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遙遙從東邊的地平線上探頭,朝霞刺破了黑暗,然而晨光在過渡到這裡的時候逐漸變得沉暗。
蒼穹中出現了一道無形的界限,遙遠的東方是第一縷晨光,溫暖而明亮;但頭上的天空尚未被普照,寒冷而深邃。
這是一場迎著朝陽的逃亡,在那隻白鷹的引領下,將深沉悠遠的黑暗甩在了身後,向明亮溫暖的世界出發。
湛藍高遠的天空上忽然出現了一束比陽光還要刺目的光線,如墜落地表的流星,直直地落在了自己的後方。
在回頭之前,身前傳來了萬事的聲音。
不要回頭。
繼續走,不要回頭。
跨越那條界限,不要回頭。
無論是那隻異合生物,還是被埋藏在其中的那個殘破人形,全部都拋之腦後。
仿佛只要不去想它,那股沉重的負罪感就不會將自己壓垮。
回程的路上,戈壁沒有揚起任何風沙,如影隨形的鯨歌消失了,紅潮像是一潭死水,不再氾濫蔓延。
深知這背後代表的一切,步伐越發地沉重。
朦朧之中,看見了遠方那個熟悉的小山丘上,站著三個熟悉的身影。
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衝上前的露西亞用力地抱住了。
指揮官……指揮官……
她的顫抖傳了過來。
不可以再有第二次了,無論有什麼必要的理由,都不可以像是這次這樣單獨行動了。
劫後餘生本該充滿了喜悅,現在充斥在內心中的只有沉重。
環視了一眼四周,除了緊緊抱著自己的露西亞外,麗芙和里都一臉肅穆地站在一旁。
在自己獨斷地做出決定時,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們的心情。
只是覺得,如果是他們,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想法。
此刻的自己卻深刻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他們在,無論如何,都不該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指揮官的確要為這次不辭而別好好地反省一下。
麗芙臉上的嚴肅維持了不到三秒,就化作了更為柔軟的神情。
要更加、更加地……珍視自己啊。
——!
露西亞終於反應過來,鬆開了自己。
麗芙,替指揮官檢查一下。
不要緊張,露西亞。
指揮官身上沒有傷。
里定定地凝視著自己,無需多言,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切。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是太累了嗎?休息一下吧……彙報之後再說。
關於灰鴉在這次作戰中違命的具體事宜,我已經整理成報告了,到時候會提交給空中花園。
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我們罔顧作戰指揮中心的指令、擅自行動,是既定的事實。
這次回去,大概要在軍事法庭上周旋一陣子了。
完全沒有懼意嗎……
不知道該說你是心大,還是說你無所畏懼。
算了,不是說這種事情的時候了,回來就好。
指揮官在哪裡,我們就在哪裡。
只要指揮官在,就沒有任何需要懼怕的東西。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關於這些難民的處理事宜。
他頓了頓,斟酌了一下,才緩緩說。
大部分人,仍然選擇留下。
但是有小部分人,決定離開。
人數不多,即便我們的地面保育區還沒建設完畢,臨時的設施也能夠勉強承載。
再過不久,空中花園會派運輸機來轉移他們。
這裡的環境,說實話,已經並不適合人類生存。
即便紅潮不再往這裡蔓延,殘留下的帕彌什病毒已經阻斷了他們前往其他城市的通路。
留在這個地方,支撐不了多久。
但是他們選擇留下,我們能做的,只有尊重他們的選擇。
如果凡事都用結果論來定奪,那麼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行為都是沒有意義的。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化簡為報告上的存亡數字。
正如里先生所說的那樣,我不認為指揮官所做的一切是沒有意義的。
指揮官守護住了他們的內心,他們的願望。
正是因為指揮官直到最後一刻都在為他們的命運奮鬥,所以我們最後才能互相理解。
互相理解嗎?
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殘破人形接過位域節點後,近乎解脫般的微笑。
還沒有整理好語言,不知道如何將這件事情告訴眼前的三人。
目光下意識地去尋找那個唯一和自己一樣,知道全部真相的斥候。
機體受到的損害已經被緊急維護了,現在的萬事,正靜靜地,躺在一個草垛上,沐浴著陽光,閉目沉眠,看上去睡得非常安穩。
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思考構造體是否需要睡眠,還是去思考到底要不要叫起他。
思索片刻後,沒有去貿然驚擾他的睡眠。
好不容易跨越了一切,此刻短暫的休憩,應該是可以被允許的。
無論地上的萬物如何掙扎,也不會影響亙古不變的斗轉星移。
這顆星球向來如此——平等的殘酷,平等的慈悲。
戈壁荒漠極少下雨,但是每次下完雨之後,天空都會如明鏡般澄澈透亮。
濕潤的塵土還不能被喧囂的風揚起,此時此刻,一切都讓人感到了明鏡止水的美感。
一身筆挺軍服的漢斯,靜靜地屹立在營地外。
周圍的景色被一片燦爛的靜謐擁抱著,通透極了。現在站在這個地方,也可以眺望到那片波光粼粼的遙遠海岸線。
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的窸窣聲。
漢斯沒有回頭。
老人走到了漢斯身側,和他一同眺望遠方。
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撤退。
……
漢斯閉上了雙眼。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真正的日出了。
細數片刻,漢斯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將近十年不曾落地了。
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亡靈,被大氣和重力放逐,漂泊在近地軌道上。
現在空中花園的孩子們,已經快要忘記黃金時代了。
他們忘了自己從何而來,他們忘記了自己的文化如何誕生。
他們在星辰之間睜開了雙眼,地球對於他們而言,和月亮沒有差別。
我們告訴他們,地球是我們的故土,可是我們無法告訴他們,為什麼這裡是我們的故土。
很快,所有的東西都要成為歷史的碎屑了。
……
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會離開。
但他是軍人,他沒有選擇。
活下來的人,必須延續逝者的夢。
只有活著,才能有明天;只有活著,才能復仇;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無論再怎麼痛苦,再怎麼不願,即便要扼殺自己真正的願望,他都必須離開。
不需要愧疚嗎……
不可能的。
這些負罪感,沉重到讓人無法動彈,幾乎要將他壓垮。
但是也會成為讓他無法逃離的枷鎖,將他束縛在戰場上,繼續面對眼前的所有地獄。
到死為止,他都會戰鬥,用他的方式戰鬥。
無論多不光彩,多不體面,被別人唾棄……他都會戰鬥,直到心跳停止,直到粉身碎骨。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什麼不屈的松柏。
他只是一塊不願倒下的墓碑。
如果連他都倒下了,那麼那些鐫刻在他身上的、無法追憶的黃金時代的榮光,就要徹底成為漫長時間長河中的塵埃了。
穿著筆挺軍裝制服的男人已經離去,現在只剩下自己站在這片山丘上,孤單地瞭望著遠方的大海。
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了,竟然還會感到傷感嗎……
恍惚中,似乎聽見了波濤的聲音。
那必然是自己的錯覺。
海岸線太遠了,即便乘著風,波濤的聲音也不會傳達到自己的耳中。
這是自己記憶深處的殘響。
他緩緩地就地坐了下來。
碧藍色的天空上,驟然出現了幾個黑點——想必那就是空中花園派來接收他們的運輸機吧。
老人回頭瞥了一眼營地內,一部分人已經從自己的居所裡走了出來,大抵是一些年輕的孩子。
之前走失的男孩,此刻正倚在自己的奶奶身側,朝這裡揮手。
於是,老人也朝他揮了揮手。
要好好地長大啊。
近乎喃喃。
人漫長的一生之中,充滿了各種別離。
所認識的人,一個又一個地從他的世界中消失。
無論是深愛的人,還是憎恨的對象,都早已不在了。
眼下不過又是一場再正常不過的別離而已。
他無法離開這片土地,他們都無法離開這片土地,有些人終其一生,都要被束縛在他們的故土上。
即將離去的人和選擇留下的人互相告別,臉上卻沒有任何悲傷。
因為目送著雛鳥遠去,並不是一件值得令人傷感的事情。
她做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噩夢。
身體被撕裂,被分解,然後被再次拼湊。
撐著這樣支離破碎的身體,她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徘徊到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樣。
朦朧之中,有誰在勸說她放棄。
只要放棄了,就不必繼續忍受痛苦;只要放棄了,就不必繼續面對地獄。
還有什麼未盡之事沒能完成嗎?她不記得了,似乎已經沒有了……
不,不對。
「不要因為種種奇景而使你迷惑不寧。」
「不久我們有了空暇,我便可以向你解答這種種奇跡,使你理解這一切的發生,未必不是可能的事情。」
「——」
一個名字在腦海中掠過,儘管無法想起那個名字的具體音節,但是她打從心底裡對它感到了懷念。
然後一束光芒刺破了永夜。
黑暗像一道帷幕,從這團光所在之處撕裂,向兩側緩緩拉開。
忽然,五感回歸。
緩緩地從荒蕪的地上撐起了上身,她仰起頭,睜開了雙眼。
天空湛藍而高遠,太陽就掛在哪裡,不再是宇宙裡那顆仿佛將一切灼燒殆盡的熾熱光球,大氣讓它將恩惠平等地賜予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是那樣溫柔,溫柔得讓人忘卻一切悲傷。
她在這裡看見第一束光,呼吸第一縷風,踩上第一顆泥土。
自己是誰,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她只想要,將這一路來看見的奇跡,向你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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