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事情,我記得不太清楚。就聽老裁縫說過,我被丟在工坊門口,身上只帶著一塊狗牌。
要不是這個狗牌反了一下光,可能我就這麼在雪中被凍死了。
他要我把狗牌一直帶著,那可是我的護身符啊。
所以你才這麼寶貝這塊鐵片。
可針阿姨向來不喜歡我,她說,我肯定是那些骯髒的流浪漢的孩子,要麼就是被狗叼來的。
老裁縫從不在意,他說我是他的寶物……
少女的面容藏在帽簷的陰影,有些模糊不清。
她絲毫不介意周圍的吵嚷,將茶杯端正地拿起,小指墊在杯底,輕柔的音節氤氳在熱茶揚起的水霧中。
那,然後呢?
頭幾年,因為怕小協奏無人知曉的身世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工坊裡總是被迫遮遮掩掩的,她被要求不能吵鬧,要安靜,要懂事。
多數時間,小協奏無聊得要命,只能聽著那些縫紉機的機針吱嘎吱嘎地響。
直到她漸漸健康長大,老裁縫才放下心來,大方地宣稱她是自己的女兒。
老裁縫的房間裡曾有很多鐵盒,每一個鐵盒裡都塞了滿滿當當的信,蓋著鮮紅的「已駁回」的印章。
小協奏的出現終於讓他從那些鐵盒發出的鏽跡氣味,和空蕩蕩的衣櫃中脫離出來,
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再往鐵盒裡塞退回來的信了。
他愛這個孩子就跟愛自己的孩子一樣。
她是上天賜給我的一份大禮。
老裁縫開始逢人就說。
我抱著的正是我的快樂。
他的手上似乎總能感覺到那孩子微弱的重量和短暫的溫熱。
看,小協奏又長高了,很快,門簷都不夠你畫的了!
他親手拿木工尺畫下粉筆的線,笑呵呵地注視這些像年輪一樣增長的劃痕。
有一天,工坊的其他人發現,他們的師傅開始用寫日記替代寫那些沒有回應的信了。
「我要每天都親自做飯,看著協奏穿上可愛的衣服,我們會一起手拉手出門……
時間過得太慢,我已經等不及想要看到她成年後的樣子了。」
寫下這句話後,老裁縫放下筆,摘下眼鏡,突兀地看著日記上的墨點沉默了很久。
「時間又過得太快,你還這麼小,我還想……再陪伴你一會。」
他既欣慰於小協奏的長大,又擔憂自己陪不了這個孩子太久了。
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摔跤,歡聲笑語間,老裁縫給小協奏做了好幾次生日蛋糕,熬不住她倍感無聊時候的請求,只能教她怎麼穿針引線,怎麼更安全地使用兒童剪刀。
對於小協奏而言,她還太小,不能感受到因為她的加入,她的長大,工坊隨之產生的改變。
她還不能明白大人們對她微妙的態度,但卻能很明顯能感受到,自己在其他的孩子裡是不受歡迎的。
她比以前更迫切地需要投入自己耳濡目染產生的愛好裡,從在碎布中玩耍開始,到學會歪歪扭扭地縫補自己的衣服。
這是縫紉線,而這是拆線器。
線這種東西,看著柔軟,但繃直了也一樣鋒利,用的時候多要小心。
線耐心地蹲在地上,一樣樣為女孩解釋他們工作賴以生存的種種工具。
喏,線阿姨,你上次說找不到的針,在這裡呢!
啊呀,你的眼神真好……
線總是笑眯眯的,附近的孩子都親近她。
布抱著要用的綢緞走過來,好奇地問了一句。
小協奏,你為什麼想學習裁縫呀?
學會裁縫,就能幫上工坊的忙了!
針和剪刀正坐在旁邊裁剪定位,聞言動作一滯,彼此交換了一個晦暗的眼神。
布看著小協奏躍躍欲試打量裁布剪刀的樣子,不禁期待起自己的女兒出生以後的樣子來,圓臉上露出笑容。他體貼地誇獎小協奏。
真懂事。不過,那些尖銳的東西對你來說還太危險了,你還是先去和布娃娃玩吧。
孩童天真的言論在幾個徒弟耳中聽來卻不是同樣的一番滋味。
工坊收入早已大不如前,即便學成了些手藝,今後還有出路嗎?
時代早已進步到機器出產大量量產品,名設計師從來都被上流階級壟斷,他們這樣堅持手工縫製的普通工坊僅僅足夠溫飽。
在洛普拉多斯,這個全球最著名的娛樂之都,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魚貫而入,帳面流通的信用點多到彷彿打個響指就能像噴泉一樣滾滾上漲。
名貴的西裝,禮服,以及上面噴的VIP沙龍香水,都是身份和財力的象徵,每天必須翻著不同的花樣來,誰也不想被人在這種場合瞧不起。
權貴們最喜歡的詞是獨一無二,耗費多少人多少力氣多少時間的趕製,攀比越來越變本加厲。
匠人精神,純手工製作!這才是優越感的來源,是他們在社交場合向別人吹噓的根本。
人們也沐浴在種種媒體新聞裡的突破和盛宴盛會帶來的驚喜之中,保險業空前發達,好像這一切都會天長地久地持續下去。
他們把金碧輝煌的生活稱為黃金時代的光芒,因為他們正被這光芒照在臉上,舉目閃耀,看不見其他,自然也看不到這處小小角落裡的工坊。
……幫上工坊的忙……
……時代早變了……
女孩聽得不太真切,滿臉好奇地問。
大家說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時代?
只有那些把未來看得無憂無慮的人才會盡情享受生活,對於什麼是黃金時代,顯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小協奏也是如此無憂無慮,對大人們的心思渾然不覺,對時代的發展更是無從理解,抱著玩偶蹦蹦跳跳地離開,留下工坊裡沉重的沉默。
能讓五歲的孩子有所憂慮的事,目前只有一件。
你說我們可以邀請她們一起玩嗎?我給她看看我最喜歡的小狗玩偶!
你可以試試,不過我認為她們不喜歡你。
小協奏再三猶豫,還是鼓起勇氣向孩子們走了過去。
我們可以一起玩嗎?
但你是沒人要的孩子,被狗叼來的,我才不和你玩!
其中一個女孩嘟囔著,沒禮貌地用手指指著她,周圍的其他孩子也紛紛笑了起來。
我不是!你胡說!
你看,我說過的。
沒爹娘的孩子,跟你玩我們會倒楣的!
我有,老裁縫就是我爸爸!
哈,他都老到能當你爺爺了,你遲早會被一起丟掉的。
才不會!
她瞧不起你,還說老裁縫的壞話。
到時候,你就髒兮兮的,在大街上撿垃圾吃……像一條沒人要的小狗。哈哈哈!
給她點顏色瞧瞧!讓她閉嘴!
小協奏下定決心,趁為首的女孩轉身與眾人譏笑的瞬間,走到邊上狠狠向前推了她一把。
女孩摔進冰冷的水坑,衣服和頭髮頓時沾滿了髒汙的泥水,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其他人頓時散開了。
這才對嘛,讓她看看,力量才是一切。
看,現在誰才是那個髒兮兮的小孩?
小協奏心裡湧出一股異樣的快樂,她贏了,沒人可以對她說難聽的話。布拉特說得對,力量最重要。
可老裁縫平日裡的禱詞在心裡響起,很快讓她又被另一種情緒覆蓋。
老裁縫一直是個虔誠的信徒。
在這個生產力飛速發展,信仰祛魅的時代,這樣的人少了很多,大多數人對進步的信念遠超神聖信仰。
願聖母保佑我們,他會在對話的末尾三不五時加上這一句。但工坊裡的其他人,幾乎從來不會認真對待。
良心坦蕩的人才能過得幸福哩。
他對每週去一次教堂禱告十分上心,偶爾會把小協奏也帶去。
但小協奏還沒到能懂大人們嘴裡喃喃的禱詞的年齡,只是坐著把腳底下的花磚一塊塊地數著。數到第一百七十多塊,或者一百九十多塊時,禱告便要結束了。
不去教堂的日子,老裁縫也會洗乾淨雙手,坐在起居室門口用明亮的聲音祈禱,祈禱故人已歸往光明的世界。
[請寬恕我們的罪過,救我們於水火之中。]
(抽泣)嗚嗚……你欺負人……
我……我……
(抽泣)嗚啊——我要去找大人!我要把你做的壞事全部告訴他們!
我是不是做錯了?
當然沒有。
別理她,我會一直和你玩的,我會是你最好的朋友~
走,我們去玩鞦韆。
小協奏的心臟砰砰直跳,她覺得這樣似乎是不對的,但說老裁縫壞話,也是不對的。
她就這樣在兩個世界邊緣徘徊,不知道要奔向哪一邊。
一個世界光明,美好,正確,她被要求做正確的事。
如果犯了錯,她應該真心實意地去向人懇求原諒。所有善良的,好的靈魂都要去往這裡。
另一個世界陌生,可怕,充滿了灰色的霧氣,在那裡的人,往往只有犯了戒律的人,但似乎更自由。
比如布拉特這樣的,他絲毫不受影響,依舊可以心安理得地坐著鞦韆搖擺。
小協奏慢吞吞地回到家,回到了光明、秩序凜然的世界裡,但她的心卻留在另一頭,為了是否要坦白今天的事而忐忑不安。
為什麼沒有人和我玩呢?
你有我就夠了。
那只是個玩笑,對吧?我沒有做錯什麼。
她這樣安慰自己,但內疚和恐懼的汙水卻如影隨形,繞著她的腳踝淹了上來,她很清楚老裁縫不喜歡這種事。
有他在的工坊,一切都要井井有條,且公平公正。無論是誰犯了錯,都會被嚴厲地審判,並被要求去彌補這些錯誤。
學徒們認為他多數時候太嚴厲,但又不得不屈從於這種絕對正確之下。
聖母希望聽到人跪下懺悔,她便能以無盡無窮的愛將信徒包圍。生而為人,似乎就是有原罪在身的。
但小協奏不太清楚,自己是否也應該向聖母祈求呢,聖母能幫她解決這份不安,告訴她對錯嗎?
她小心翼翼打開工坊的工作間,老裁縫在一堆布中抬起頭來,笑著向她招手。溫暖,光明,安全,令她熟悉的氣味傳來。
小協奏微笑起來,馬上決定把今天的事當作一件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現在,她要先回到光明的世界了。
等過了這個冬天,就能送你去學校了。我已經預先準備了材料,很快,我們的小協奏就能讀書認字了。
學校?
小協奏敏銳地皺起眉頭後退了半步,咬著嘴唇絞著手指,幾乎快哭出來。
學校是什麼地方?
你要把我送走?你不要我了?
天氣馬上變得爛極了,冬季短暫慷概過的陽光蕩然無存,烏雲厚如棉被,糗得就像拿了貨馬上翻臉走人的客戶。工坊內灰撲撲的,只有四處飛揚的塵土。
她光明安全的世界搖搖欲墜,脆弱,輕易,像馬上要摔碎在地上的雞蛋。
呵呵,當然不是了,我怎麼會不要你呢?你只是白天去學校,晚上我就會來接你回家。
那我為什麼要去「學校」?
你可以在那裡學習知識,學些喜歡的東西,還能交上新的朋友。學校,差不多算得上是人類最好的東西之一了!
新的朋友……我可以有除了布拉特以外的朋友?
其他小孩從來不和我當朋友,他們說我不一樣,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壞孩子……
老裁縫看著女孩低垂的臉,慚愧地交疊著雙手,點著自己手上的老繭,思考著要說些什麼才能讓女孩安心。
你怎麼會是壞孩子呢……
你每天都有努力學好裁縫,不是還說想快快長大,幫我的忙嗎?只要到了學校呀……
他輕輕接過女孩抱在懷中的布偶,擺弄著想逗她開心。
我不想去,我喜歡的就是做針線活啊!你一直有教我……這還不夠嗎?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嗎?還有我的名字。
我……搞不太清楚,什麼姓啊名的。
哈哈,我的全名對小協奏來說還是有點太長了,包含了我的祖父,我祖父的祖父,還有這家工坊的歷史。你還總是嫌大家的名字記不住,要用工具稱呼他們。
不過,等你上了學,你就都能學會了。記住別人的名字,也是一種禮貌。
真的?只要上學我就能學會?
當然了。對了,在你學會之前,我把你自己的名字先縫在這裡好了。
你看,xie……zou。
老裁縫粗糙的手指拿起針線時,就像蝴蝶翻飛一樣輕快。
深藍色的縫線,和她的頭髮顏色一樣。
女孩崇拜地看向布偶耳朵內新出現的痕跡,棍棍,圈圈,她還看不懂,記不住。
不過沒關係,等她去了學校,她很快就能學會的。
就像針線可以把破布縫成玩偶,縫成衣服,你同樣有一雙巧手,以後你也能把人生縫成想要的樣子。
想要的樣子……
小狗布偶甩著耳朵,點著腦袋,向她扭著身子走來。
小狗,小狗,你跑到哪去了?
它耳朵短短,它尾巴長長。
[哪裡~哦哪裡~它會在哪裡?]
我看到它躲在樹後面,
為什麼我現在看不見?
它耳朵短短,它尾巴長長。
我的小狗很可愛。
我會輕輕撫摸它,
還會親吻擁抱它。
親愛的小狗,我愛你。
女孩完全被眼前活蹦亂跳的小狗玩偶逗樂了,她依在老裁縫溫暖的懷抱裡,反覆撫摸著那些縫線的痕跡,終於露出了笑容。
窮人之所以困頓,是因為他們的針線工作誰都能幹,應該讓他們成為不可替代、被需要的存在。
工坊像是被時代遺忘,依舊靠著人力兢兢業業地運轉,從來沒出過大錯,也從來沒脫過軌。
可變化還是找上了門。工坊的訂單正在減少,逐漸被其他用了更先進機器的大工廠替代。
人類積累千年的穿的藝術正以瞠目結舌的速度被機器代碼學習並剪輯拼接,到處都有魚目混珠的「全新」產品。
只有大面積繁複的刺繡,用線更名貴,需輕柔。
這些刺繡和紋花往往為了彰顯尊貴和品味設計得極為複雜,不計其數的亮片或小珠,
如果要製造出足以投入生產的精細機器,研發成本目前遠遠超出人工。
工坊的訂單逐漸都變成這一類耗眼又耗手的難活細活,變成其他工廠的一部分附庸。
老裁縫除了頭髮越來越花白,手也越來越不聽使喚,大多時間把活交給了徒弟們,
自己只能縫些簡單的,陳舊的,過時的女士衣物。
儘管現在還用不上,他還是把這些親手做的衣物一件件都掛在了衣櫃裡,縫好了標籤。
這是小協奏第一天上學要穿的,這是小協奏成人後要穿的,這件是小協奏第一件羊毛馬甲,
那件或許以後小協奏參加聚會能用上……
他掏出珍愛的手帕看了一眼,彷彿妻子的笑顏還在身邊,繼續愉快地搜集著平時用不上的碎珠碎布。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滿足於這些每況愈下,一眼就望得到頭的生活。
老裁縫年紀大了,看著就不像能接受新技術的模樣。
也不至於,我們可以問問他的想法……
誰不知道他死也不肯換更先進一點的機器?就是怕當年的事故再出現一次。
嚴厲,古板,不知變通,腐朽,礙事……!
洛城的訂單只增不減,舞會酒會越辦越大,搶不到演員歌姬們的生意,我們就沒有機會再擠進去了。
只要堅持工坊的賣點,總會好起來的吧?
賣點?早就沒人在乎質量了,如今換什麼東西都像換衣服一樣又輕易又快。
勤勞刻苦不再受到讚揚了……人們如今愛的是投機,是大街小巷裡的彩券店。
聽說了嗎?隔壁麵包店的小伙子中了一張一等獎彩券,就高高興興地辭職回家了……
彷彿要把門硬生生砸碎的敲門聲,打斷了眾人的閒話。
所有人的視線,不由自主集中在了來客身上。
有客人,是大家平時說的那些白襯衫來了。
小協奏怯生生地從平日擺弄針線玩的地方回到自己的房間鎖好門。
先生,市議會提供了一筆可觀的款項——足以讓您舒適地退休了。
老裁縫冷哼了一聲,把手裡的裁布剪刀重重放下。
這些日子,每隔幾天就有不同的白襯衫上門,為的也都是同一件事。
退休?你是說,讓我這個做了幾十年裁縫的老傢伙退休?
如果我是您,先生,我肯定早早就把名字簽了,好趁早安頓在興興向榮的洛普拉多斯里。
您到底在堅持什麼呢?
堅持什麼?
老裁縫氣得吹鬍子瞪眼,甚至把咖啡潑灑到了袖口。
過去這鎮上每一件外套,每一條西裝褲,羊絨背心,你媽媽,你祖母那輩的圍裙——都出自我們家工坊!
我為什麼要拿這些換金幣?
出去!我已經說了很多遍了!
白襯衫舔了一下嘴唇,為了展現職業素養選擇繼續說下去。
可是,時代不一樣了,先生。
人們總是畏懼新事物的誕生,但在最後,結果都一樣。
現在都已經沒有什麼人讀書,看信了,金幣紙鈔也變成了信用點,今後完全是技術和進步的時代了。
您知道嗎?有看新聞嗎?他們觀測到一顆直徑600公尺的小行星有很可能在幾年內撞擊地球,但人類的技術聯盟早已派出了飛船去解決問題。
啪的一聲,太空炸起禮花,威脅就蕩然無存。上一次這樣的撞擊造成了恐龍徹底滅絕和長達世紀的冰河期,而這一次呢,它不會發生!且我們最優秀最頂尖的人類能保證,它永遠不會發生!
這榮耀屬於高貴,高尚的全人類!
老裁縫完全沒有為這種空蕩口號而感動的樣子,白襯衫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握起的拳頭。
難道你每做一次這樣的演說,就會有人從西裝口袋裡給你掏錢嗎?好先進的乞討!
(嘖,什麼也不懂的賤民。)
我是說——我當然很尊重您的手藝,還有這家工坊,塑造了一個時代的尊嚴,就像歷史本身,但是——
就算砸毀第一台紡織機,人類也不會回退到手紡車和織布梭的時代。進步是不可逆的,先生。這塊地皮也需要為進步,為我們共同的美好未來讓路。
那絕不一樣!
是誰給了你們權力,讓你們能評估任何東西的價值?不管是這間工坊,還是你面前這些活生生的人,你憑什麼估量?
白襯衫打量這間陳舊的工坊,由於來客稀疏,百年招牌上的幾個字母已經掉漆殘缺,無人維修。
零星的工人心猿意馬地工作,比起手頭上那無聊的針線活,他們顯然更關心對話的後續。白襯衫又得意起來。
阿奇博爾德先生,不管您信不信,您在我們那很有名。
那場事故,我們也很遺憾。只要簽了這些文件,我們很樂意——給當年的事多一份好的交代。
簽文件?交代?當年你們也是這樣,簽了文件,就一筆勾銷……
我還會再信你們的鬼話嗎?!
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但活生生的人,她能回來嗎?!!
老裁縫的聲音哽咽了,他不得不深呼吸幾口,看向了那些曾經因為不再需要了,一度變得空蕩蕩的衣櫃。
我們理解您對當年的事故有不滿情緒,但是,一事歸一事……
一事歸一事……
好哇。你們這些穿白襯衫的總是來了,又走了,吐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冰冷話語,沒人願意承擔責任,沒人真正關心。
誰不知道為了封住那些嘴,他們花了更多的錢!
我只想要真正能負責的人站出來,說清楚到底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哪出了問題,誰出了紕漏,就像縫補丁一樣補好!如果補不了,就該徹底扔了那些破布頭!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您絮絮叨叨,囉囉嗦嗦,說一大堆,還有前些年每天都寄來的投訴信、請願書,都說不完您這些年的憤懣。您難道在心裡不明白不清楚嗎?
那些不幸可不是我們造成的!
白襯衫終於忍無可忍,解開襯衫最上端的扣子撂下狠話。
你是個傻瓜,但你的徒弟們可不是。這種破房子,一把火就能燒個稀巴爛!
早點想開,對大家都好。
有人屏住了呼吸,沒扶好的線筒掉了出來。
可惜!我們還會再來的。
白襯衫昂首闊步地走出去,嶄新的黑皮鞋把木地板踩出尖銳的嘎吱嘎吱聲。
線搖了搖頭把門關好,又回去繼續做她的刺繡。
針和剪刀一人站在一邊,拉扯著工作檯上的布料,只是怎麼也拉不平整,總是左邊拉平了,右邊又皺了。布緊緊抓著皮尺,在腦袋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差點把自己脖子也勒得透不過氣來。
偽君子!!!
老裁縫望著那個背影,喃喃咒罵著,轉向他的徒弟們。沒有人敢對上他失望的眼神。
師、師傅,我們或許可以考慮看看他的提議……
針大著膽子開口,手心攥出汗來。
混帳東西!我把手藝教你,是為了讓你現在幫著外人賣掉工坊嗎?
老人勃然大怒,連錘了好幾下台面,可怕的聲音在工坊迴響,震得工具微微顫動。
我不是那個意思!
布及時出來打了圓場。
嗨,凱瑟琳只是在開玩笑,對吧?我們之中,就屬你樣樣精通,縫得最好了!
但這些年,拿著同樣的工錢,工期更短,活還越來越累,越來越難做。
剪刀也站了起來,擋在針前面。
你……!!
別生氣,師傅。大家最近只是雜活太多,太疲憊了……
連你也要這麼說嗎?
聖母啊,聖母保佑……
過去絕不是這樣的。
在老裁縫的記憶裡,屠夫,工人,麵包師和鐵匠,還有裁縫,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坐在門前的長凳上,沐浴著同一片陽光,看起來是多麼朝氣蓬勃。
大家團結互助,在強壯的身體和堅定的眼神下默默守護著手工業的美好和自豪。
……至少不是現在。
回去做事吧!還是你們覺得,這間工坊真的該馬上死了?
老人疲憊極了,擦乾淨咖啡的汙漬,拿掉了袖套和圍裙,衝回了裡屋。
工坊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只剩眾人緊蹙的眉頭與縫紉機的機針喀噠作響。
大家為什麼這麼生氣?
沒有回答的聲音。
一段歷史即將落幕,舒適平穩的舊秩序突然遭到破壞,誰來負責,誰能負責呢?
沉悶的壓抑中,尖利的東西劃了過去。
現在,還有誰想說點什麼嗎?例如未來會變好的傻話?
