数据提交到了舒尔茨身边一同投影出来。
……先继续吧。
你们从来没有看过我们递交上去的报告吗?
什么报告?
你看,果然你们根本不在乎这个……
……哦这个……您是说最近古诺先生和您提交的观测报告吗?
是的。
但这些观测报告已经被科学联议会确定为荒诞不经。
不……绝对不可能。
鲁维很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看起来更加紧张。
11月18号,古诺先生指示我们检查了四遍舰艏的巡天探测器。
因为我们在舰艉的观测站拿到的数据……明显是有问题的。
但我和另外四个学士亲自去检查时,那些巡天探测器没有任何设置问题。
所以到底是什么问题?
十二光年外,我们……目标位置的那颗脉冲星……
它在宏观尺度上的磁极电磁辐射束出了问题。
电子辐射出了问题?
这个……看这个。
鲁维举起手,从空间中拿出一份数据投影。
这是11月17号拿到的PSR-Z1975+2253的脉冲信号。
那张被绿线分割出无数小方块的记录表上,一条细细的红线在上面不断地跃动着,时而如同暴雨狂澜,时而又如同死亡般寂静,时而又如同一位优雅的舞者,在小步舞曲和快探戈之间来回切换。
……你是说这份报告?
中子星发出的同步辐射不可能像这样毫无规则,它们即便是宇宙中最极端的天体之一,也要遵循……最基本的物理规律。
说到这儿,这个神经质的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死亡之舞……
什么?
那之后,古诺先生又立刻调转了巡天探测器,检测了另一边我们从母港出发时的另外几个脉冲星。
有典型的白矮星,也有中子星,都没什么问题,它们的频谱周期仍然是正常的。
这说明我们的仪器毫无问题。
有问题的只可能是那颗星星,那颗……疯狂的星星。
但这并不能成为古诺先生自杀的理由,也不能成为你企图自杀的理由。
你还不懂吗?
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下,一颗星星不可能存在这样完全无规律的脉冲信号。
这就像……这颗星星就像一个真正的混沌系统,不断地发生坍缩,再不断地发生超新星爆发,可见光的频率……
这就像是一颗肉丸子,上一秒还是一颗完整的肉丸子,下一秒就缩小成一个黑洞。
这相当于要在一个普朗克时间里,将四种基本力完全改变,再将一切全都重写,甚至连光速也像一根橡皮筋一样,时而被拉长,时而被缩短。
这不可能。
而且,在我们的理解中,恒星坍缩成一颗致密星的时候,角动量是守恒的。
也就是说,它的自转速度应该相当快,不应该存在这种圆锥辐射区在一个区域内缓慢扫过又快速变换磁极到其他区域的情况。
我当然愿意相信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十二光年外的PSR-Z1975+2253可能并不是一颗脉冲星。
舒尔茨再次举起手示意康德暂停播放。
那颗星星到底怎么回事?
依照出发时指定的路线,PSR-Z1975+2253是一颗需要我们观测的中子星。
我知道这个。
这颗中子星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能提取巡天观测器得到的数据。
调一份昨天的观测数据给我看。
好的……
舒尔茨身边的光点再次闪烁起来,不过这次要比方才调取文件报告等待的时间稍长一些。
根据昨天的观测报告……PSR-Z1975+2253的各项常数指标均维持正常,符合任务预期中的原定观测目标。
这里是详细数据。
舒尔茨身边展开一道写满了各项观测指标和射电观测图像的高墙,这高墙上的那颗蓝白色的星星,无声地凝视着他。
数据都没问题?
是的,符合我们的观测目标。
啧……怪事。
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您。
PSR-Z1975+2253只是本次飞掠观测任务中的一个潜在目标,或许我们不该把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它身上。
你说得对。
舒尔茨挥动手臂,原本那颗注视着他的星星便与那些成堆的数据和折线图消失了,舰桥上又只剩下他自己。
就先这样吧。
您还需要继续审阅关于鲁维先生的问询吗?
……先不用了。
我记得联议会是安排鲁维先生休眠了,是吗?
是的,三天后,古诺先生将临时性地代替鲁维行使先进维度观测站站长的职责,直到时机合适时,才会再次唤醒鲁维。
这也是好事。
考虑到鲁维先生会进入休眠,联议会征询了他的卡波尔同胞的意见,伯奈尔女士也将在本地球年内结束与鲁维先生的卡波尔关系。
凯瑟琳会再婚吗?
舒尔茨无意之中使用了那个他从古代文献上看到的词汇,只不过对于他们这个时代而言,婚姻、家庭、生育和后代这种事,不过是一个极其简单平常的卡波尔关系而已。
这取决于伯奈尔女士自己的意愿。
很好。另外联系一下联邦,考虑到古诺先生是在任期内自杀,让联邦那边给他的家里划一笔抚恤金。
观测站的人……肯定不喜欢被一个熟悉敬爱的人的‘大脑’每天指挥着吧。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明白了。
还有别的事吗?
目前没有您需要处理的杂事了。
那么我来规划一下后面的路程。
舒尔茨点触了一下康德,一片巨大的星图立刻显示在他面前。
现如今他们正位于NGC185到M33方向的滑行航线上,而他们刚刚从天炉座矮星系方向上折跃过来,要在额定的地球年时间内完成这片区域的科考探索。
要带领这批古板的学士们完成探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也正因如此,联邦给每一艘科考舰船配置的决策主体,清一色的都是军人。
我们最快可以多久进入跃迁状态?
计算了莱博维茨号被抛出时的偏移扰动,我们离目标航程存在2.87%的偏移指数。
因此考虑到维持全舰的时空连续性,跃迁引擎至少还需要冷却5.7个地球日。
他们的弹弓精度还是不够高啊……
这是可接受范围内的偏移。
下一次执行跃迁的目的地设置在PSR-Z1975+2253附近,坐标我来设置。
我可以理解为,您要执行对PSR-Z1975+2253的科考任务吗?
是的。
我们不一定需要将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这颗脉冲星上。
它本来也就是既定目标之一,执行吧。
明白。
对了,五天之后就解除鲁维的静滞冬眠。
我很想看看到时候他的表情……
明白。
那么,除此以外,您需要在这五天内休眠吗?
唔……
舒尔茨有些犹豫了。
该做的事都已做完,在跃迁引擎冷却完毕的这段时间里,他作为舰长也是没什么事可做的。
那我去睡一觉吧。
明白,这就为您准备。
舒尔茨挥了挥手,眼前的星图便随之闪烁不见,他又点触了一下康德,原本浮动在他身边的光点也逐渐消失。
他仍然摩挲着手里那块怀表,凝视着十二光年外的那颗他即将见证的星星。
现在他要去睡一觉了,他这一次的旅程里已经断断续续地睡过几百年,但对他来说都不过弹指,这一次,也是如此。
?????,地球历公元■■■,■月22日,19:36,?????,莱博维茨号,维生大厅。
警告!警告!舰船速度异常!对称性异常!动力系统异常!
侦测到引力波异常!侦测到光子读数异常!
警告!警告……
铺天盖地的警报从休眠中强制唤醒了舒尔茨,他摸索着拉动气密舱里的阀门,带着些腥腻味道的空气立刻争抢着涌进他的肺里,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咳出了原本应该缓慢排出的休眠液。
咳咳……咳……
怎么回事……
维生大厅本应灯火通明,可如今却漆黑一片,只有不断闪烁的警报灯光照在他身上。
康德。
他拍了拍休眠仓的控制面板,那个熟悉的光点并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从休眠中被唤醒至少需要十几分钟来恢复肌肉组织受体,但舒尔茨靠着自己军人的素养,双手用力发狠,一个打挺从休眠仓里翻了出来,站在地上。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会光着脚踩到地上可能有的碎玻璃,不过代替他预想中碎玻璃触感的,是一种滑腻腻的液体。
舒尔茨想要借着警报灯反复闪烁的红光查看自己脚下的情况,他失败了,因为在这样通红的灯光底下,整个维生大厅,甚至只穿着衬衣的舒尔茨身上,也都是一片猩红。
警告!警告!舰船速度异常!对称性异常!动力系统异常!
侦测到引力波异常!侦测到光子读数异常!
警报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
(要搞清楚状况,得先去舰桥才行)
(好像动力系统也出问题了……)
舒尔茨摸索着到了维生大厅的气密阀门,他回忆着接受过的训练,找到了大门的手动阀——
军人毕竟是军人,换做是常人,刚从休眠中醒来,绝无可能扭得动这直径将近一米的铁质阀门。
救命!救命啊!!!
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在!?
维生大厅外的通道也同样漆黑一片,只闪烁着猩红的警报。
只是在这通道里,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
保险起见,舒尔茨还是顺着应急手动阀边上拿起一只扳手,警觉地叫喊了一声。
谁?
是我!鲁维!是我!
舒尔茨舰长!你还活着!
通道里的鲁维跌跌撞撞地跑到舒尔茨脚边,一连摔了好几个趔趄。
鲁维学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疯了……疯了……
全都疯了!
这个神经质的男人牙齿不住地打着架,嘴里前言不接后语忽高忽低地念叨着。
什么疯了!
人……这些人……
还有这艘船!全都疯了!全都疯了——
啪!
为了让鲁维冷静下来,舒尔茨不得不扇了他一个耳光。
冷静下来,鲁维学士!
船上的人呢?怎么就都疯了!?
然而鲁维却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嗓子似的,不再说话,只是疯狂地摇着头。
该死……
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莱博维茨号真的失去动力也无法叫出康德,那么他就必须去舰桥才行,这是他作为舰长此时最应该在的地方。
康德的电脑核心和引擎室也都在舰桥正下方,要想到核心室和引擎室,也必须从舰桥拿到授权卡。
鲁维学士,你现在能走动吗?
鲁维点了点头。
那好,站起来,我们现在去舰桥。
无论这艘船发生了什么,我都必须在那里。
而且现在也无法唤起康德,去舰桥下方也能知道康德的情况。
鲁维哆哆嗦嗦地从舒尔茨脚边站了起来,舒尔茨也把手里的扳手别在腰间。
跟紧我,视线太差了。
在漆黑的通道里,两个人一瘸一拐地向黑暗深处走去。
警告!警告!舰船速度异常!对称性异常!动力系统异常!
侦测到引力波异常!侦测到光子读数异常!
舒尔茨几乎完全是一手提着鲁维的领子,一手攥着扳手,摸索着从维生大厅到了舰桥。
他记得从维生大厅离开时大约是晚上七点多,到了舰桥时,已经是深夜十点了。
不过其实这时候也不能再继续用地球历的二十四小时时间制来衡量。
因为他们到了舰桥时,整个舰桥也是一片漆黑,甚至连窗外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舰桥正中的控制台上亮着一丁点儿的微光。
整个莱博维茨号像是被装进了口袋一样不分日夜。
可恶……
舰桥上的人呢?指令员呢?都哪儿去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舒尔茨抓着鲁维一同扑在控制台上,检查整个莱博维茨号的状态并获取授权卡。
常规动力室……迁跃引擎……
这些读数就只报错,到底怎么回事?
动力室……现在在输出?
不对,不应该啊……不是动力丢失了吗?
输出到哪儿去了,这不是都一片漆黑了吗?
可是这个数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鲁维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指着控制台对面。
在他们正对面的控制台边上,显示着一个猩红色的难以名状的影子。
噗,噗,噗。
救命,救命啊!!!!!!
噗,噗,噗。
那红色的影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这个噗噗声就是从它的影子内部传出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
还没等舒尔茨摸向腰间的扳手,那影子突然就闪烁到了舒尔茨身边,在它想要穿过舒尔茨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阻拦住了,眨眼间又立刻闪烁回刚才的位置上。
不过这一次它的下半身没有出现在它该在的地方,而是出现在了离它上半身约摸五米远的地方。
噗,噗,噗。
又只是眨眼的功夫,从另一侧闪过来的“另一个下半身”“组装”到了它身上。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啊啊啊啊!!!!
如果不是舒尔茨紧紧地抓着鲁维,他现在肯定就发了疯跑出舰桥去了。
好像是被鲁维的话“吓到了”,那影子黯淡了一下,却随即显示出更诡异的样子——
那是一个“人”。
准确说来,应该是一个把皮肤拽到内部,而把所有内脏和骨骼都翻出来,挂在外面。
淡粉色的胃,深色的肝脏和肺,乳白色的大脑,还有不断抽动着的心脏,全都通过隔膜和系带连接在位于里侧的看不见的那张人皮上。
就像是捏住一个口袋的底把它拽出来,让它的内壁成为外壁,外壁成为内壁。
一个健全人类所拥有的全部脏器,都像是用这种方法,被翻过来暴露在外,正常地发挥着功效。
噗,噗,噗。
这时舒尔茨才意识到,那是被暴露在外的心脏泵送血液时发出的声音。
呕……
噗,噗,噗。
一只由血管和肌肉纤维编织起来的“手”抓住了温热而绵软的“大脑”,另一只“手”捂住了原本该是嘴巴而现在只是一个黑漆漆孔洞的地方。
鲁维几乎要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晕死过去,却又被舒尔茨紧紧拽住,不能瘫倒在地,只能无助地干呕起来。
……有山峦在我们面前,我们就要登顶……
?
那个黑漆漆的孔洞突然开始发出湿滑黏腻的声音,牵动着那根粉红色的气管上下蠕动着。
有大海在我们面前,我们就要征服……
我们无法得到什么……但因为山和海就在那里,我们才要去做……
舒尔茨强制自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从控制台上拔下授权卡揣进口袋里,搜索脑海中关于这段话和这个声线的记忆。
但他一无所获。
现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宇宙……
是时候,用我们的剑和犁在群星中开拓属于我们的道路了……
我们将……奉献一切……捍卫地球联邦,捍卫人类权利……
让我们的银河……成为宇宙中照亮一切的灯塔……
让人类……登上那个……无穷的远点……
哪怕……只有……一个……
鲜红而颤抖着的“人”逐渐停止了“说话”,气管和身上的脏器也不再蠕动,像是一道烟尘一般再次黯淡下去,又回到最开始那个鲜红的影子的状态,也不再发出那“人类”的声音。
它就像一个鬼魅一般站在他们对面,一动不动。
舒尔茨一只手硬抓着身边瘫倒在地的鲁维,一只握住背后的扳手,一点点地从控制台往后退到舰桥门旁。
呕……
这一路上鲁维的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吐了,他吐出来的胃液已经和地上原本湿滑腥臭的液体混成一片。
起来。
舰桥上已经没有人了,去下面引擎室。
莱博维茨号的引擎室和电脑核心室都在舰桥正下方,而且几乎是同一处。
名为“康德”的自律舰船超级电脑其实是一个三公里长宽形似魔方的正方形机械结构,像一颗巨大的机械超级大脑,引擎室就悬浮在这颗超级大脑的正中心,就是它的脑干。
从舰桥到引擎室的道路出乎意料地顺畅,舒尔茨和鲁维没有碰到一丝一毫的阻碍。
每一道门都没有因失去动力产生故障而无法开启,只是越往下,那些黏腻的液体就越多。在舰桥上的时候,还只是啪嗒啪嗒踩在脚下的程度,到了引擎室,就已齐膝。
泛着幽蓝光芒的量子迁跃引擎还在悠悠地旋转着,似乎没出什么问题。
在引擎台上漂浮着许多围绕同一个质点异步旋转的圆环,只有在舰船准备跃迁时,这些圆环才会同处于一个旋转周期。
引擎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为什么会能源供给出错?
舒尔茨舰长,求你了……
鲁维几乎是央求地抓着舒尔茨的袖子。
不要……不要在这里……
有好多东西,真的……有好多东西在说话。
什么?
大脑里有好多东西……还在往里面钻……滚出去!滚出去!
不……不要告诉我!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
鲁维突然爆发出和他瘦弱体型并不相称的力气,拿起身边的一根撬棒朝着舒尔茨扑了过去,身强体壮的舒尔茨立刻扭身躲过了鲁维疯子一般的攻击。
你在干什么!
不要,不要!我不想知道!
他拍打着引擎室里那片看不出颜色的液体,依旧发了疯似的拿着撬棍胡乱挥舞着。
孤立系统……不对!不对!!能量是守恒的……不可能!!
光速……光速不可能!光速怎么可能是负值!!!
不……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了!!!
鲁维突然间安静了下来,低垂着头。
鲁维学士?
都晚了。
嗯?
我们已经到了人类能抵达的这个宇宙的尽头。
我们不能再往前了。
光和能量也是一种信息,但宇宙就是一块黑板。
要修改、建立或者擦掉规律,对‘他们’来说就是黑板上的粉笔字。
‘他们’并不在这片凡尘之地,而是在更高的位面。
太迟了。
迁跃引擎突然旋转起来,闪烁出疯狂的蓝色光芒。
也就在这个时刻,鲁维在舒尔茨面前,融化了。
鲁维学士!
他的身体像是一块被放进沙漠里的冰块,先是出血,然后从头颅,到肢体,再到内脏和骨头,不分内外地,逐渐融化成一种无法区分的液体,化进舒尔茨脚下的粘液里。
鲁维就这么在舒尔茨面前,消失了,总共这个过程不到五秒。
该死。
舒尔茨再次握住腰间的扳手,但他却发现他身边已经没有能让他拔出这最后防身武器的东西了。
只在眨眼,那些圆环又复位在一个相同的平面上,直直地立在引擎台上,如同一个亟待命中的飞镖靶。
噗,噗,噗。
刚才鲁维融化了的地方,便生出一个和舰桥上相似的身影,闪烁一下之后也消失不见。
**的。
舒尔茨啐了一口,回看向迁跃引擎僵直不动的光量子规约环。
那些大小不一的圆环静滞在同一个平面上,正中央的一个圆形的孔洞,仿佛一颗没有瞳孔的幽蓝色的眼睛。
舒尔茨知道在那个圆环正中存在一个质心,就是跃迁引擎能实际发挥时空连续性的地方,理论上讲,每一次莱博维茨号都是通过那个小小的质心迁跃到其他地方。
那个传输无穷信息的质心,就在这只眼睛正中,凝望着他。
你来……
一个声音也传入到舒尔茨脑海中。
那神谕一般的声音是从跃迁引擎里面发出来的,就在那个小小的一点上。
你来……
就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引领住了他,牵着他,走上那如同祭坛的引擎台。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这样做违背了舰船的管理办法和章程。
可是他无法拒绝。
你来……
这时候他已经站到了光量子规约环组成的平面正前方了,他面前的正中,就是那颗无法用肉眼看到的,极小的质心。
他的思维被神谕吸引着,他的手即将攀上神的手——
**的,不对!
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已经晚了,他马上就要穿过那些环了,一股温热的东西流边他的全身。
你来!
康德?
他一头栽进那圆环之中——
这个宇宙中最后一个人类漂浮在一片虚空的无底深渊之中。
他睁开眼睛,但一切还是一片黑暗。
然后他打开了身边的开关——
在他面前的是一颗巨大的黑洞,星海在他身边环绕。
他发现那些星星已经式微,而那大的令人无法描述的黑洞的吸积盘,也越来越大,甚至延伸出了好几道吸积盘。
他环顾着星海中的每一个星系,那些炽热的红巨星早已黯淡,几乎所有的恒星都已经是白矮星和中子星。
PSR-Z1975+2253……
他在星海中寻找着那颗星星。
不是因为他要这样做,是因为他能这样做,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亿万恒星中翻找到它。
但结论只有一个——
这个黑洞……就是那颗脉冲星吗?
是的。
一个轻柔而中性的声音在无底深渊之上与他对话。
你是谁?
我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负责观察这个宇宙泡。
这个宇宙已经逼近冷却。
可我才来到这里一分钟。
你们是用分钟来衡量时间的吗?
从那艘飞船抵达这里,已经过去一百三十七个时间晶体。
一双看不见的温柔的手把一些排列整齐的线段放在他面前,每一条线段,都足够描述十几个星系的诞生和消亡。
你们这里的光速太慢了,我拨快了一些。
我的船呢?
在那颗濒死的星星里。
声音引导着他的目光投向那巨大的黑洞之中。
也就是掉进黑洞里,没了。
我还能看到那艘小小纸船的信息膜,它还存在呀。你为什么会觉得它不在了呢?
那个机械的头脑也是,它也还存在着……只是慢下来的速度让它变笨了而已。
就在舒尔茨面前,PSR-Z1975+2253的吸积盘突然闪烁了一下。
PSR-Z1975+2253原本应该是一颗脉冲星。
我只是刚才无聊的时候,在它身上涂了些即兴创作。
有其他人在乎。
我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的船员们呢?
他们似乎不是很能受得住我拨快时钟的结果。
在我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不可逆的基本粒子结构了。
但是他们的信息膜还留着,和你的船一样。
那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怜悯和同情。
所以,这个宇宙……快要结束了吗?
是的,只是我觉得你很有趣,所以把你留下来了。
你们这么好心吗?
我们不在意。
这里就是宇宙的尽头吗?
这颗星星,就是这个宇宙泡凝缩的中心,你现在就站在终点上,起点会一点点向你走来的。
那颗黑洞的吸积盘又闪烁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人影漂浮在他面前。
人!人!
那里还有人!
她吗?她是熵的终点。她是特殊的。
喂!那边那个!
舒尔茨努力地朝着不远处的人影大声呼喊,挥舞着手。
但宇宙没有义务让声音离开,他的声音最终还是落入那颗闪烁着死亡蓝光的黑洞。
没有用的。
她是这个宇宙泡里最后的答案,但我不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
熵的终点……她能让这一切都倒转吗?
不能,这个宇宙泡的毁灭马上就要发生了,就在这个时间晶体里。
也许……下一个宇宙泡里,她还会在吧。
我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类吗?
是的,我说过了,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
但你一直问问题的话,我也会觉得厌烦。
在这个时间晶体结束之前,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或者提最后一个要求。
我们在处理宇宙泡的时候,实现星际航行的生命体,一般会要求看一看他们的母星。
不过一百三十个时间晶体之前,你的母星就已经是基本粒子了。
我可以用它剩下的信息膜重塑它,展示给你看。
不需要了。
舒尔茨紧紧地盯着眼前那个漂浮在宇宙里的“人”。
这就是宇宙的尽头。
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问题在这里都没有什么回答的意义。
这个宇宙全部的信息都回荡在那颗吞噬一切直至吞噬自己的饕餮怪兽里。
直到精神和意识,物质和能量皆尽消灭,时间和空间也随之结束。
这个宇宙泡马上就要结束了,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再也没有更多的信息,没有更多的问题,没有更多的答案。
我……是谁?
在剧烈的白光里,舒尔茨又感受到了那股暖流。
他躺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意义存在的深渊之底。
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甚至连他自己也可能并不存在。
对不起,孩子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