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支離破碎的夢中,她的意識穿行在那些漂浮的碎片之中。
維羅妮卡似乎置身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沒有方向,沒有道路——唯有前方一束灼目的光亮,照耀著某個龐大的事物。
邁開腳步,那束光亮也隨之愈加耀眼,似乎是在指引著她應當前往的方向。
你晉級下一場角鬥了,維羅妮卡。
繼續,最終的勝利獎勵,是離開這裡。
宣告的聲音在黑暗中消散,她繼續前行,握緊騎槍,準備迎接下一場戰鬥,她要用最終的勝利,爭取自己本應擁有的「自由」。
腳步踩踏上競技場堅實的金屬地面,此刻,她也看清了光照之下的那個東西:一個碩大的八角囚籠。
而籠中的「對手」,卻並不是面目猙獰的機械巨獸,而是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機械體,緊閉雙目,毫無知覺地沉睡著。
囚籠轟然洞開,另一個「維羅妮卡」睜開雙眼,緊緊地盯著她,但那空洞的瞳孔中卻沒有任何視覺模組發出的光芒,只有如同深淵一般的黑暗。
……
「維羅妮卡」開合著嘴唇,似乎對她說了什麼,但她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然後,「維羅妮卡」步出了禁錮她的囚籠,但在她邁開腳步的一瞬間,頸項上的束縛項圈發出了強烈的干擾電流。
在持續不斷的電擊中,「維羅妮卡」的軀體不斷碎裂消散,但那雙空洞的瞳孔卻依舊保持著凝視的姿態。
你會死在這裡。
!
燈滅了,一切又重歸黏滯的黑暗之中。
她感到自己的意識在快速下墜,墜入黑暗的深淵之中。
<size=40>核心系統掃描>>>>>>></size>
76%……
92%……
已完成掃描
<size=40>開始模組自校準>>>>>>></size>
自校準,未通過
檢測到部分模組機能受損
<size=40>檢測到遞迴修復指令>>>>>>></size>
自修復完成率:85%
好!殺啊——咬啊——!
我們要見血!更多的血!
哈哈哈哈哈!帶勁,真是太帶勁了!
好!要贏到最後啊!可別這麼快報廢了——不然下次就沒樂子看了,哈哈哈哈!
她睜開雙眼,赤紅的眼瞳凝望著黑暗。
混沌意識中的碎片,已經隨著意識模組的自檢完成而瞬間消散,她伸出手,凝視著其間不斷滲出的循環液。
與此同時,她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她努力地讓自己的機械核心更高速地運轉,試圖令視覺模組的運作重歸穩定。
夢境中另一個自己在束縛項圈的威力下消散的數據畫面,依舊漂浮在她的意識模組中。
她本能地伸出手,碰上了頸項間堅固的束縛項圈——那是自她這副軀體的啟動之日起,就一直存在於她身上的枷鎖。
想用這樣的狗鏈困住我嗎……
可惡。
她鋒利的指爪深深地嵌入了頸部的人造皮膚中,硬生生地試圖將那個項圈扯下來。
但項圈中瞬間激發出猛烈的干擾電流,強烈的痛楚不斷衝擊她的意識模組,令她不得不停下手。
呃……!
那群傢伙,可惡……就應該狠狠地捏碎他們。
在她身處的這處競技場的下層區域,沒有嘈雜的觀眾的人聲,也沒有刺耳的機械獸的嚎叫。
狹小的空間裡,只有濃稠的黑暗包裹著她,這裡沒有競技場中的八角囚籠,沒有需要廝殺求生的角鬥規則——但這依舊是她的「囚室」。
在這間供機械體角鬥士休整的房間中,到處都散落著破碎而粗糲的零件,空氣中瀰漫著機油和鐵鏽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與其說是「休整區域」,不如更像是它們的「囚室」。
更遠處的黑暗中,通向場外角鬥區域的門禁和監控一刻不停地運轉著,監視著這處區域一切細微的動靜。
即便是「囚室」本身沒有上鎖,它們頸項間的束縛項圈也徹底禁錮了所有機械角鬥士逃離的可能性。
長廊兩側,是眾多形制相似的房間,有的房間中有處於休眠狀態,靜靜等待著下一場角鬥的機械角鬥士。
也有的房間中空空蕩蕩,那是因為之前的「住客」已經在場上被碾壓為一地零件。
但用不了多久,新一批的機械角鬥士就會再度被投入其間,這就是它們在等待下一場角鬥開始之前的「囚籠」。
而它們的命運,完全被競技場中的「勝利」和「失敗」所決定。
近乎死寂的黑暗中,從遠處傳來了聲音。
吱——咕——吱——
黑暗中,似乎有什麼硬物在摩擦著金屬地板,發出尖利而持續的聲音。
維羅妮卡敏銳的感知模組捕捉到了異常,這樣的動靜不會是人類,那是某個機械體,離她越來越近了。
……
那個斷續的聲音並非從對面傳來,而是來源於維羅妮卡的腳下。
一個破碎的機械體趴伏在地上,僅剩下半個破碎的頭顱和一隻已經看不出形狀的前肢,閃動著微弱的火花。
循環液不斷從它的殘軀中流出,在身後拖行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而環扣在它頸項上的束縛項圈似乎是檢測到了機體的不合規行為,正在對其進行持續不斷的電擊。
在持續的電擊下,那個殘破的機械體的行為越來越遲緩,受損的發聲模組斷續地發出破碎的語音。
失敗……機械角鬥士……接受處刑……
本機體……無法……存續……
無法……成功解鎖……自由……結局……
對象檢測……型號分析……
編號……CTX-V機能強化型……代號……維羅妮卡……
檢測……你的機體狀況穩定性……強度……良好……
建議……嘗試執行……強行突圍……成功率……0.019%……
……規避……被……強制報廢……流程……
伴隨著又一陣強烈的電流,那個機械體再也無法承受如此高強度的電擊,發聲模組中傳出的破碎語音徹底終止。
更多的循環液從那具殘破的軀殼中淌出,在維羅妮卡的腳邊積聚成汙濁的「鏡面」,倒映出她憤怒的面容。
那個剛剛終結了機械體的電擊項圈在她的手中扭曲破碎,與此同時,終端系統響起了尖銳的警報聲。
……
夠了。
在數小時前、維羅妮卡沉入那個黑暗夢境中的同時,她的眾多「同胞」在外面的競技場上被徹底摧毀。
埃弗瑞特競技場
數小時前
埃弗瑞特競技場 數小時前
距離散場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此前人聲鼎沸的競技場,現在已經空無一人,但聚光燈依舊照亮了空曠的競技場中央。
強光下,一排機械角鬥士靜默地並肩戰立著,如同完全沒有生氣的物件,它們的機體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
「監管者」高大的鋼鐵身軀投下的陰影覆蓋在那些殘損的機械角鬥士身上,短暫的掃描進程後,「監管者」的處理核心迅速確認了它們的身份編碼。
隨後,它打開了通訊終端,向對面的「主人」請求指令。
處理程式已經準備完畢,請下達終結指令,主人。
礙眼的破爛,趕緊給我收拾乾淨。
沒用的髒東西,就應該全部丟進垃圾堆。
是,主人。
我們申請推遲終結程式執行,我們的機體還可以繼續進行角鬥表演。
我們申請,繼續加賽。
申請駁回,開始執行終結程式。
滋啦——滋啦——
在「監管者」的指令之下,機械角鬥士們的項圈同時激發出超高壓電流,貫穿了它們的軀殼。
所有的機械體的能源核心在電擊之下瞬間中斷,沉重的軀殼如同廢鐵一般倒在地上。
伴隨著「監管者」向系統終端發出指令,空曠的競技場上響起了詭異的聲音——原本懸掛著眾多螢幕的空中橫架中,露出了一個巨大的活動衝壓裝置。
液壓裝置驅動著沉重的衝壓裝置持續下降,在接觸到那些機械體的瞬間,那些金屬製成的軀殼如同紙皮一般被撕裂和扭曲。
我們……不想……被終結……
我們……還可以……繼續……角鬥表演……
裝置下降的速度沒有絲毫遲滯,直至與地面接觸得嚴絲合縫,那些機械體的聲音轉瞬消散殆盡。
在完成了這場對機械角鬥士的「處刑」後,衝壓裝置又緩緩上升回了原本的位置,只留下一地已經完全看不出原先形狀的機械體殘骸。
主人,處理進程已經全部結束。
很好,你說得對,今天的比賽,我確實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那個代號「維羅妮卡」的機體,確實值得更大的舞台。
隨後,通訊直接被「主人」切斷了。
而「監管者」的視覺模組並未捕捉到一點小小的異常:在滿地的殘骸中,一個只剩下頭顱和殘肢的機械體緩慢地向外移動著。
「監管者」已然離開,競技場上的一切都已歸於平靜,唯一的聲音來源,是幾個正在依照程式執行清掃任務的清潔機器人。
清潔機器人用機械臂破拆著尚未完全解體的結構,將那些零件的碎片收集投入到身後的垃圾桶中。
它們熟練地按照預定程式的流程,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應當完成的「工作」。
在它們的視覺模組中,那些來自「同胞」的肢體殘件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待執行的工作對象。
而在這如慘烈戰場一般的金屬殘骸中,一個身形嬌小的人類少女正在其間輕盈地穿行著。
啊,請稍微讓一讓……
等等,先別清理,這個零件我還有用!
身著工裝外套的少女在滿地的機械殘骸中和執行任務的清潔機器人中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腳下的零件。
她不時俯下身去,仔細分辨著殘破的零件,將一些尚為完好的零件撿起,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
在清理完那些零件後,她將它們合在掌心,低頭沉吟片刻,彷彿是祈禱,又或是緬懷,再將它們收到自己身後的工具箱中。
她反覆地重複著這個過程,似乎是在做一件只有她明白其意義的事。
……真遺憾啊,剛才那樣,一定很疼吧?
不過現在沒關係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會記住你們的,你們的編號和所有的維修紀錄,我都有好好記住……
一隻外形奇特的小機器人始終跟隨著她,機械關節在移動中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它似乎是沒有被加裝發聲模組,一切與「人類主人」的互動都只能透過動作來表示。
沒錯,阿錘,就是這樣……就是要找這種帶有機體編號的部分。
好,多虧有你,幫大忙了呢。
(指示燈有規律地閃動。)
誇你一句就這麼開心嗎……好吧,我再努努力,爭取之後給你加裝個發聲模組吧。
少女微笑著對那個名為「阿錘」的小機器人說話,彷彿那是自己親密的好友。
嬌小的身形駐足於粗糲的機械殘骸堆中,彷彿一朵在金屬廢墟上安靜盛放的小花。
但這副景象並未持續太久,急促的警報忽然響起,令人精神緊張的紅光籠罩在競技場的每一個角落。
警報——警報——警報——
……?
與此同時,競技場上方的監控系統發出了機械的電子合成音。
警報——警報——警報——
檢測到有未完成終結流程的機械體,目標已逃離核心區域。
怎、怎麼回事……?
不、不會是監控系統誤識別了我剛才收集的那些零件吧?!
少女緊張地左顧右盼,但又不死心地抱著身上那個塞滿機械體零件的工具箱。
與此同時,競技場的外圍,遠遠傳來了沉重的金屬腳步聲。
完了完了那個什麼「監管者」要來了!
(緊張地高速轉圈。)
呃啊——腦子,給我冷靜下來啊,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
少女在緊張的環境中,依舊強撐著給自己打氣讓自己保持思考,忽然,她的眼中閃出了光彩。
我有辦法了!阿錘,快,我們趕緊去把總閘的電給拉了!
(快速上下擺動頭部。)
數分鐘後,競技場的大門轟然滑開,在「監管者」的步伐踏入競技場的瞬間,整個場地瞬間變得一片漆黑。
(好,電閘已經切斷了,就趁現在……)
在「監管者」的視覺模組由常規模式切換為夜視模式的數秒鐘內,一個嬌小的人類少女的身影貼著它巨大的身軀擦過,一溜煙地消失在黑暗中。
與此同時,那個引發系統警報的項圈,在維羅妮卡的手中被徹底捏碎。
警報聲停止了,競技場內又恢復了正常狀態。
當「監管者」再度以夜視模式對整個區域進行掃描時,除了滿地的機械殘骸和數台執行任務的清潔機器人,沒有檢測到任何異常。
進行靈敏度自檢。
再度進行一次系統掃描,依舊沒有檢測到異常狀態,「監管者」退出了這片已經確認完畢的區域。
下層 員工生活區
埃弗瑞特競技場
埃弗瑞特競技場 下層 員工生活區
少女飛速在走廊中奔跑,栗色的髮辮在腦後飛舞,而「阿錘」在她身後保持著高頻的步伐。
太好了太好了,終於安全了~!
哎喲——
在走廊的轉彎處,少女結結實實地撞在一個高大男性的身上,背後的「阿錘」一瞬間也沒有來得及停步,直挺挺地撞在了她的膝彎上。
少女和阿錘摔成一團,她的工具箱也在一瞬間飛了出去,散出滿地的零件,叮叮噹噹的聲音持續了好久。
(轉向輪高速旋轉試圖站起來。)
啊痛痛痛痛!痛死了……喂,羅科大叔!你為什麼一定要站在那裡啊?!
塞拉!你這小鬼,又上哪裡闖禍去了?嘖……又去撿「垃圾」了是不是?!
整天搞這些有的沒的,說了你多少次了,一點不放在心上!小心被「監管者」那鐵頭狂魔抓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你真當你是財團的正式員工嗎?他們有特權,「監管者」不負責管理他們,咱們可沒有!
你在這裡就是一個……唉!
好啦好啦,我是那種那麼不小心的人嗎?
而且這些東西不是垃圾,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每次都是這些話,煩死了,耳朵都要長繭子了,大叔,你別總把我當小孩子行不行?
好,你不是小孩,那你說說,你今年幾歲了?
……啊好了好了,聽你的都聽你的,我再也不這麼做了,行了吧?!
名為塞拉的少女蹲下身,氣鼓鼓地撿拾著散落一地的零件,刻意地背對著那個滿臉鬍渣的中年男子。
(緩緩滑行到羅科大叔腳下,貼著他的褲腿。)
似乎是識別到了此刻不對勁的氛圍,沒有發聲模組的「阿錘」笨拙地嘗試用行為紓解二人之間的尷尬。
……
他沉默地看著面前這個故意賭氣不看自己的少女,剛才的奔跑讓她的額發被汗水黏在一起,臉頰漲得通紅。
他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和她一樣蹲了下去,一個一個地撿拾著地上的零件。
那些零件並不是常規的齒輪和螺母,很多都是用於銘刻機體編號的標牌,上面的編碼和機體代號清晰可見。
當他把滿滿一捧零件放進塞拉的工具箱裡時,剛才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女終於抬起了頭。
……對不起,大叔。
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些機械角鬥士被這麼對待,只是輸了比賽而已,就要被那樣……毀壞……
它們……每一台,都是我維修升級過的,我總是想著……用這樣的方式能紀念它們,就好了……
你和你爸還真像啊……都一樣倔,幾台大功率機器都拉不回來。
唉,要是那傢伙看到你現在的樣子,當年的小女孩都長這麼大了……說不定也很欣慰吧。
……總之,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得好好照顧你,畢竟你爸去世前,是把你託付給我了。
……
是啊……要不是他總是泡在賭場裡,也不用欠了一屁股債然後向埃弗瑞特財團借高利貸,媽媽也不用離開我們。
他也不用在把家裡所有東西輸得清光後,給財團打白工還貸,讓我從小就輪流寄宿在不同的親戚和鄰居家裡,三不五時餓個肚子、或者被打幾頓什麼的。
咳咳……敏感詞,敏感詞!
大叔一邊小聲制止了她,一邊用手指了指頭頂的攝影機,少女不高興地撇了撇嘴。
啊,好好好,在高貴的埃弗瑞特財團的定義裡,那是「自願以勞動報酬折算償還債務個人長期計畫」——說得那麼好聽,那不就是同一件事嘛!
我也不用在他丟下一切「逃跑」以後,被財團帶來這裡,繼續他「光榮」的二十年個人計畫,畢竟他不想面對這一切嘛。
他逃得可真是徹底啊,都徹底逃開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都快要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
可是還真是奇怪……不管我怎麼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但都好像對他沒辦法徹底討厭他。
我總是想起我小時候,他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媽媽一直在旁邊笑我們……
可是為什麼後來會變成那樣呢,爸爸迷上了賭博,欠了高利貸,媽媽直接離開了家,還說絕對不會讓我當她的拖油瓶……
都是些……沒有責任感的大人。
……
……討厭,這種感覺是什麼啊?一定是太累了,所以累得胡說八道了……
塞拉嘴上不服輸地抱怨著,把頭埋在膝蓋里,藉機擦去臉上的淚痕,但微微發抖的雙肩依舊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看著面前一向倔強的少女竟然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大叔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安慰話語,二人之間的空氣似乎凝滯了。
連那隻擅長維護主人的小機器人都無法解析當下兩個人類之間的氣氛,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是陷入了短暫的當機。
直到羅科大叔忽然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了近乎凝滯的空氣,他越咳越厲害,臉色漸漸變得青白。
咳咳……咳咳咳……
啊,大叔,不要緊吧!
塞拉趕緊跑過去,試圖幫大叔捶背,但對方只是連連搖頭,舉手指著自己隨身的腰包,似乎在示意塞拉取出裡面的東西。
她手忙腳亂地在那個沾滿機油汙漬的包裡摸索著,終於在各種維修工具中間摸到了一個藥瓶。
磨損嚴重的藥瓶上已經看不清藥名,大叔一邊盡力抑制著劇烈咳嗽造成的手抖,一邊小心地向外倒著藥片。
他一口氣將幾片藥都塞進了嘴裡嚥了下去,緩了好一陣,臉色才漸漸恢復了過來。
大叔,你的病……又變重了嗎?你現在怎麼要吃這麼多的藥?
……沒事了……老毛病了,都已經習慣了……
大叔你這樣不行啊,怎麼可以只靠止痛藥撐著呢,這樣下去的話……
沒事,我有數,也就還有三年而已,撐得住……等結清最後三年的工時,我就可以……咳咳……出去了……
哎呀,這工時不好掙啊,掙得少花得多,又想換煙換酒,但這止痛藥又不能不換……
也不知道要結清這三年的工時,還得再幹上幾年才行……
大叔……
唉,掐指一算,我在這裡也都做了十來年了……之前你爸是我的助手,現在又輪到你了。
哈哈,什麼「自願償還債務個人長期計畫」,說得這麼好聽,這就是坐牢吧,那些機械角鬥士被關在這裡,我們這種修那些鐵傢伙的,也一樣。
明明都是一樣的人,在這裡做一樣的事,但那些財團的正式員工和我們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他們按時打卡上下班,有休假,有工資,還有加班費和保險……唉,這種好日子,大叔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可是現在……
不過這也都怪我當年總想著賺大錢,給家人過上好生活,結果不也欠了一屁股高利貸,落得今天這個地步,老婆孩子也跑了……
不怪她們離開了我,也不知道她們母女兩個現在過得好不好……嗐,不用想也知道,離了我這種不可靠的傢伙,怎麼過都比之前好……咳咳……
……
原本伶牙俐齒的少女不知什麼時候陷入了沉默,她抱著那個小機器人,臉上泛起哀愁的神情。
唉,都是我的錯,大叔我是真的不會說話,嘴笨……咳咳……淨顧著自己發牢騷,反倒讓你難受了。
如果將來……
頭頂的監控系統忽然響起尖銳的電子合成音,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檢測到不當言行,系統已記錄今日第一次違規。
塞拉,初級機械師,本季度違規次數:17次,扣除工時120小時;羅科,中級機械師,本季度違規次數:3次,扣除工時25小時。
你二人違背《埃弗瑞特財團員工守則》第五條:禁止員工之間溝通討論一切關於集團的負面資訊……
喂!你這傢伙也太過分了吧!怎麼說扣就扣?!我們剛才哪句話有不對的地方?
塞拉,初級機械師,本季度違規次數:18次,扣除工時150小時。
你違背《埃弗瑞特財團員工守則》第十四條:禁止對監管系統進行任何形式的質疑、反駁和威脅。
可惡!你這*……
但對面的羅科大叔只是微微對她搖了搖頭,眼裡都是「別再說了」的無奈,她忍了又忍,最終咬了咬嘴唇,硬生生嚥下了話。
無處不在的監控系統,平日裡似乎並未起到「監控」的作用,但終端中高靈敏度的智慧語義識別模組一刻不停地運作著。
只要在言語中抓取到任何涉嫌違規的詞彙,便會換來「扣除工時」的懲戒。
不斷地被加更多的工作,卻沒有絲毫報酬,一切都要為了償還那難以想像的「巨額債務」。
而保證日常生存最基礎的食物和補給,又只能透過好不容易積攢的工時來進行兌換。
經過終端系統的智慧算法,已經將他們的每一步行為計算到極致,幾乎將他們異化為這個巨大的機械競技場中一個微小的齒輪。
……
別想這麼多了,早點休息吧,明天一大早又要開工了,我看終端系統已經把未來一週的工單安排都推送過來了。
最近又來了很多新的機械體,說是這個賽季又延長了,工作是不好做……有什麼難處,大叔都會幫你。
明天你負責A區到F區,剩下的區域全部交給我就行。
……我先回了,有什麼事你對著終端說就行,我從不調靜音。
……嗯,明天見,大叔。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只有幾平方公尺大的無窗空間狹小逼仄,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外,就是密密麻麻的維修裝置。
排氣扇發出嗡嗡的噪音,即便如此,也無法驅散空氣中淡淡的機油味道。
阿錘,晚安,快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做事呢。
(指示燈安靜閃動幾下,回到充電座。)
簡單的洗漱後,塞拉關了燈,躺在了黑暗中。
只有在這樣的黑暗裡,她看不到身處的狹小髒亂的空間,她才能夠讓自己的思緒像小鳥一樣飛翔。
她不再是滿身油汙、沒有自由的機械師,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手指觸碰到頸間的項墜,沿著那片振翅欲飛的羽翼邊緣細細摸索,
那是她出生之際,父母為迎接她到來而準備的小小禮物。
在她那沒有邊界的幻想之地中,
如果這對「羽翼」能生長在她的身上,她就能展翅飛起,離開這處鎖閉了她的「牢籠」。
她的思緒振翅而起,輕盈地飛離了這處房間,飛出了競技場的穹頂,飛向她已經多年未見過的廣闊星空。
——飛出了這處已經困囚了她太久的機械競技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