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停駐在一個不和諧音上,樂曲中斷。
她長久地凝視著琴鍵,飄蕩在腦海中的那片晨霧牢牢地盤踞在黑與白之間。
她知道自己必須穿越這片迷濛的霧。
她知道這是一首由愛意引領著的樂曲。
她知道自己必須被完成,即便自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而未來的自己又將不再是現在的自己。
她正穿過那場霧,去往另一片星空。
它閃爍著,將我們分離……
——說吧,伊利斯。
在另一個二十四小時前。
正午的陽光慵懶地照耀在康斯塔雷耶的沙灘上,這也意味著,距離自己的假期結束只剩下這最後一個下午了。
比起先前的排程,這午後彷彿寬廣到一個星系那麼大,這或許也是因為先前的工作太過勞累。
就像現在這樣,躺在沙灘上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想,數著太陽如何一分一分地在天際掠過。
突然,一個黑影遮擋住自己的視線——
請問是[player name]嗎?
本能地想要摘下墨鏡看清楚擋在自己眼前的是誰,可話音還未落下,一個長方形的乾癟的東西就隨著一抔細沙掉在自己身上。
您的快遞已經送達,請簽收。
那是隸屬於康斯塔雷耶的一種快遞機器人,它伸出攝影機掃描了一下自己的樣貌,便自顧自地驅動著小小的履帶離開了。
等自己想要追問送來快遞的機器人時,它已經離開很遠了,看起來似乎是還有其他快遞急著要送。
掉在自己身上的那是一個手掌大小的紙袋,泛黃的牛皮紙袋上一個字也沒有。
太陽很快就把紙袋上的沙塵也烤得溫熱,好像陽光也鼓動著自己打開它似的。
但如今手邊也沒有拆信刀,只好順著短邊的一角,撕開了這封不知來源的信——
落入手心裡的,是一朵幾乎要碎成粉末了的鳶紫色的花。
如同利劍能夠磨破劍鞘,被一個名字緊緊攫住的心與靈魂也把胸膛磨得難受。
那個名字曾在夜晚與字裡行間中搖盪,陳述著那個名字。
那個名字曾陳述暴風雨,用漫天的星與寫乾了的三瓶墨水陳述沿著花序散步的精靈,陳述她自己。
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漫上沙灘,卻只能無助地擱淺。
很快,自己的足跡問遍了康斯塔雷耶漫長的海岸線。
那些友善的機械體們卻並不能給出問題的答案。
像這樣邊走邊問,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原本細膩的海沙也開始刺痛自己的雙腳,只好暫且坐下來歇息。
現如今自己身處於一片純白色的石牆之前,潔白光滑的石牆在這片沙灘上格外顯眼。
這片錯綜複雜的石牆反覆地糾纏著,而一邊較矮,一邊較高,就像一首生長在海邊的波萊羅,一座盤旋著的迷宮。
在這些潔白光滑的石牆外面,沙灘上放著一架黑色的鋼琴,對著海岸的一側石牆上則釘著一塊木牌。
上面寫著:濱海藝術花園。
之前倒也曾經聽艾拉說起過,這座城市曾經的管理者精於藝術,這樣想來,在城市裡設立這樣的地方也並不奇怪。
那架鋼琴大約也是為了烘托氣氛而被擺放在這裡。
只不過在海風和沙塵的侵蝕下,這架鋼琴原本的烤漆已經開始掉落,顯露出裡面的金屬和木製結構。
陽光也照在那深黑的烤漆上,折射出並不亞於一旁潔白的石牆的光亮,那鋼琴好像黑洞一樣,陽光也只是圍繞在它身邊的吸積盤而已。
一個雜糅的衝動驅使著自己,起身走到了那架鋼琴邊上,手指劃過琴鍵——
「一切無常事物,無非譬喻一場。」
「不如意事常八九,而今如願以償。」
「奇幻難形筆楮,煥然竟成文章……」
那本該是千人完成的宏偉合唱,在最後的最後匯聚成一個宇宙的熱情。
極緩慢地,自己/她的手指輕柔地觸碰著那些音符。
那塵封在厚厚一沓信紙裡的手抄樂譜如今竟記得並不真切,五線譜糾纏住自己的手,遲疑地邁向下一個音符。
這到底是該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
猶豫了一下,終究自己還是沒能將下一個音符奏響。
為什麼不繼續呢?這位客人?
一個溫和的機械聲在潔白的矮牆後面響起。
那機械體提著一個小小的桶,桶裡還插著一把鏟子,看起來似乎是這裡的園丁。
當然沒有,您彈奏的鋼琴樂配合著海浪聲很優美。
所以,您為什麼不繼續呢?
真是可惜,昨天夜裡也是這樣——
沒關係,您想說什麼?
面前機械體腦袋逆時針地轉了一圈,像是回憶著什麼。
昨天夜裡本機在這裡值班時,也聽到了相似的鋼琴樂。
但很可惜,大概是我打擾到了那位演奏者,當我想要過來查看情況時,樂聲就停止了。
是的。
機械體的腦袋又轉了一圈,接著說道。
如果沒什麼事了的話,我就繼續工作了,祝您開心。
倘若您想要在花園裡欣賞這些花兒的話,請自便。
對了,這座花園很複雜……不過您每逢交叉路口就向左走,總會找到路的。
說著,那位園丁便又提著小桶和花鏟,自顧自地扭過頭去離開了。
捏著口袋裡信封,自己的另一隻手也從鋼琴上收了回來。
昨夜在這裡奏響這架鋼琴的,一定是她。
但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知道。
陽光照在花園的石牆上,那純白而如同鵝卵石光滑的表面彷彿有一千個人在合唱。
這首交響樂本該由上千人的樂隊和合唱團完成。
天使以愛與歡樂為火,將墨菲斯托擊退,挫敗了它和浮士德的協議。
而浮士德自始至終的理想與熱情從未改變。
無論魔鬼如何引誘他,無論現實有多麼沉重,浮士德都沒有放棄過他的追求。
她安靜地坐在天鵝絨墊子的鋼琴椅上,指尖在已經合上了的琴蓋上流轉。
或許他從未真正擁有過真理,但他一直都在追求真理,這就足夠了。
「永恆女性自如常,接引我們向上」。
走入花園,樂聲也沒有停止。
這座花園雖然建在沙灘上,但裡面又開闢出許多專門栽培了許多綠植花朵的土地,想必就是那位園丁的手筆。
在潔白石牆的映襯下,顏色各異的百合、鬱金香和其他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朵顯得更加鮮艷。
一開始這些石牆還較矮,模糊的綠植隔斷出一條林蔭道來,越是往裡,這石牆就越高,看不到任何花草,如同一道高過一道的白色巨浪。
每一條由兩側石牆形成的小徑總是一邊高一邊低。
就這樣朝著花園更深處,一些開在牆邊的小花時而在左邊,時而又在右邊。
這時候,太陽已經開始斜斜地向著天邊落下。
是要來這裡找什麼嗎?
揣在口袋裡的手又一次捏緊了那封信。
不過現在想來,裝在信封裡的未必是一朵花,只是那些碎屑上的紋理很像。
甚至自己根本也無法確證,那就是一朵曾經盛放而今乾枯粉碎的鳶尾花。
但那「應該」是一朵花。
這花園的小路上帶了些海風的潮濕,即便是純白的石牆上也能見到些許乾涸了的如同晨霧的露水的印記。
或許是因為空氣過於潮濕,焦慮從信封裡面蔓延出來,在自己的手上結成同樣如同晨霧的印記。
「對了,這座花園很複雜……不過您每逢交叉路口就向左走,總會找到路的。」
那位園丁是這樣說的。
不過在每一個分叉的十字路口,向左的那條沙路上都有一條行淺淺的足跡。
這絕不是那位機械園丁的足跡,這更像是一個人類的足跡。
向左,向左,向左,向左。
每次向左的路口上,都會有這行足跡。
身邊的石牆越來越高,預示著自己越來越接近這座花園的深處。
種在石牆底下的花兒似乎也像是一同加入這有條不紊的漸強,越來越繁盛。
沿著這行足跡,向左,向左。
每個分叉路口上,這個足跡都無比堅定地向左走去,甚至沒有絲毫地遲疑。
這足跡引領著自己,又在身後留下新的足跡,而那些足跡最終停留在一方窄窄的花坪前——
那花坪里安靜地開著一朵鳶尾花,輕輕地搖曳著,脆弱得彷彿隨時都會碎成粉末。
但還是這樣,堅韌地搖曳著。
好像從一開始就在這裡一樣,無人知曉,也無人照料。
除此以外,這花坪邊上還放著一支長笛。
沒有任何聲響。
……我將從更深的靜寂中歸來。
黎明散去的霧留給大地的露水,升騰凝聚,成為雲朵,又化作甘霖降落。
我與霧沒有什麼不同。
太陽將要落下,黎明如此遙遠,晚浪將這座城市包圍。
離開了花園,自己又一次站在了康斯塔雷耶的沙灘上。
再有幾個小時,空中花園的運輸機就將抵達這座城市,自己便會再次回到之前的生活中去。
在沙與沫之間,分明地落著一張照片——
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音,沒有人看過她的文字。
甚至連她的名字也少有人能提起,時間也將她拋棄,像一個不可多言的謎底。
甚至連她自己都無法從記憶的井水中暢飲。
因為人們從來都不是自願被人遺忘,請記住。
因為總有人有自己的手段不被人遺忘,而有些人甚至不能發出一個卑微的聲音。
因為總有人能左右著時代與記憶能展現什麼,而不必展現那些真正應該留下的東西。
即便如此,她也在努力地言說、書寫、證實著自己。
即便如此——
最後一個音符不捨地劃入夜空,康斯塔雷耶的夜晚又陷入溫和的寂靜。
琴蓋如何被打開,又被如何合上。
在她站起身時,未曾注意到一張小小的相片從琴上滑落。
那是這座花園唯一留給世界的東西,被稱為「紀念」。
她似乎還在回味著指尖的觸感,但那引力已經將她引領上新的旅途。
我……也聽見了。
我會找到你的,就像我始終相信,你也會找到我。
——我的星,你望著群星,我願
——化作天空,得千萬隻眼睛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