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8 a.m.
坍塌的煙塵落定,被囚禁的屍骸得到釋放,散落冬日的天空之下。
層層疊疊的瓦礫下,爬出了一個虛弱且蒼老的身影。
他奮力推開那些壓在身上的屍骸,從掩埋中側著擠出半身。
……還想拉我陪葬……!嘖!
貝特向著前方平坦的道路抬起頭,迎接他的,卻是一把等候多時的劍。
那個人在哪?
青年踩在他身上,冷漠地逼問著情報。
什、你說什……
這句裝蠢的話才說到一半,貝特就感到左肩的鎖骨傳來一陣劇痛。
啊啊啊啊啊啊!!
其他情報我就不問了,這種情況下你不會說實話,我也沒有耐心慢慢折磨你。
告訴我,指揮官在哪?
你這個畜生,啊啊啊……居然這麼對一個老人……!
你把那些孩子折磨到死的時候想過這個問題嗎?
孩子?哈哈……
你不惜趕到這裡,就是為了給我的小女兒報仇嗎?
我確實很感謝貝拉,也在為沒能救下她而難過,但她不願提起你,我就不該為沒有知情權的事做什麼。
這是為了在此死去的人,還有那些將來可能會被你帶走的孩子。
除此之外的,我想你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諾安抬起腿,向著他另一側的鎖骨踩了下去。
啊啊啊啊住、住手!住手!!
我在問地址。
做夢!說了你會放過我嗎!你這個畜生還不如惑砂派來的複製體……至少他還會……
那是因為你們讓「那個我」忘了運輸部隊的革命失敗後的事。
如果有什麼能改變我的決定還不被我察覺,就只有這一種辦法。
他轉動手腕,把劍刺進了貝特向身側蠕動的手,讓劍鋒順勢切下了半個手掌。
無人回應的慘叫聲再一次從他的口中嘔出。
還要繼續拖時間嗎?就這麼相信「那個我」會趕過來救你?
拖一條瘋狗的時間?
要是你一開始就用更貼近「商談」的方式,我也不必用這種方法和你見面。
諾安再一次抬起腿,踩在了貝特的右胸口。
還沒有發力,這位酷愛對孩子施加刑罰的老人便抖得如同寒風中的枯葉。
你這個叛徒,蕾切爾也是看錯人了……運輸部隊革命的失敗,就是因為你最後的選擇!
而你還在傷害他們的恩人!要不是我給運輸部隊提供的武器,你連手裡這把劍都拿不到!
聽到這些話,諾安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提供給他們的武器又是怎麼來的?又有多少……本就是上層貴族們淘汰下來的東西?
你明知道蕾切爾隊長在做什麼準備,卻還是瞞著她給歐石蘭引薦了能出售那種軍用圓形機械的人,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
空中花園留存的情報要比地面豐富得多,只要查清持有者,再加上一些推測,就能知道這其中的聯繫了。
空中花園?哈……
你對空中花園來說只是個能派上用場的士兵、就像貨物和工具一樣。
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可再聰明也不過是狗裡面的牧羊犬,隨時都會被拿去複製,量產,再隨意扔掉!
諾安對他所陳述的事實付之一哂。
這些話你說多少都無所謂,我只關心我在乎的人怎麼看待我。
不如說。
你認為我是牧羊犬,怎麼還敢帶走我身邊的羊?
……你……!
貝特在劇痛帶來的顫抖中大口喘息著。
「運輸部隊的瘋狗只要還剩最後一口氣都會咬過來。」不正是你說的嗎?
哈哈……運輸部隊……蕾切爾以前還總是跟我說……
說你是個溫和的好孩子……現在看來,她就是因為不了解你,才遭到了背叛……!
蕾切爾隊長在我九歲的時候就見過我做類似的事了,她只是沒必要跟你說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子。
就算這些年收斂了很多,不代表對你這種人也能一視同仁。
…………
時間拖夠了嗎?「那個我」真的會來嗎?
不管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個叛徒!
最後再問一次,指揮官在哪?
你**就該跟著蕾切爾還有運輸部隊的幾千個畜生一起死在雪地裡!!
…………
諾安不再言語,就那樣在他胸口踩了下去。
靠近腹部的肋骨立刻接連發出細小的斷裂聲,淹沒在他的慘叫聲中。
他稍作停歇,給貝特喘息和說話的時間,又控制著自己的力道,確保不會馬上奪走對方的性命。
這是一場無關正義對錯的「審判」,由無數逝者的殘骸在此見證。
行刑者對以暴制暴既沒有表現出施虐的愜意,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憐憫。
唯獨那把釋能劍,正隨著主人的手微微震顫——
那副寒夜一般靜穆的表情下,是諾安為了不被憤怒吞沒,壓抑到顫抖的靈魂。
從肋骨,到小腿,再到膝蓋髕骨……
當所有逃離的希望都從這副年邁的軀體上被剝奪時,貝特終於在淒厲的嘶喊聲中妥協了。
地址……啊啊……我說……
…………
他在戰慄中吐出了一個坐標,距離此處足有77公里。
你盼著「那個我」能趕過來救你,但和他在一起的指揮官卻在那麼遠的地方?
……真、真的,不信你可以帶我過去……
沉寂已久的隱秘信道終於傳來了熟悉且急促的聲音。
指揮官……!你現在在哪?
這個位置,很近……是海邊的燈塔?
……什……
人類的聲音淹沒在一段雜音中,隨後,徹底斷開了。
不,騙你的不是我,我沒有——
釋能劍轟鳴的引擎聲結束了一切。
說到這裡就可以了。
他握著人類的終端看了看,想破壞掉,卻只是關上了它,連著那隻螢火蟲一起丟了過來。
如果「那個我」有記憶,他很快就能找到這裡。
……
從通訊中聽到貝特和諾安的對話後,這位青年的態度終於開始動搖。
……然而他還是堅稱自己誰也沒有信。
無論是空中花園還是升格者,哪一邊在說謊都不奇怪。
惑砂時常會演一些逼真的情景劇,誰又能保證貝特是不是在和「另一個我」演些別的。
但是……
青年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
惑砂確實一直計劃著,想帶走「另一個我」,也不允許我殺掉……他。
周旋了很久,我才找到了機會慫恿貝特私自動手。
如果真的是他說的那樣,「另一個我」才是真正的「我」,也只有原本的意識才能被複製的話。
他阻攔我的原因就能說得通了。
……記憶中的違和感,或許也是因為這個。
……不,不行。
我還不能完全相信你們的話。
誰知道這些聲音是不是編排好了過來演。
即使察覺到了真相,這個承受了太多謊言的人還是不願相信。
只是……
他在躊躇中搖擺著。
如果有一天……我找回的記憶也和你或是「另一個我」說的一樣……
青年倚在牆邊,就那樣沉默了很久很久。
道歉……
不,道歉彌補不了任何事……要做些什麼才行。
那雙陌生且黯淡的眼睛,在這一瞬間和諾安變得無比相似。
驗證這些事之前,我還是會把你們和惑砂的話都當做謊言來提防。
他又變回了冷漠的樣子。
一些「磚頭」,用來砸人或著砌牆。
他面無表情地指了指自己。
惑砂已經在我面前死過2次了,每個惑砂都不太一樣。
現在的他,只是需要一點打發無聊的樂子和稱手的工具。
幫?怎麼可能。
他給了我抵抗病毒和紅潮的能力和接觸到升格者計畫的機會,我們只是在互相利用罷了。
總比「另一個我」要好,被監視著哪裡都不能去,做什麼都束手束腳。
提到這件事,青年眼底閃過一絲憤懣。
他在空中花園也有一段時間了吧?做成什麼事了嗎?
只是多了些麻煩罷了,不如在這裡被我殺掉。
「原本的意識」死了,也意味著不會再有新的複製體了,這樣更好。
我也不需要那麼多的我……「那個我」也會這麼想。
他垂著頭,在紛亂的思緒和自我懷疑中自言自語。
給你們的漂亮牢房裡再加一個人?那種狀態有多噁心,你這種上位者肯定不理解吧?
……我的機體上還有一些只有他才能解決的問題。
到了那天再說,我還不能相信在這裡聽到的話。
他站起身,推開了牢房的門。
6.33 a.m.
嚴冬的海風拍打著燈塔,發出了嗚咽般的悲鳴。
骯髒的雲層低垂著,混沌且暗沉。
徹骨的寒意下,塔頂外側的瞭望台上登上了一個匆忙的身影。
……
諾安在這個和自己極為相似的個體面前停下了腳步。
目光劃過對方黯淡的雙眸與胸前的傷口,諾安便確認了這副機體仍處在升格者的控制中。
……
失去名字的青年也抬起頭看向「另一個自己」。
然而,對方的目光很快就略過了他,轉向不遠處的人類指揮官,確認了後者的安全。
「這個自己」正在用他的漠然陳述著——
即使身在籠中,他仍然活在他無法靠近的人群中,有著屬於自己的「現在」。
即使身在籠中,授格者這條路仍然不值一提。
——憑什麼?
你就這麼相信自己的選擇才是對的?
遮掩了許久,積壓在心中的淤泥終於在此刻決堤。
沒有名字的「複製品」,對著這個一言一行都要被監視的傀儡笑了。
釋能劍的破空聲和嗤笑同時響起,授格者幾乎在眨眼間就來到了諾安的跟前。
鏗——!
鋒芒交錯,電光石火間,早有防備的諾安用身側的雙劍擋下了授格者的斬擊。
憑什麼……這種只能活在籠子裡的傀儡才是「真正的我」?
嘔出這句無法忍受的事實,他加注在釋能劍上的力道逐漸增大。
既然你這麼想結束複製體帶來的麻煩,就乾脆點死在這裡吧……!
授格者攜帶的帕彌什化作猩紅的電流,隨著他的動作不受控制地瀰漫開來。
感染纏繞侵蝕著那副乾淨的機體——像是要把他也拖進地獄一樣。
沒了「原件」,就不會再有複製體了!
雷光在碰撞的劍刃中迸發出灼目的光芒。
兩個身形相似的青年,用幾近相同的戰鬥方式在塔頂混斗,身影難捨難分。
經歷了一夜超負荷的戰鬥,諾安行動已變得有些遲緩。
授格者的力量受到了增強,沒有那把屬於過去的副手劍,他也能用這一把釋能劍揮出更重的斬擊。
兩把釋能劍再次短暫相交,諾安在感染與難以招架的揮斬中不斷閃躲。
——再這樣拖下去絕對不行。
側身閃開劍刃濺射出的雷光,諾安兩步踏上護欄,從高處一躍而起。
孤注一擲的釋能劍撞向下方的影,引擎如雷鳴震耳,就在這一瞬——他忽地放棄了抵抗。
失去目標的授格者控制不住慣性,陡然一個踉蹌,再回身時,預謀已久的副手劍正從上方落下!
……!!
青年捂著受傷的右眼快步後撤,繼而咬牙切齒地抬起頭。
想重新調整狀態進攻,機體卻給予了預料外的遲鈍與僵硬。
接踵而至的,是空氣中驟然上升的帕彌什濃度。
下一秒,無數猩紅的尖刺自授格者的身側綻放,尖嘯著襲向四面八方。
小心!指揮官!
分崩離析的視線已被赤色籠罩——這種症狀,就像惑砂在附近一樣。
惑砂?!
……不對,他要是在附近,不會只做這種事。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青年驀地茫然了起來,他無意識地向後退去,一步步接近了臨海的欄杆。
就在距離墜海僅差兩步的那一刻,一雙手牢牢抓住了他的領口。
——什……!
還未來得及理清發生了什麼事,更大的痛楚陡然迸發——
副手劍刺入了眼眶,幫助它的主人扯出了青年正在翻動扭曲的眼珠。
授格者捂住不斷湧出循環液的右眼,在這劇痛之中發出短促的悲鳴。
運氣不錯,一道傷口就找到了惑砂留下的「監控」……雖然他有可能還留著別的東西。
你說什麼?
——他驚恐地發現,被赤色覆蓋的視野正在恢復。
這種異常是惑砂的慣用方法,你始終在他的監視之中。
哪怕只是弄傷這只用來監視的眼睛,都會被當做反抗的徵兆。
……然後,他就會用這種方式,讓你的機體脫離你自己的控制。
他用那雙被帕彌什尖刺貫穿過的手牢牢抓住試圖後退的青年。
還不明白嗎!到底誰才是傀儡?!
……!
如果你對付不了惑砂,就把位置讓出來,讓我去和他做個了結!
讓出來……?
聽覺與觸覺殘留的紊亂模糊了青年的思緒,他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自己」,呢喃出聲。
是啊,你違規離開了籠子,也要走上這條路了。
踏入歧途的影子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湊到「真正自己」身旁,輕聲吐出了一句話。
…………
陰鬱的天空隱約傳來了雷鳴,寒風牽纏著這句輕慢的詛咒一同灌入了耳中。
趁著這句話帶來的短暫遲疑,「影子」掙脫了「另一個自己」的雙手,後仰著躍向了燈塔下的深海。
——等等!
諾安毫不猶豫地踏上護欄,追著他的身影從塔頂一躍而下!
——在力所能及的最後一秒,人類堪堪抓住了那雙受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