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舒尔茨·罗瑟姆呆在己方战壕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奉命要将一份本集团军前线守备旅的进攻方案送到一百三十公里外的巴德莱堡,三小时之后,天一亮就要出发,马匹也已备好。
有烟吗,酒也行。
舒尔茨用手肘推了推身边守夜的士兵,又朝着他晃了晃手里的白镴酒壶,即便是这样深沉的夜里,金属光泽在小撮的营火照耀下也格外显眼。
啧……啊?
守夜士兵一把拿过舒尔茨手里的酒壶,只是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就收进了身后破烂的背包里。
就剩下这半壶了,我不知道是啥,你看着办吧。
士兵转身将另一个装着半瓶棕黄色液体,没有标签的玻璃瓶子递给舒尔茨。
浓重的劣质焦糖味道混杂着高度酒精气味刺激着鼻腔,但这个味道也四舍五入证实了,这的确是能够在这样的深冬中能让身体暖和起来的东西。
没再多想,舒尔茨拔开木塞,喉咙咕咚咕咚地响动起来,只不过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背靠着冰冷的战壕,蹲坐在守夜士兵旁边。
……妈的。
真是糟糕啊,这酒和汽油有啥区别啊?不过也行吧,能舒服点。
你还要烟吗?
不要了,我可不想先把自己点着了。
那我抽了。
守夜士兵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纸包来,拿出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明显也不属于他的亮银色的火机,小心翼翼地撑开衣服遮风,点着了那支烟。
很快,营火边上开始闪烁起一个暗红色的光点。
啊……我说。
嗯?
这白兰地的味道真糟糕啊。
嗯。
给我一根吧。
你要抽?
守夜士兵把纸包递到舒尔茨面前。
就算是我请你的吧,你别把自己点着了。
不,没事。我就叼着解解馋。
舒尔茨从那纸包里抽出一根同样皱巴巴的烟卷,只是叼在嘴里。
我说,亨利——
威廉。
嗯?
我说我是威廉,不是亨利。
今天不是亨利值夜吗?
他早上冲锋的时候死了。
不然我也不会有烟抽。
舒尔茨咂了咂嘴,啐了一口,吐出几根断在嘴里的烟丝。
那约书亚呢?
到处都是。
威廉仍旧盯着眼前的营火,嘴边暗红的火星不声不响地闪烁着。
舒尔茨已经见过很多种死亡方式了。亨利也许是在早上的冲锋被子弹打了个对穿,倒在某个战壕外面;约书亚应该是正好吃了一颗152毫米的加榴炮,成了一地碎片。
前几天还没打响战斗时,要不是手里铁锹铲开坚硬冻土的时候碰到了有点酥脆又有些绵软的触感,舒尔茨前天挖战壕的时候,可能也不会发现埋在雪里赤身裸体的小约翰。
除此以外,夏天碰上阴雨季节,来不及找军医要点奎宁的话,也可能像本一样,浑身打着寒颤,一声不吭地倒在粘稠的泥水里,然后被藏在战壕里的老鼠一点点吃掉。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冬天就不需要有这样的担忧,毕竟老鼠也很难在天寒地冻的战壕里活下去。
【哔哔】的,真冷啊。
是啊,为了把约书亚从机枪管子上弄下去,花了好大功夫呢。
等天亮就好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
酒精刺激并洗刷着舒尔茨的胃,他已经开始想象巴德莱堡里滚烫的咖啡、喷香的饭菜、暖和的洗澡水和床铺了。
肯定过得很不错,肯定是这样。即便是在战时,城市内的条件肯定也比前线强。
没有人会想呆在天寒地冻的前线,有时候缺子弹,有时候还缺人,但最不缺的就是后方发过来的一封又一封的电报。
巴德莱堡的大人物们只需要调兵遣将就是了,而舒尔茨所在的集团军已经向南分拆了三个陆航团和两个装甲师。
而比如今的寒冬更能令人战栗的是,四天之前,他们集团军的电台在一场炮战中被炸得连碎片都不剩。
也因此,舒尔茨所在的地面部队已经在这条纵深二十公里的防线上孤守了七十多个小时。
他必须将主动突击的进攻方案递送到巴德莱堡的指挥部,继续守下去毫无意义。
舒尔茨又咂了咂嘴,吐出几根断在嘴里的烟丝,把快要见底的白兰地瓶子还给了威廉。
行了,我走了。
冰冷的空气被吸进他得过肺炎的肺里,又混合了浓重的酒精味变得炽热,再次消散于战壕之中。
喂,我说。
什么?
咱们是不是该突围了?
嗯。
我就是去给巴德莱的长官送信的。
舒尔茨从胸口里拿出那份用猩红的火漆封口的信件来。尽管旅长在交待给他这项任务时,已经说明了关于突围的事,不过旅长还是神秘兮兮地叮嘱他必须要保证这份文件的机密。
这样啊……
猩红的火漆在摇曳的营火底下显得更红了。
唔……等等。
那是……什么?
舒尔茨捏了捏鼻梁,努力想要看清不远处有些模糊的黑影,以及半空中那颗缓缓升起的亮红色的新星。
信号弹……
信号弹!!
敌袭!!!!!
怒吼撕破冬夜的沉寂,紧随其后的,便是炮弹的尖啸和子弹出膛的炸响。
舒尔茨很清楚这样的尖啸意味着什么——
子弹掠过舒尔茨身边,在坚硬的冻土上打出大小不一的斑驳的坑,
威廉!!!
但威廉似乎并没有听到舒尔茨的喊声,提起手边的步枪,跟着战壕里不断涌出的战友们开始抵御趁黑摸上来的敌人。
舒尔茨抑制住了自己上弹开枪的冲动。
两天之后,他所在的部队就会立刻向外突围,指挥部必须同时在外围进行支援,否则他们就将全军覆没。
但这很明显是敌人对他们的一次摸黑突击袭营,这次攻击是不是会持续两个半小时他不知道,但他必须立刻出发。
他必须把部队突围的消息递送到指挥部所在的巴德莱堡,必须如此。
走,快走
不能死在这里
威廉!!!
舒尔茨又一次试着呼喊威廉,但眼前已经根本见不到威廉的身影,这声呼喊毫无意义。
没有时间了
舒尔茨紧急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弹药和补给,捂着胸口口袋里的那份签了旅长名字的突击方案。
快跑!
他其实并没有切实地看到敌人,但是连天炮火和枪声震荡着他脑海里那根紧绷着的弦,驱使着他避开这一切。
越来越多的战友从战壕里涌出,奔向同一个目的地。舒尔茨和他们擦肩而过,肩膀和枪托撞得他有些痛,但他没在意这个。
还好,没有人发现他是朝着相反方向走的,也没有人因此喊督战队过来枪毙他。
抱歉……抱歉……
狭窄的战壕里挤满了人,像是排着队,要去往那个名为战争的坟墓中。
**的!让开——
世界像是慢了一拍似的,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打着旋落入他的眼里,然后又打着旋地将他摔在地上。
他的脸底下是一只靴子,靴子再往上是膝盖,膝盖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用手寻找着一个支点,摸到了一摊温热湿滑又有些褶皱的东西,实在是不太好当做发力点,只好胡乱地扑腾着手,姑且找到了另一个能够抓住的东西。
那应该是另一只靴子,但好像和刚才有膝盖的那只不是同一只。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被炮弹掀起的冰冷的土壤在他脸上被迅速融化成带着泥雪水,很快,又染上别人的血水。
他有些疑惑,因为他方才应该是在战壕里,而不是在这样一块平地上。
空袭!空袭!
打下来!把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打下来!
趴下!!!
这是舒尔茨·罗瑟姆在战俘营的医院里被嗅盐唤醒后脑海中最后一个记忆,那时另一颗炮弹就在他十米外的另一个弹坑里爆炸,气浪再次将他掀翻在地。
不会像那些小说里那样好运,他没有机会躺在战场上,看着漫天的群星。
他还是脸朝下地被埋进冰冷的土里。
更何况,那天也根本没有星星。
……手术……了
还需要……但……我们……送……
仿佛那时爆炸的余音在他的脑海中转换成尖锐的蜂鸣,他只能依稀分辨出自己正身处于某种帐篷里,身边围绕着白色的人。
……什么……敌人……
作为……送……那边的人……他……
敌人……战友……很好。
全靠你……了。
……两年……要由你……
当然……
……结束……战争……
不……开始。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扒开他的眼睛,用手电筒来回照了照。
确定没问题之后便朝着帐篷外的人打了个手势——
从那之后,舒尔茨就再也没有进过这个他实际上连样子都记不起来的地方,也再也没有听到过曾经用手电照自己眼睛的那个医生的声音。
套上布袋,被架出房间,反绑着丢到一辆四处透风的车上,等他再见到光亮的时候,他几乎快要被冻死。
而战俘营的“温暖”很快就包围了他。
起初舒尔茨还担心自己会立刻从战俘营被转运到前线当那些用来趟地雷的“工具”,但很快他发现,这座战俘营比自己想象中的要人道一些。
除了每天早中晚三次的点名和一些必要的集合之外,这座战俘营似乎出奇地平静。舒尔茨虽然从来也没有看过什么《关于战俘待遇的公约》,但总而言之,就是好!
而那份盖了火漆的写着他们旅突击方案的消息,也万幸之中没有被那些守卫收走。
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个月过去,他没有遇到过他的战友。
有烟吗,酒也行。
这一天正是晴天。他们正在规定的时间里呆在广场上放风,坐在他对面的脸上坑坑洼洼的男人自称是副参谋长的莱博维茨,光是看起来就有些身份。
不过舒尔茨是从他抽的烟卷的质量来判断他的身份的,烟嘴很精致,烟丝的味道也不错。
没有。
哎,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一个战友也没遇到过……
嗯?
就是啊,你看这座战俘营很大吧?
像你这样有背景有身份的人也关在这里,当然也关了像我这种就是个扛枪的大兵。
不过为什么我一个战友也没看见呢……
你是哪个部队的?
舒尔茨警觉地看了一眼莱博维茨,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信任他精致的烟卷。
巴德莱堡东侧防线上的第57步兵师摩步二旅。
嗯……
嗯!?
怎么了吗?
第三集团军,第57步兵师?
是啊。
不对吧……
这个番号……三年前就取消了啊?
三年前?不可能!
我才被关到这个战俘营两个月!我们旅两个月前还在考虑和师部突围的事呢!
到底你是师副参谋长还是我是?
你是57步兵师的?
不然呢——
喂,那边的!
战俘营看守提着一杆枪朝莱博维茨和舒尔茨的方向呵斥道。
不要交头接耳!
莱博维茨也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舒尔茨,便悻悻离开了原本坐着的位置。
舒尔茨也不便多言,同样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到阳光的另一边去了。
(怎么回事……)
(三年前番号就取消了?可明明两个月前我还有旅长派下来的任务!)
(到底什么情况)
舒尔茨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些被阳光模糊掉了的高墙上的铁丝网,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
然而就像是被什么人拨弄着时针,日历被一张张地撕下来。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
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莱博维茨,那个老头可笑的说法也很快被他遗忘。
他在这里和狱友们学会了打桥牌,踢足球和拳击,甚至还举办过一场不大不小的运动会。
也有人按照军官和士兵手册上的要求,不断地尝试越狱,有一些被枪毙了,有一些被押送到其他战俘营。
不过舒尔茨一直没有尝试过越狱,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一个扛枪的大兵和一群军官们关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有什么需要越狱的价值。
也有一个原因是,他慢慢地接受了自己没能完成任务的事实。
万一突围真的成功了呢?
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但即便是这样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他的心底也总有一个声音,就像那封本该在一个必须的时间点送到的信件上的猩红的火漆一样,不断地刺痛着他。
舒尔茨?
咳……约翰。
在约翰走到书桌之前,舒尔茨便很快地用难以察觉的手法把那封信又塞回了身上衣服的夹层里。
走啊,要点名了。
你怎么比我还能磨蹭。
私事罢了——
空袭!!!!
净重300公斤的高爆炸弹落地之前的呼啸声盖过了战俘营里不太大的手摇空袭警报,紧跟在这呼啸声之后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因为事先没有预警,没有贴上防爆胶带的战俘营木制板条房窗户瞬间被炸弹震碎,锐利的玻璃碎片割伤了他紧急抱头的胳膊,甚至一并打碎了他桌上昨天才插好的一束雪球花。
但这时候他已经没空在乎这个了。
活下去!
快跑!!!
舒尔茨回身抓住那个愣头青的领子,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冲出板条房。
炸弹似乎就落在离舒尔茨和约翰所在的板条房外不足一百米,但他根本也来不及也不需要分辨炸弹究竟落在哪儿。
因为很快,更多的炸弹从天空的阴翳中呼啸而来。
在他们跑出板条房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三架轰炸机俯冲着掠过他们头顶,这时舒尔茨才真正看清,从那些轰炸机的弹仓里倾斜而下的这些不过几公斤的“小瓶子”才是真正的死神——
燃烧弹!!!
只消几秒钟,他们方才还呆着的那间房子就已经被大火吞噬。
内置炸药点燃镁铝混合颗粒,再以此点燃混合汽油和白磷向四周溅射。
在木制的板条房上,在土地上,在铁栅栏上,在机枪眼上,在烧穿而露出淡红色真皮层和浅黄色的脂肪上,在烤熟了的血和肉上,一千二百度的火焰流淌着,如同沸腾的河流。
这还只是第一轮轰炸。
这……这……
往外头跑!快点!
如果这些高爆炸弹和燃烧弹的目标是战俘营本身的话,那离开这条翻腾着的血与火的河流便是唯一的选择。
往……往哪儿?
又一枚高爆炸弹在战俘营靠山体的那一侧炸开,原本高大的石墙化为一片残骸。
第二轮轰炸到了。
往外面,蠢货!
在人类,炸弹和飞机的尖啸与临时架起来的防空机炮混杂成的轰鸣中,舒尔茨必须尽全力怒吼才能让约翰听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管这个与自己刚认识两天半的小伙子的死活,只是本能告诉他,他必须活下去。
或许多活一个也没问题。
救……
一只褶皱着发白的手抠住舒尔茨的靴子。
看守身上的军服已经完全被油和血黏在了身上而显示出一种诡异的颜色,他趴在地上,左腿不见踪影,露出一截着着火白色的骨头,甚至还能听到滋滋的声响。
啧……
别管了!
快跑!
舒尔茨咬牙踢开那只手,转身又留用脚把看守翻了个个,在他的身下捡起还挂着半只手的枪拿在手里。
留在舒尔茨靴子上的已经不是血了,而是脂肪融化后的油脂。
走!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这条沸腾的火河中游向对岸。
而那看守也不再动弹,没了声响,一颗穿过他颅骨的子弹嵌进他面朝着的土地里。
醒了。
舒尔茨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但他失败了。尽管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没什么章法可言,杂七杂八凌乱不已,但还是结结实实地把他绑在了椅子上。
橙色的强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只能看到一个黑影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又消失在这强光中。
【哔哔】的……怎么回事……
他分不清自己的身体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而微微颤抖——当然,也有可能是寒冷。他无法挣脱那些束缚,只能忍受着那种无力的疼痛,朝着灯光另一边骂了一句。
姓名。
这是哪儿?
姓名。
你们到底是谁!
姓名。
……
隐没在强光后面的声音格外镇静,仿佛任何问题都无法在那声音中惊起一丝波澜。
不,绝不可能是自己人。
自己只是一个扛枪打仗的大兵而已,从来也没有招惹过谁,甚至连那个无视了自己肺炎病历的募兵官,舒尔茨都没敢和他争辩自己理论上并不应该服兵役。
姓名。
……舒尔茨·罗瑟姆。
部队番号。
【哔哔】的——
部队番号。
舒尔茨沉默了。
这样冷酷的问询,以及如今自己的身边周遭种种,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已经落到敌人手里了。
但他已经记不起更多的事,而在他脑海中留下最后的印象的,是他和那个叫约翰的新兵蛋子在潮湿幽暗的森林里艰难跋涉。
他走在前面用捡来的开山刀开路,约翰就跟在他后面,这以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那份情报!)
“……考虑到本部已与指挥部失联超过八十小时,而未收到任何突围或坚守指令。为保全有生力量,现决定于一月十八日凌晨三点钟向南施行突围……”
也不对。
突围的准确时间离现在已经至少过去两年了,不会有人还执着于这样一份失去时效性的情报。
部队番号。
还是说……约翰那小子背叛了自己。
只有这两种可能。
在他面前强光中响起的那个声音依旧相当冷淡,而紧接着的,一个略微年长些的声音也从同样的位置响起。
你必须明白,即便是你不坦白,我们也有办法查到这一切,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我和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你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不必有如此气节。
我们只是想知道你的部队番号,还有,这份文件的情况。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舒尔茨身边,将一张几乎看不出是纸的东西细心地平铺在他面前的桌板上。
而舒尔茨立刻看清了那放在自己身前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那文件似乎没有被打开的迹象,信封上猩红色的火漆在灯光底下闪烁着。
这份文件是我们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我不知道。
我们会知道的。
那你们亲自拆开看不就得了?
但你不想知道这这封信里面写了什么吗?
…………
你们不一定死
士兵。
似乎又有什么人从房间外面进来,从那些人身上的弹药和枪油味判断,大约也是军人。
他们把原本牢牢捆住舒尔茨的绳子解开,又打开令他背过手去的镣铐,解放了他的双手,随即鱼贯而出离开了房间。
方才那个将信封摆在舒尔茨面前的男人又一次走到他身边,按住他的肩膀。
你可以自己选择。
随即那男人也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招招手,示意他们一块出去。
合页的呕哑声再度传来时,这铁一般的房子里就只剩下舒尔茨自己。
(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的舒尔茨想要梳理一遍自己所处的状况,但毫无进展。
无论是那座沉入地狱了的战俘营还是过去几天里和那个叫约翰的新兵蛋子在大山里朝着东边艰难跋涉,好像都不太会成为他如今身处此地的原因。
约翰应该不会背叛自己……向敌人背叛自己吗?
不对,他也是被抓到那个战俘营里的人,那就应该也是被敌人抓进来的。
那么……
舒尔茨死死地盯着面前小桌板上的那封打着猩红的火漆的信。
可是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第三集团军,第57步兵师?
一定已经突围出去了……
这个番号三年前就取消了啊?
绝对不可能。
那个自称是莱博维茨的花白胡子老头的话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好像有什么诡异的视线透过那封信,也凝望着他一样。
他妈的。
舒尔茨啐了一口,撕下了那猩红色的火漆——
手术完成了。
实际上还需要更多的验证时间,但现在时间不太够了,我们准备好立刻把他送过去。
至于他该干什么,敌人会为他规划好的。
他要作为我们的底细送出去,那边的人会照顾好他的。
过去的敌人成为战友,而过去的战友成为敌人,很好。
全靠你这台手术了。
我们切掉了过去两年的记忆,他会觉得所有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当然最终一切要由你指定才行。
当然,没问题。
他会结束这场战争吗?
不,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扒开他的眼睛,用手电筒来回照了照。
还有酒吗?烟也行。
……上空天气状况良好,能见度良好。
无线电测量正常,‘达加尔’没有发现敌人……
谢谢,‘达加尔’你可以返航了……
没问题,清理愉快,小伙子们。
我们看到山麓底下的平原了!还有二十公里!
下拉,下拉!
按照既定顺序,‘二极管’你先上。
让我们把那些叛国的王八蛋送去地狱吧。
两年……过去了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
如果我是敌人,那我的战友才是我的敌人吗?
还是说,我的敌人才是我的敌人?
那我是?
等等……
信封还没有完全打开。
那颗猩红色的火漆被他握在手里,扭曲,融化,像血一般流到他的身上,流进那封信里。
如同被恶魔驱使着一般,尽管他的双手已经是如同被火漆灼伤一般的疼痛,他还是从不断涌出的猩红色的血中捞出那封信纸——
你来!
战争
饥荒
瘟疫
死亡
那加利利的人到来时,谁又能站得住呢?
去吧,孩子
行我的旨意
这是舒尔茨·罗瑟姆呆在己方战壕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奉命要将一份本集团军前线守备旅的进攻方案送到一百三十公里外的巴德莱堡,三小时之后,天一亮就要出发,马匹也已备好。
有烟吗,酒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