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部和後勤部相繼斷絕補給後,醫療部補給中止的日子也到來了。
默默地用完最後一餐後,醫療部全體人員集合至基地邊緣。這裡有一處直接通向外部海洋的出口。
天色晦暗,下著陰鬱的雨,一如人類此刻將要面對的未來。
研究員們撐著傘站在雨中,隊伍最前方是拉斯特麗絲,以及已經走進水中的拉彌亞。
水面上唯一的光源是遠處亞特蘭蒂斯附屬建築的燈光,像飄搖不定的黯淡螢火。
拉彌亞,你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我們決定將你送入外部海洋。
你的責任是收集外部情報。如果帕彌什災難結束、世界恢復平和——雖然這不太可能——但如果這真的發生了,你要回來通報我們。
是。
我說完了。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要說的話?對誰說?
拉彌亞有些困惑。
看來你沒有要說的了。你們呢?
她回頭望著醫療部的眾人。
醫療部醫療部長上前一步。
我們沒什麼可幫你的了,走吧,拉彌亞。
拉彌亞最後一次深深望了所有人一眼。在他們身後,是高聳入雲的、鐵灰色的亞特蘭蒂斯,它的頂端幾乎與烏雲融為一體。
她躍入海水。
水面上泛起一圈巨大的漣漪。
不等漣漪消散,拉彌亞就消失在了視野中。她走的時候沒有任何留戀,誠然,這的確不是什麼值得令人徘徊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後。
哈,哈。
拉斯特麗絲斜睨了他一眼。
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起了聖經裡的故事。
大洪水之後,諾亞放走了一隻鴿子,鴿子帶回一根橄欖枝,於是諾亞知道洪水已經結束了。
我們剛剛放走了我們的小鴿子。
只怕她找不到橄欖枝,我們也等不到洪水結束。
但是給她一個寄託,總是好的。
我不認為那樣軟弱的傢伙會將「使命」掛記在心上。
不一定,有一個目標,總比漫無目的地在這個世界遊蕩更好。
你一直在照顧那孩子。
談不上照顧,只是讓她保持健康狀態而已。
為什麼?我並沒有指派你,或任何人來承擔這個任務。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個孩子在我面前死去。
這是你為她準備手術的原因嗎?
不完全是。那我問您一句,您當初又是為什麼決定救她的呢?
因為她是人類。
我大概也是一樣的。
這個孩子並不聰明,甚至可以說是愚鈍。
是的,她的反應相當遲緩,而且十分情緒化,不具有任何過人的理性潛質。
體力也很差勁,連粗活都幫不上忙。照顧這麼個一無是處的小東西很費神吧。
費神倒是談不上。說實話,她無能到了甚至沒法給我製造像樣的麻煩的程度。
她有一次衝進我的辦公室,對我大喊大叫,就因為我不允許她帶走她媽媽的照片。
她還做過這種事?不過,那才是正常的、想念母親的孩子的反應吧。
也許吧。我已經遠離「正常」的人類社會太久了。
現在沒有什麼「正常」的人類社會了。
她身上的確有一種我們所缺乏的東西。
是什麼?
軟弱。
這不是什麼好特質。
但這是「普通人」的特質。亞特蘭蒂斯是一座堡壘,我們有戰死於此的覺悟,但那孩子……只是被偶然捲入這場戰爭的平凡的人。她無法選擇自己在哪裡出生、長大。
之前我也感到她讓我想起了一點什麼,一點我早在進入亞特蘭蒂斯之前就已經放棄的東西。
很奇怪,對吧?愚蠢、怯懦、猶豫不決、甚至冥頑不靈……但我們卻始終無法徹底放棄她,任她自生自滅。
「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
這正是亞特蘭蒂斯之外的世界毀滅的原因。
可我們在這裡拼命工作,要拯救的就是這樣的人的未來。
改造手術、還有收集情報之類的理由……都是你找的藉口吧?
醫療部長苦笑了一聲。
果然還是瞞不過您。
那個改造手術唯一的意義是讓她離開基地後能在帕彌什肆虐的世界裡生存下來。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救她的辦法。她必須自己出去,自己覓食,以後的路能走多遠,全靠她自己的造化了。
聽起來您一開始就沒指望她能回來報告洪水消退的消息。
當然。就算帕彌什災難能結束,我們也等不到了。
哈哈,您可能還有點兒希望,我們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拉斯特麗絲轉過了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同伴。
對方回望著她,眼底只有了然。
我準備回去工作了,你還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醫療部長望著走廊外灰暗的天空。在遙遠的海平線上方,雲層間似乎有一點淡淡的月光,給天空鍍上了一條似有似無的銀邊。
我很抱歉,主管,但是容我說一句自己的真心話吧。
老實說,這裡的風景我已經看到厭倦了,可我還是很希望能多看一次,再多看一次。
那孩子在高壓水箱裡掙扎的時候,我就在想,活著真好啊。
能悲傷、能痛苦、能憤怒、能為了明天竭盡全力。
理性上我已經有了覺悟,也已經準備迎接一切,我知道這是最合理的解決辦法,除此以外別無選擇。
可是,像那孩子一樣,我不想死啊。
我們並沒有缺失軟弱,我們只是不得不「送走」它。
拉斯特麗絲沒有說話。
她站在岸邊,沉默了很久,最後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聲,聲音融化在了大西洋的海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