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低音漸漸沉落下去,淹沒在周遭的砂礫聲時,賽琳娜不自禁地舉起一隻手,向眼前的老人致意。
轉瞬,她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是在觀眾席上觀看戲劇。方才唱起的故事,也並非虛構。
那個男低音,不徐不疾地念誦完了一段作戰報告——本該是如此的,但柏亞德選擇了用他蒼老卻多變的嗓音,給賽琳娜唱完了這段報告,彷彿獨自唱完一出歷史劇中的一幕。
那是一位士兵臨終前的故事。
在那次堪稱極境的戰役中,士兵為執行對某個感染發信裝置的斬首行動,一人開啟了廣域搜索雷達,在尋找到發信裝置座標的同時,也吸引了感染體聚集到他的所在位置,因此身亡。
這些與賽琳娜在報告中看過的並沒有太多不同。
——如果沒有柏亞德手上打開的通訊裝置裡,那個士兵淒慘的畫面,本該是沒有什麼不同的。
我看著弗洛拉死在我面前,給我發送了感染體的位置資訊。
然後,通訊中斷了。
通訊裝置的螢幕上落著一個座標的方位資料,資料後跟著一串串的亂碼。彷彿那位士兵在通訊中叫出那個座標後,剩下的聲音便被感染的資訊亂流衝散成了雜音。
看剛剛那表情,你能想像他到最後死亡時會是什麼樣子嗎?
我想,那是我用我所有的語言都難以直接描述的神情吧。
他的淚腺大概會破損成一灘水,混到他滿地的迴圈液裡。如果後悔和痛苦能夠融到那灘水裡,那這些感情大概能從水中析出結晶。
在通訊中斷時,他的表情烙在了這終端上面,就這樣死死盯著我。直到我收到他發來的座標。
是啊,表達即藝術,他用他的生命,向我展現了這部藝術品,裡面包含的只有悔恨。
真是動人啊,這藝術品,甚至讓我也悔恨起來。
憑著一腔熱血上戰場,最後迎來這種結局的傢伙,我都不知道看多少次。
他們死前的面容,死前的哀嚎,都是這麼像,仿佛是一個個重複演出的戲劇一樣。
這樣的戲劇……怎麼可能不讓我悔恨呢?
柏亞德沉痛的眼睛望向了賽琳娜。
不,可能我得後悔得更早點。要是我的那部劇,寫得能夠再成熟點……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那只是太過遙遠縹緲的可能性了。
輕輕地,賽琳娜歎了一口氣。
她回想起了先前柏亞德的那聲輕笑。
裡面有的不只是輕蔑,還有深切的……無奈。
那聲無奈的笑,遠遠比輕蔑要更加沉重地壓在她心上。
不,那聲笑遠沒有那麼沉重。在此之外的重量,來自她自己。
在決心尋找弗洛拉女兒的時候,她就已預設好了一個自己希望聽到的答案,她在心中編織了好多次那個軍人完美的形象。
她就這樣隨意地將自己的思考施加在他人身上,隨意地將自己理想中的精神施加在她塑造的雕像上。
而如今現實將這雕像摧毀。那沉重的傲慢與期盼,就這樣壓在她的心頭,令她再一次難以呼吸。
就像眼前的老兵一樣,他背負著這份沉重,已經走在自己前頭很久很久。面對著同樣帶著期盼的自己,他只有無奈。
……我必須去見見她。
許久,賽琳娜終於開了口。
那位弗洛拉的孩子,我必須去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