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早就已经在北十二道街的何家馆子预定了后天的酒席,专用来庆他八十岁的大寿。
何家的馆子说不上来多大,只能摆下七八张八仙桌子。
老马想着,要请来一些夜航船上下来的老哥们,还有几个这几年离散回来的旧交,满打满算能坐满两张桌子,已是相当热闹的景象。
酒是少不了的,但又太贵,明天须再向粮铺的许老板买些才行。可是有了酒,总不能再让老伙伴们吃着咸菜疙瘩下酒,便得委托老何在菜码上做些文章。
起码不可太过寒酸,几个冷碗几个热碗还是要有……
老马一边盘算着明天的花费,一边搅动着口袋里的青蚨,坐在院门口的石墩子上嘬着早就冲淡到没了颜色的高碎。
再有三天,老马还是老马,他就顺理成章地到了八十岁的年纪上。
然而老马即便是在这个年纪上,却一点也不像是个该成天倒在树荫底下的摇椅上,只浇浇花喂喂鸟的老太爷。因着孙女每天上班,家里的大小事务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骨头也还硬朗,他也乐得做这些事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闲不下来,恨不得把家里收拾得连一丁点儿的灰尘都没有。
马老太爷,您不上院里坐着吗?
身着白大褂的女人从门里走出来,朝着老马点了点头。
不啦,我在这晒晒太阳,等会出去散散。
您别忘了药的事儿。
当然没忘,多谢你啦。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也没再说些什么,只是笑了笑,迈步走出巷子去了。
老马很喜欢西厢房的小于。这个在夜航船上长大的孩子躲过了几场糟糕的混乱,最终也在这时候落了地,当了南港区医疗中心的大夫。
老马听孙女说,小于医术高超,就连空中花园也想把她挖走去当医生。
空中花园……哼。
老马很喜欢小于的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她没离开九龙去空中花园,当然,他也只是从孙女那里听说了而已,但老马并不在意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光是想想,小于就已经很有志气了。
和住在正房的高家不一样,小于她们一家三口都是靠着小于在外面上班维持生计,她的丈夫,那个戴着厚如瓶底的眼镜的病恹恹的年轻人姓胡,每天只是在家里翻翻书,写写字,像个学者模样。
真是的,这年头还干这个,写些破诗词歌赋干嘛?能当饭吃吗?
而他们的孩子,那个六岁的娃娃,生得却是可爱,总是在院子里疯跑,或是跑到东厢房门口拍打着,要老马陪她一块玩,或是举着老马从院墙边上掰下来的虎杖,追赶着蝴蝶和蜻蜓。
然而住正房的高老板也和胡先生一样戴眼镜,但他们夫妻俩却成天不着家,按说他们家境优渥,不愁吃穿,俩人早就该生个一男半女,可到现在老马也没见过。
大约也是这样的原因,老马常常催着孙女定下终身大事,哪怕说先随便谈一谈也是可以的。以老马的脸面和身份,等孙女再大一大,不愁找不到个门当户对的孙女婿。
想到这儿,老马收回在口袋里拨弄着青蚨的手,拢了拢腮帮子上没刮干净的胡子,又开始想象着自己能抱上重外孙女或是重外孙的日子。
只不过每次老马和孙女提起这件事时,她总会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搪塞过去,有时老马催的紧了,爷孙俩甚至能吵起架来。
年纪轻轻,十几岁的孩子……真是随她爹……哎。
老马叹了口气,呼噜呼噜灌了一大口被冲的早就成了白水的茶汤,干净利落地从石墩子上站起来。
晌午温暖的阳光打在老人的脸上,下颌几从有意蓄起的胡子几乎要挡不住他后脖颈上的疤痕。老头伸了个懒腰,迈步也走入巷子里。
自打夜航船经年停靠在港外,已经过去了三个年头。
生养了老九龙城的大江从城西北的山区流入九龙,又被城里的江心岛一分为二,一支继续朝着东南流去,从九龙城东南的山区注入大海,一支则直接从旧城西门的六桥门流出注入大海。
因为东南入海口的海湾结构不利于建设港口,又离商贸航道太远,九龙城西边的入海口就成了九龙商贸重地。
笔直笔直的中轴线六桥门向外延伸,中轴大道把整个六桥港分成南北两个港区。
北港区更靠近九龙的陆上货运干线,主要处理的都是些本土出发商贸订单,不过有一点例外,北港区经常能看到那些操持着一口流利九龙话的阿迪莱商人——毕竟那边更接近他们的铁路轨道。
他们会用相当顺畅的九龙话和北港九龙货商们讨价还价,甚至能写下一些几百年前九龙商人们就已开始使用的计数字符。
即便他们的母语和文化与九龙相差甚远,他们也必须努力地用九龙的办法在这片土地上获取自己的利益。
设若货物从北港接驳而来要运往南港走海运,便得从几条建设在地下的快速货运轨道发往南港。每条北港干道上都会有这样形似旧时代“地铁”似的设施,只不过这“地铁”并不用于客运。
和那些穿着霸下制服的管理员讲明,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交给他们。货物会被力士装入垫着特殊线圈的轨道集装箱中,只消几分钟,任何北港的货物都会被快速转移到十几公里外的南港码头上。
如果说北港还因保留了大量轨道交通而显得有些“旧时代”不甚发达的话,南港则完全就是一片未来口岸的景象。
整个南港区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自动化。由螭吻和霸下统一管理的商贸运输有条不紊,人们只需要在终端上填好订单,货物的交割便可全然交由九龙负责,体型各异的自动机械会将货物带走。
穿梭机和货运机械在南港错综复杂的立交桥和半空中穿行,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集装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间穿行,最终它们的归宿都是一艘艘烙印着九龙名号的货运巨轮。
即便是已经实现完全自动化,这些巨大的远洋货轮保有着黄金时代以前的传统——仍然由一位船长带领出海。只要驶入大海,船长便拥有最高的处置权,他们也必须与这艘船同生共死。
一条又一条的远洋航线结成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将九龙与那个璀璨的世界连缀在一起。
而这些远洋货轮如今为人熟知的则是另一个名字——夜航船。
老马当然还记得这些事,这时候,他正穿过一条渣石铺成烟尘四起的马路,准备前往两条巷之外北十二道街老伙伴的大院里消闲。
木头杆子架起的电线从一排又一排的平房上穿过,那些房子颜色各异,有青灰色的,有淡蓝色的,有砖红色的,还有杂七杂八颜色拼接而成的。
倒也不是因为如今居住于此的人们各有所好,只是因为多年以前北港区的建筑材料多种多样罢了。
越过这些“五颜六色”的棚房,夕阳打在中轴大道高耸的过滤塔上,而在这座新近建起来的过滤塔边上,则是一座被砍去一半身子了的更加巨大的冷凝塔。
那冷凝塔像是一个身死的巨人,变成混凝土颜色的石头,站在细瘦而崭新的过滤塔边上。
因此身死的巨人和那新近的后生,将影子一同打在北十二道街错综复杂的小路上。
老何家所在的这条巷子其实和老马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借了他自己个儿经营起来的菜馆的光,南来北往的走贩常常乐意来这里卖点东西,竟一时多少有些往日的热闹。
老马推开那扇胶合板拼接成的院门,耳畔的热闹一下子便消退了很多。
诶?您可来啦!
瞄见门口走进来的老马,坐在高大泡桐底下还围着围裙的老何便朝他招手示意,比起和他坐在一堆的其他老人们,老何显得更加精干,但这也是事实——他的确要更年轻些。
原本围坐在一堆的几个老人也都各自挪了挪板凳,给老马腾出一块地方了坐下。
干嘛呢?
说到哪儿来着?
许老板的少东家。
接过话茬的是坐在老马对面斜着肩膀的瘦高老头,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剥开手里的那颗瓜子。
老马认得他。他和老马已经是相当熟络的朋友——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过命的交情。
许掌柜儿子?又怎么了?
死了。
死了?
这消息肯定在老马来之前就已经被讨论过了,但这话一说出口,这四个老伙伴们还是唏嘘了一阵。
这……怎么能死了呢?
前些天我去买米的时候,还在他铺子门口见着他儿子来着啊。
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好像是因为他自己个儿钻进水稻脱壳机里头检修的时候,许老板自己没看着。
结果,电门一开……剩下的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了。
文澈还是淡然地剥着手里的瓜子,就像生与死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一样。
啧……真是可惜了。
我记得许掌柜今年比老何小点不多吧?
唔……我今年六十一?宝芳!宝芳?
老何扯着脖子朝院子另一边喊道。
啥?
我今年是六十一吧?
是吧,怎么了?
行了!没事了!
你啊,你小子岁数没我大呢,怎么记性还不如我?
他那叫记性差吗,他那叫怕老婆!
坐在老马身边的另一个老头左眼不自然地转了一圈,旋即拍了拍半边脑袋,那眼球打着转地定住眼眸,引得众人笑出声来。
得啦四爷,你要不改天去换一个吧?或者你直接拿着上我那儿去,小于她肯定能给你换好。
用不着。
嘿,四爷您这话说的——
用不着。
你瞧瞧你瞧瞧,这老东西就是硬疙瘩,他不吃软儿啊。要不然你看他现在还是老哥儿一个呢?
一阵犹如拉风箱似的笑声从泡桐树底下传了出来,但四爷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又不是不能用。
喂!姓何的!
院子另一头的胶合板门后钻出一个系着头巾的女人,朝着树底下的老何挥了挥手里的锅铲。
到饭点了!别摸鱼了!
行行行,来了来了。
老何咂咂嘴,把原本攥在手里的瓜子放回树下的小桌子上,提起围裙擦了擦手。
得嘞,我忙去了。
别忘了啊,后天下午,
都记着呢。
诶,对了,咱俩对一对有几个菜……明天再说吧!行!
老何点了点头,赔笑着从树底下火急火燎地跑到那扇还往外间歇冒着热气的门前,接过那女人手里的锅铲。
你看这不是怕老婆是什么!
要是没有宝芳啊,老何他这馆子也干不起来,光靠他自己怎么着也撑不起这么大一个摊子。
四爷,那事儿,怎么样了?
文澈喝了一口茶水,把手里的瓜子皮都丢到桌子上早已隆成小山一样的垃圾堆上。
四爷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档案的事儿?
嗯。
当年从外地借调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打仗,好像说档案就这么没了。
倒也无所谓,也能活着。
你是能凑合着过,你不是还有那几个孩子?
四爷咽了口唾沫,没再说话,也不肯再喝一口茶水了。
要我说,本来就该是给你的补贴,怎么可能就差你这一份?
现在也不是什么吃不上饭的时节,还差这一个下岗的补贴了?
四爷大手一挥,不愿再继续谈下去。
我儿子还能支撑着。
哎……
滴——滴——滴——
挂在泡桐树上的一台有些褪色了的终端机突然尖锐地发出蜂鸣。
怎么回事……
滴——滴——滴——
注意,注意……夜航船代表委员会发布通知,请各位居民有序回到家中,等候进一步通知……
注意,注意……夜航船代表委员会发布通知,请各位居民有序回到家中,等候进一步通知……
不只是院子里挂在树上的这台终端机,整个居民区里的大小终端机都在反复地播报着这份特别通知。
大概是又有什么情况吧。
行吧,我可才刚过来就还得再回去,真是的……
老马站起身来,又抻了个懒腰。
四爷呢?
走。
都先回吧,明天再说。
老何?老何——
文澈梗着脖子朝方才老何钻进的厨房高声喊道,那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反复的蜂鸣警报中竟显得异常清晰。
诶!我知道了!
然而那门后却没有出现老何的身影。
等警报解除之后再说吧。
文澈也随着老马站了起来,但一阵眩晕猛地袭上他的眼前。
幸运的是,在文澈晃悠着摔倒之前,一只粗糙、几乎磨平了指纹、布满老年斑却又坚实有力的手擎住了他的肩膀。
慢点。
谢啦,四爷。
文澈点了点头,被四爷掺着,跟老马一同被送到门口。
注意,注意……夜航船代表委员会发布通知——
四爷,你和老何小心着点。
嗯。
你俩能回去吗?路上人多。
习惯了,这有什么的。
四爷点了点头,老马和文澈便也不再多做停留,迈步走入被警报指挥着有序回家的人流之中。
那花白头发的年迈的工人拿下原本顶在门上的木棍,犹豫了一下,仍旧合上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咔哒一声,锁上了大门。
四爷!
这时候老何才从厨房里跑出来,跟着四爷一块布置着院门。
老马和文澈他们都回去了?
嗯,都回去了。
行,那……孩子们呢?还有汪大哥呢?
孩子们都在。
那些趴在西厢房门口的孩子们似乎是注意到了四爷的目光,一股脑地又挤回了房间里,但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仍在门边上悄悄地冒出头来。
才都疯跑了一下午,这时候都在。
先启就让他在厂里吧,有什么事他们厂里也会有照应的。
行,等一会正房的王先生回来就从馆子那边进来吧。
老何一边说着,一边又接过四爷手里的门闩,抵在了院门上。
有啥用……
嗨,心里安慰么这不是。
又不是头一次了。
老何挠了挠头,又反身跑回了冒着热气的厨房里。
四爷也没再多说话,扭头走到自己居住的那件小小的西厢房门口。
唔……
行啦,都进屋去。
他就像一只驱赶着雏鸟回到巢中的老鸟,挥动着苍老的双翅。
别害怕,天塌不下来。
见得雏鸟们都回到了鸟巢,他才放心地大步走到院门口。
老何!
诶!
来关门!
啊??
刚钻进厨房里的老何又很快地探出头来,但院子里已经没了四爷的身影。
我上工厂那儿去。
看好孩子们。
从北十二道街回到自家居住的大院里,老马少见地在院里见到了匆忙回家的高老板一家,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夫妇二人似乎正在和西厢房的小于一家商量着什么。
马大爷,您可算回来了。
平日和马家几乎没什么交集的高老板从院门处连忙把老马请了进来,不仅是他,就连小于和胡先生脸上也都带着些焦虑。
都在这儿干嘛呢?
夜航船不是下发紧急播报,要人呆在家里,有要事通知。
大约是又有什么别的事儿吧……这不是很常见吗?早年间三天两头发紧急播报,耳朵根都磨出茧子来了。
马大爷没听到些别的消息?
站在高老板边上穿着妥帖的女子正是高老板的妻子。
我?没有啊,怎么了?
刚才夜航船下播报之前,医疗中心就已经传开了……
说是嘲风和蒲牢大人去空中花园谈妥了条件,咱们都要搬去纯净区生活了。
有这回事?
方才我那边和诺曼矿产跑业务的朋友也跟我说了同样的事,只要去了纯净区,就不会有什么帕弥什的事儿了,那可是‘纯净’的地方。
要是连带着工厂也一块转移过去,安全也会有保障……
净扯淡。
老马不屑地摇了摇头。
在海上飘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回家了,再拖家带口地上别的地方住去,怎么可能就答应下来说走就走?
那么有能耐,咋不一步到位去那个空中花园上住呢?
我也觉得这事儿不太可能,也有可能是三人成虎。
所以……马大爷您没听到些别的风声吗?
高老板的眼睛里明显藏着别的意思,老马也意识到了他究竟在问些什么。
你说枳实啊?
是的,这事还是蒲牢众那边的话比较准。
你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因为蒲牢这几天不在么,她们其他的蒲牢众最近都在连轴转值班,一连着得有小半个月没着家了。
这样啊……
嗨,总而言之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都回家去吧——
然而老马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谁啊,真是的……
身板单薄的胡先生正好靠着门边,刚一拿下门闩,便被冲起来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咳……枳实?
有紧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