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彌亞知道,自己在他們當中是一個異類。
她怕死,怕疼,怕餓,她什麼都怕,她時時刻刻充沛著各種各樣情感,她在他們當中,就像是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外星人。
是所有人都是像他們一樣冷酷無情,還是只是她太軟弱?
這個想法經常會纏繞在她心頭,讓她反覆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醫療部的部長最近好像總是忙著寫東西,桌上的參考資料和筆記堆得像山一樣高。
拉彌亞對他印象很深刻,因為他照顧了她很長一段時間。
用「飼養」來形容可能更加貼切。
在他眼裡,拉彌亞可能只是一個個參數的集合體。
身高、體重、血壓、心率、肺活量、基礎代謝。只要這些沒有問題,他就不會多花任何一點精力在拉彌亞身上。
拉彌亞試過在他面前哭鬧。
他的反應只有一種:診斷拉彌亞是否存在心理疾病。確認拉彌亞只是發脾氣之後,他就毫不猶豫地回去工作。
現在的他正在案台前奮筆疾書,寫著一些拉彌亞並不能理解的字句。
叔叔,你在做什麼?
工作。
可是……你的工作不是治療病人嗎?
那是從前,現在任務變了。
任務變了是什麼意思?
很快就不會再有醫療部長了。我得寫好醫藥使用指南,留給同事們。
我……我聽不懂。
意外地,對方並沒有因為她的無知而感到不耐煩。
你知道基地在實行配給制吧?
知道。
食物很快就要緊缺了。
那該怎麼辦?
很簡單,減少消耗。
怎、怎麼減少?
餓死一些人就行了。
拉彌亞睜大了眼睛。
可、可是!要餓死誰呢?
根據職能對當下研究進展的重要性進行排序。
從行政部開始,然後是後勤部,接著就是醫療部了。
你……你也要餓死嗎?
對方的語氣波瀾不驚。
當然。我是醫療部的一員,沒有理由例外。
……
醫療部長自始至終沒有回頭。拉彌亞眼裡只能看到一個堅硬、不近人情的背影,對方甚至不曾為這場交談而停下手頭的動作。
然而拉彌亞卻覺得這一切令她感到無比的恐懼。
她忍不住拔高了一點音量。
那我呢?
什麼?
我……我也要餓死嗎?
哦,你比較特殊,從編制上來說你不屬於任何一個部門……主管應該對你另有安排,但是你並沒有什麼用處,不會留到太晚。
既然你提起了,我可以幫你去問問行政部,看他們把你安排在哪一個梯隊裡。
我,我……
淚水奪眶而出。
聽到抽噎聲,醫療部長終於回過頭。
你在哭?
語言和聲帶已經不受控制,唯一的反應就是抽噎得更加劇烈。
我……
我不想……
拉彌亞不想死。
你現在這個樣子無法交流。
儘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然後我們再談。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手頭的工作上。
不知過了多久,失控的情緒的韁繩終於勉強回到理智手中。
拉彌亞的嗓子變得沙啞,眼睛也有些浮腫。
袖子早已髒得不成樣子,被眼淚和鼻涕抹得一塌糊塗。
聽到哭聲停止,醫療部長再次轉過身。
你可以正常說話了嗎?回答是或否。
……是。
你為什麼想要活下去?
不想活下去的人才不正常吧!
你們都瘋了嗎?!
宣洩情緒沒有意義,你沒理解我的問題,我換個問法。
你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嗎?
……沒有。
有什麼事情是缺了你就無法完成的嗎?
沒有……
那你的生存並沒有任何主觀和被動上的必要性。
什麼是必要性,拉彌亞只是不想死而已!
控制一下你的情緒。
我沒有什麼必須做的事情!但是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沒做!
我想去陸地上。
然後呢?然後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
你甚至不知道去了以後做什麼,就想去陸地?
但我就是想知道陸地是不是和書上說的一樣。
我想親眼看看山和森林,想踩一踩沙子和泥土,聞一聞下雨後青草的味道,聽一聽陸地上的風聲和海風有什麼不同。
樣本室裡有砂石樣本,也有泥土,陸地就是那個樣子而已。
不,不一樣的。
理由?
……我說不出理由,但我就是知道不一樣。
醫療部長看著她,眼鏡反射著無機質的白色冷光,
很長很長時間過去了,那鏡片上的白光似乎終於軟化了幾分。
我明白了,這是「好奇」。
為了加入亞特蘭蒂斯,為了在這裡工作,我放棄了很多東西。
你……很奇妙,你讓我想起了一點兒那些東西。
……嗯?
你想活下去,對不對?
拉彌亞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你就得變得「有用」。這是亞特蘭蒂斯的規矩,這裡不養閒人。
拉彌亞要怎樣才能變得「有用」。
別這麼急。我來想一想你能派上什麼用場。
……對了,有個辦法,但是很冒險。
我願意。
先聽我說完。
在病毒爆發之前,科學理事會正在研發一種技術,一種將人類進行機械改造的技術。
雖然技術並不成熟,但是我們可以基於那項技術為基礎給你進行改造……讓我想想,你本來也沒有下肢,如果要在海上進行遠端跋涉,我最好給你添加點能夠適應海洋的仿生科技,這樣你就可以出去替我們收集外界情報。
作為情報來源,你將擁有活下去的價值。
但我警告你,只有擁有和鉭-193共聚物相性良好的人類才擁有理論上可以接受改造的資格。我們也只是擁有原型技術,不知道後期這項技術是否已經進行了反覆運算——畢竟研究改造人類可不是我們的本職。
我們不知道外面的文明到底變成什麼樣了,也不知道將人類改造之後是否可以抵禦帕彌什病毒的感染,即使這樣,你也想要出去嗎?
我願意。
不等對方繼續解釋,拉彌亞便已連連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