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扎諾宏偉輝煌的豪宅是鍍金的監獄,像鏡子一樣鋥光發亮的大理石地板,只照得出一個個囚犯孤煢的影子。
斜奏站在那裡,看著那些文件,默不作聲,胸口疼痛不已。她花了一些時間才明白,不是疼痛,而是名為仇恨的情緒生根發芽,牢牢駐紮。
仇恨。來源於那場火光沖天烈焰之中,亦來源於她過去曾每一次被用自己真正的名字稱呼的愛。
嗒。嗒。嗒。
我知道你有在私底下調查,但是你沒有想到,他們恰恰是躲在了眼皮子底下……留在了原地。
埃莉諾走過來,溫柔地奪走她手上的文件,隨意地翻閱著,在翻閱到圖片時停了下來,扔到了茶桌上。
你以為早已燒毀剷平的工坊,因為火災變成事故用地,拿了一筆豐厚的賠償保險……最後私下賣給了來自東方的黑幫,地底建起了武器工廠,將來源不明的武器流往各地。
姑媽檯面上的生意,不斷滋養著這些淌著蜜的惡之巢,吸引來蜂蝶蟲豸。
當年工坊的窮裁縫們呢,搖身一變,整了容,換了身份和名字,躋身上流,大搖大擺地出入在洛普拉多斯的賭場,揮金如土。
即便成了惡名昭彰的走私犯,當地下的武器商還是比當裁縫要體面不少呢。
女僕的指節因過分用力而泛白。
波拉德機構應該有教過你,對一切線索抽絲剝繭……
這樣得出最後的結論,即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我不認為……是你的能力有了退步。
斜奏沒有回應,只是抬起眼看過去。
但對方無動於衷,彷彿沒有感受到這道複雜難解的視線,顧自轉了半圈,姿態優雅地撫平裙子上的褶皺,坐回了椅子上。
透明的指甲油裝點著纖長的指尖,翻過一頁,又一頁,停在了那個早已陌生的名字上。
「協奏」……嗎?可是比起協助彈奏的人,我更希望你能彈奏出屬於自己的人生曲調,哪怕這個歪曲的世界只能彈奏出歪曲的樂曲。
斜奏渾身一震,像是在忍耐馬上就要溢出的情緒,死死閉上了眼睛。
恰好姑媽也不喜歡不打招呼就上門的客人,我們可以……教教他們什麼是禮貌。
紫色的身影從椅子上壓近,恰好幫她遮住了宅府中無處不在的監視器,輕語聲微不可覺。
現在,你有選擇的自由。
你的選擇呢?
幸運38,很多賭徒喜歡這個自帶運氣的名字。
空氣中混合著無數種香水的甜膩臭氣,隨雪茄的煙霧騰起瀰漫,平等地環繞在每一個賭徒的周圍。
輪盤旋轉,骰子碰撞,籌碼發生命運的輪換,伴隨著來客轉瞬即逝的喜怒哀樂。
燈光依舊耀眼,笑聲依舊刺耳,但一股無形的壓力正悄然收緊。
牌桌上的女人紅光滿面,今天的她似乎被幸運之神眷顧。不厭其煩的歡呼和祝賀,肉麻的恭維,讓她當之無愧成為了全場欲望漩渦的中心。
沒錯,就是這些。
女人享受著帥氣酒保遞來的免費香檳,迷醉地想,這才是讓她無法捨棄的東西,這些才是她活著的意義。
這不是埃莉諾小姐嗎?您今天也是光彩照人,這身禮服實在漂亮,我有幸能知道製作出她的裁縫名字嗎?
感謝您常年以來的光顧。區區名字,這是當然。
請跟我來。
少女完美無缺的臉龐照亮了浮靡混沌的賭場。藉著酒精起勁,女人覺得,她甚至願意為了多看一會這人偶一般精緻的笑臉而拋下些指尖的金子,反正,取之於此,用之於此。
僅一個眼神示意,保鏢禮貌地將兩人護送至會客室。
原本以為只是一句客套話,在無限黝黑的長廊感受電梯廳不規律的移動總算讓女人覺得大事不妙。
埃莉諾小姐,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沒有在您的賭場玩什麼下三濫的把戲,今晚都是各憑運氣……
隨著電子天鵝絨帷幕緩緩放下的假象消散,美麗的少女莞爾一笑。
故人相見,何必這麼緊張。
裁縫的名字是……斜奏。
結結巴巴的辯解戛然而止,針下意識一步步後退,緊緊拿後背貼住了角落。
多年的富足生活似乎也沒能讓她忘了在裁縫工坊裡的本能,一味向逼仄的地方尋求安全。
看啊,這是誰啊?不是噩夢,終於是現實了吧。
女子看見纏繞多年的夢魘出現,滿頭冷汗,可還有什麼在支撐著她的身體和表情。
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面前?真是陰魂不散啊……
……
我早說過,斬草還得除根……為什麼當年沒有人同意我的說法?!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髒兮兮的孤兒,現在能成為蒙扎諾夫人手底下的一條仗了人勢的狗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到頭來……
整個洛普拉多斯,即便換了幾任主人,依舊冠著辛克萊的名字!到頭來……
你也逃不出命運的手掌心!!哈哈哈哈哈哈!
毀了工坊的,是你嗎?
我不屬於那裡……我從不屬於那個滿是灰塵的牢籠!
殺了老裁縫的,是你嗎?
針停下了歇斯底里的大笑,她不想回答,化著濃妝的臉上仍是和過去一樣無處安放的憎恨。
我以為……我一直以為,只要穿上這些華服,挎上名貴的皮包,談吐學得優雅,一同抱怨著天氣和食物不合心意,我就能成為她們了……我就是上流的一份子了。
再也不用低聲下氣,滿身塵土地滾在泥濘裡……
噩夢一步一步向她走近,面無表情的臉讓她意識到這不僅是真實的,而且無可逃避。
可是沒有用……!俱樂部拒絕沒有身份的人,在以前覺得像天文數字的金額在真正的富人眼裡也不過是一串無足輕重的小數點,他們的言行,他們的眼神……!
依舊寫滿了鄙夷和拒絕……為什麼不能是我?
——為!什!麼!不!能!是!我?!
針聲嘶力竭,兇狠地一下一下錘著背後的牆壁,指關節傷得鮮血淋漓,梳好的精美髮髻一縷一縷散落下來。
戴著王冠的,含著金湯勺出生的……
為什麼不能是我?!
不明白的,你是不會明白的,那些牌上的數字在對我低語,它們都俯首稱我為主人……
女人猙獰地用長指甲摳著自己的頭皮。
她討厭自己的心跳被綁在輪盤賭桌上,討厭自己天鵝絨手套下長滿老繭的雙手,討厭自己昏暗地下的秘密工作。最討厭的是,她總是相信自己也能爬進金光閃閃的階級。
你一直瞧不起窮人,就像瞧不起自己。
我不避諱談論我的欲望,也絕不後悔為我的欲望付諸行動!
踐踏他人才能實現的欲望,你也知道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
我馬上就能過上更好的日子,馬上就能贏取無憂的未來,就在下一局……就在下一……
斜奏簡單地越過了她,打開了大門的認證往更深處走去。
已經晚了嗎。
我早勸過了,可是她還是要去拋頭露面,賭出一個未來,賭出一個明天……
有什麼意義嗎?我們總得卑躬屈膝的命運沒有改變。
男人用幾近哀嚎地聲音低訴著。
這麼多年了,贏了輸,輸了贏,每次咒罵著輸個精光回來,轉身又回去賭了。
荷官早就知道我們是條肥羊,總是吊著她,蠱惑著她……離翻身只差一步,幸運女神總會眷顧。但那一步,永遠在下一局。
殺了老裁縫的,是你嗎?
針沒有下手,下手的是我一個人。
你像她心裡的一塊心病,我們一直在找你。
男人從桌底下翻出一把槍,猛地開火,呼吸急促,眼睛飛快轉動。
斜奏的肩膀被擦出一道傷口,她很快躲在掩體後,聽著槍聲在周圍咆哮。
傳送帶被緊急暫停,支撐用的鐵管被打斷,叮咣掉了一地。上面的每一個槍械零件應該在什麼位置,斜奏都無比熟悉。
組件列印倉劈哩啪啦地被打出火花,外殼凹陷。
喀噠。彈倉滑入,死神上膛。
臨時組裝成的槍械精確地擊碎了每一處照明,連綿不斷的攻擊聲霎時脫離了軌跡。
只需一擊。
她慢慢掩蓋著自己的腳步聲從男人背後出現。
任務需要的是準確無誤,高效迅捷。他們都被教導,玩弄獵物不是什麼謹慎的,值得鼓勵的聰明行為。
男人的手應聲炸開一朵血花。槍械自右手滑落,他的左手還想接住,然後又是第二朵血花綻放。
咕呃……為了攀上高枝,為了不再低人一等,我們賣掉了自己的未來,你也一樣啊……
我沒有!
斜奏像一個不被束縛的影子,衝出來奪過了男人的槍反轉了槍口。
阿奇爾師傅,曾給我的衣服織補過窟窿,那可以算是我能得到的,最親切,最周到的禮物了……
一起生活……共同演奏,多麼溫柔的名字啊。
可是,不管是這個名字,還是這個願望,都已經隨風被埋沒在過去裡了,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
寂然中,她垂下了發燙的槍口。
第三個房間。
小協奏,別這樣……
我們……我們小時候不是很要好嗎?你、你看,我一直記著你。
短時間內搬動那些工具和堆疊的布料,布置出事故的痕跡,需要一個足夠強壯,足夠有力氣的人,答案呼之欲出。
厚重的,巨大的布掩蓋了一切痕跡。
肥胖的身軀砸在地板上,發出了滑稽的聲響。
我是被迫的!他們威脅我!我沒有選擇——
你有很多選擇!!!!!!!!
她勃然大怒,眼神發紅,嚇得身材魁梧的大漢瑟瑟發抖,上好的西裝褲濡濕了一大塊,滴滴答答流到混凝土地上。
她,她說……我的女兒永遠值得最好的……
不,不要!你不可以殺我!你不想知道你親生父母的消息嗎?只有我!只有我知道!
我就猜到,有一天你會回來……我就猜到,有一天你會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會關心起自己真正的生母生父……
殺了我,你就什麼也不會知道了!
饒我一命啊……!
眼看扳機就要扣響,布走投無路,咆哮著反撲,接連推倒了身邊所有的架子。
在僅剩的空間裡,斜奏無法避開,背部被狠狠砸中,剛受過槍傷的肩膀洇開更大的紅。但類似這種情況的訓練,曾經也不過是日常。
靶子越巨大,越易被鎖定,即便匍匐在地上去瞄準。
目標發出一聲慘叫。
幾個深呼吸後,她推開身上的雜物,搖搖晃晃地重新站了起來。
真正的父母?
我真正的父母,尼維爾·阿奇博爾德·霍拉斯,你們的師傅,不是已經死在你們手中了嗎?
最後一個房間,又大,又慘白,只有冰冷的金屬氣味,刺鼻的機油氣味。
兩面貼了鏡子,在視覺上擴展了空間感,有些不像在地下。
一些武器的半成品被雜亂地陳列在這裡,和過去充滿布料和塵土的溫暖工坊截然相反。
工廠其實並沒有那麼大,顯得大的原因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和不再熟悉。
斜奏失望極了,那些舊日,連一點氣味都沒給她留下。
小……斜奏。
在四個人中,只有女子的相貌改變的最少,她終於感到了一絲懷念。
女子的身影在黑暗中戰慄,斜奏忍耐著全身鈍痛和腦袋裡產生的暈眩,開始希望不是所有的事都來不及了。
線阿姨。
你也被他們脅迫,不得不幫忙。不然的話,當年為什麼要把我放走呢?
這就是你相信的真相嗎?
你還是和當年一樣,單純,而愚蠢。
當然是因為,你還有價值了。
女人毫不避諱地露出覺得好笑的表情,笑得全身顫抖。
復仇總是讓觀客心潮澎湃,大量分泌腎上腺素,成為極致的娛樂手段。
你沒有忘記,這裡成了武器工廠吧?
組裝武器,其實和組裝衣服一樣簡單。
斜奏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一向不愛聲張,最是細心體貼的線為什麼成為了把其他人串聯在了一起的導火線。
一台圓形機械在線背後不停轉動著,忽然得到了命令,徑直向前開動。
如果老裁縫還活著,一定不樂意見到自己這輩子裡最珍視的兩個人,都因為「機器事故」而死吧。
吶,你不覺得,殺了他,是在做好事嗎?
是你……!
湛藍的瞳孔猛然放大,她的怒火在胸中翻湧,卻沒來得及噴薄而出。
下一刻,斜奏感覺時間像是被踩了剎車般那麼漫長。
她只顧著牢牢警惕線的身邊,卻沒有預料到左右兩邊她以為是鏡面的牆壁,猝不及防撤下了偽裝,露出兩台嚴正以待,緩緩轉動的圓形機械。
老裁縫畢竟還是我的師傅,我是他最信任,最喜愛的徒弟……他們把火災後還能收殮的骨灰留給了我。而他最寵愛的小協奏,協奏是一個根本不曾存在的人。
你被珍愛的日子……全部是幻覺吧?
雷射襲來的時間被無限拉長,巨響在她耳邊化為一片呢喃。她直直地看著那道射線,強烈的光芒迷了她的眼睛。
一瞬間,在鏡面的重疊折射下,她好像看到了工坊裡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看到了那個七八歲年紀,還被叫作小協奏的自己,被老裁縫高高舉起,寵愛地抱在懷裡。
小女孩在光明的世界那一頭,天真,純淨,快樂,無知,看向現在痛苦地匍匐在血汙裡,走入灰暗世界的自己。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惡寒從腿部劃過,彷彿要將大腦一起燒焦的灼熱感,視覺和肉體剝離的詭異感覺一起隨之騰升。
視線陡然跌落,世界像是被撕裂的布帛。
來自某個勢力的大訂單,當時我們做裁縫要是能用上這些,可省事不少呢。
線涼涼地介紹,好像這一切都並不關她什麼事。
圓形機械靠近,像加壓器一般緩緩下降,像碾壓零件一般壓了下來。
呃……!!
直到她的右手手指關節粉碎,失去反抗能力,才旋轉著回到原地。
無論是線,還是布……甚至人的肉體,都能乾淨俐落地裁成需要的形狀,真是優秀的工具。
雷射切割下來的雙腿光滑銳利,平整極了。
斷肢輕輕地彎著膝,彷彿還能對人行禮。
肉和骨骼組成了完美的切面,熱效應使創口快速凝固,血液只是少量湧出脈管,就像夜晚的潮水悄聲上漲把礁石淹沒。
如果不是在這種事態下,少女幾乎要蹲下來好好欣賞。
抱歉,我來晚了。停掉整個工廠的自動安保措施,花了一些時間……
少女拿著特製的傘猛然挑飛最為臨近的圓形機械,丟下了干擾用的emp。
在場還在運轉的所有機械應聲失控,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發出劈哩啪啦的靜電火花,宛如被抽乾了靈魂的空殼。
還在輕微跳動的股直肌,和躺在手術台的實驗動物沒什麼區別嘛。
機械還能拆卸替換,可人類的肉體,就是如此輕易,如此脆弱。少女收回視線,惋惜道。
可是你這樣……要怎麼復仇呢?
斜奏沒在一片血色之中,她沒有空去細想,只是憑藉本能和過去的訓練去調動全身的腎上腺素保持清醒,不在大量失血的情況下昏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第一次大叫了出來,喊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就算想要伸手向那個小時候的自己求救,也不忍心破壞那陣幸福的幻覺。
<b><size=50>小狗,小狗,你跑到哪去了?</size></b>
<b><size=50>我看到它躲在樹後面,</size></b>
<b><size=50>為什麼我現在看不見?</size></b>
現在的醫療技術足夠發達,像這樣乾淨而完整的傷口,只需要幾個小時就能把你的腿完全接回……
你要放棄復仇嗎?
孤零零站著的少女對不遠處的女人和滿地躺著的殺人機器熟視無睹,只是親呢地問她。
「為了完成任務,周圍能利用的一切都要利用。」
大腦又一味無情地想起過去波拉德機構中的規訓,斜奏強撐著支起自己的身體用模糊的視野搜尋著周圍。
沒有腿腳……也……沒有……關係。
斜奏看著這雙腿,就像是看著被忘記縫好的兩截布料,所以她很清楚接下來該做的事。
<b><size=50>它耳朵短短,它尾巴長長~</size></b>
就像針線可以把破布縫成玩偶,縫成衣服,你有一雙巧手……
以後你也能把人生縫成想要的樣子。
(我想要的……樣子……)
(是什麼?)
是有價值?是有意義?是被選擇?
是被喜愛?是被珍惜?是被需要?是能存在。
可是為什麼會像這樣,成為一個復仇都做不到的失敗者的樣子?
<b><size=50>我的小狗很可愛。</size></b>
<b><size=50>我會輕輕撫摸它,</size></b>
<b><size=50>還會親吻擁抱它——</size></b>
線縮進陰影裡戒備著,確認了來者對她毫無興趣後,憐憫地看著女僕狼狽蠕動的樣子。
奇怪了……我聽說,洛城老街區那家裁縫店,在那年的聖誕節也同樣全部燒成了灰,倖存者是一個……藍色頭髮的女孩。
你指認我們,卻不指認其他的兇手嗎?
線的話語輕如棉線,卻比任何武器都致命,悄無聲息地擊中準心,留下無法縫合的傷口。
你、住嘴——!
女人往左移了一步,躲開她用最後的清明意識扔來的兇器。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呀。
女人把她蒼白的,青筋暴突的雙手伸出到陰影之外比劃。
除了在鐵片上,刻上更匹配你的名字以外。
斜奏……不著調,不可靠,很適合你現在這個難看的樣子吧?明明我們這麼相似……我絕不允許,你擁有的比我更多!
多麼膨脹又扭曲的嫉妒,在歲月裡越積越沉,少女有些興奮,她一直樂於挖掘和見證人隱藏下的真正本性。
任由女人做最後的善後工作,埃莉諾看見控制台已經走完了自毀進度條。
哈哈哈!怎麼樣,歷經多年,最後知道的真相,你會滿意嗎?
女人厭煩了血的氣味和黏稠的空氣,收起延伸出去的線頭,抹消了存在感,毫無留戀迅速離去。
失血帶來的低溫症狀終於襲擊了她,斜奏有些無法保持神智了。
埃莉諾·辛克萊只是站在原地,好像一株觀賞植物。車輛撤離的聲音,切斷電源的聲音,銷毀倒數計時的聲音。這個地方人去樓空,即將被徹底廢棄了。
<size=50>比起協助彈奏的人……</size>
還不可以昏迷!
<size=50>哪怕這個歪曲的世界只能彈出歪曲的樂曲……</size>
她克制著身體的本能顫抖,緊緊握住了手邊摸到的細長鐵條,然後……
高高舉起,用力……
斜著插進了自己斷裂的兩截左腿。
撲嗤一聲。
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端怪異地從腿上唐突長出,濕濡的紅色不斷順著鐵條滴滴答答地流下。
已經止血的傷口再度被戳穿,肌肉抽搐,腥味完全沒過了焦味,痛感再度支配大腦。
動、動啊……!
可神經早已徹底斷開,發出一股殘餘熱量的糊氣。
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左腿依舊像是不屬於她的其他物件,只能難看地帶著腿拖行。
皮肉撕裂的聲音在鼓膜來回震盪,疼痛已經不是最主要的事了。
腿部延遲傳來的痛感原本就好像被千萬根燒紅的針穿透,再多一根又有什麼要緊呢?
視野裡的一切越來越猩紅,她必須咬破舌尖保證自己還清醒。
還有……還有另一隻……動啊!動起來啊!
這根本算不上什麼應急措施。
她憑著最後的力氣帶著身體爬了幾公尺,血液因為摩擦而不斷溢出,像蛞蝓的黏液一樣緊隨其後,拖出了長長的鐵鏽般痕跡。
瀕死的波拉德獵犬,即便遍地鱗傷也要張嘴撕咬,即便恐懼也要執行命令,即便沒有頭顱也……斜奏看過很多,很多這樣的場面。
可哭喊除了證明自身的無力外沒有任何作用,他們都早已學會扼殺所有不利情緒,不要影響任務。
情緒……情緒是任務中的無用部分。
<b><size=60>親愛的小狗,我愛你。</size></b>
<b><size=60>哪裡~哦哪裡~它會在哪裡?</size></b>
她的童年最後一次微笑著出現,披著記憶的外衣向她告別,留下一根扎在她左腿裡的,血流如注的鋼針。
嗚……!
哈啊,哈哈……
求、求求你,埃莉諾,給我下令!讓我追上去殺了她!讓我殺了她吧!
我不是廢物,我還有價值……!我可以做到!
求……求求你……
她發出斷斷續續不成句的咽嗚,就像臨死前痙攣抽筋的小動物。
常年空蕩的眼眶好像終於因為說出這句話變得濕潤,之前人生裡忍住的所有眼淚都一口氣落了下來,毫無痕跡地與血紅融為一體。
少女的眉眼像銳利的新月,塗著顏色的指甲按住了上揚的嘴角。
好呀,我來命令你。
「但我沒有腳。」女孩說。
「你想要一雙嗎?」
「是的,我想。」
「那麼,到明亮隘路來找我吧。」她說,「就是那個最後審判日不可能無休無止推遲下去的地方。」
——趁生命氣息逗留
潮濕的夜晚,悶雷聲隆隆地從宅邸最高處的窗戶中傳出。
對不起,姑媽,我以為你會高興。
你最好說實話。
女主人的手指在杯柄上不耐煩地摩挲,杯中猩紅的液體異常濃稠,只是微微搖晃。
偌大的房間對於兩個人來說顯得過於空曠而冷清了。
沒有一個黑幫能有如此穩定的貨源,他們的真正雇主不是黑幫,而是軍隊。
嗯?你以為我會不清楚?
你想報復我?想報復黑野?
蒙扎諾不悅地皺眉,捏緊了手上的高腳杯,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杯子,把怒氣摔在她身上。
我……是為了斜奏。
復仇這種稀爛老土的戲碼和藉口,蒙扎諾一點也不想聽。
你只帶了這麼點護衛,就和斜奏去闖他們的巢穴!
就算保住了性命,她以後也只能裝上義肢,變成完全的廢物!你究竟想做什麼?!黑野還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我犯錯?!
只要身處洛普拉多斯,自然了解埃莉諾·辛克萊的名字所代表的意義。
微妙的制衡下,一旦有一方開頭就會變成眾矢之的,眼見著要進口袋的籌碼已然失去。
我可不記得培養了一個魯莽無比的侄女,你還有什麼別的目的?
面對她的怒火,怪物一般的侄女只是安靜地,符合禮儀地交手站著。
用成功去教育不一定是成功的教育,用失敗去教育可能效果更好。
清麗的聲音悠揚如頌詩,在這個緊繃的氣氛下格格不入。
況且……生有殘缺的奴隸向來更受歡迎,他們實在離不開主人。
侄女看起來說得無比真心實意,蒙扎諾卻脊背一陣涼意,莫名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她很難判斷,也很難理解,這是哪一種變質腐化的情感。
為了讓自己恢復常態,她刻意用手指重重地敲了幾下桌面,幾個念頭忽而閃過腦海,擠走了她原本因為拉攏計畫被打亂,被情緒占據上風的無用思緒。
算了,不要緊。如果不能成功,全部拋棄就是了。
接下來只會更忙。
少女恭敬地行了禮,臉上的笑容宛如戴好的面具。
姑媽吩咐的工作,我都會完成的,就請女僕小姐,為我多縫製幾件好看的衣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